我一直觉得，如果说生活是一个巨เ大的谜面，那么人生就是一个揭秘的过程。只有历经多年之后回头看看，你才能悟出点什么，你才能现当初的一切一切对于今天都有着怎样的意义。而当时的你却身处其中ณ不知所然。直到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想起当年、当我再次想起那两封信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初那ว个早晨对我的人生有着怎样的意义。而在当时我却只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都有所不同，他得到的谜底也各不相同。就像是我多年之ใ后惊讶地现，我对生活的认知竟是在那个ฐ普普通通的早晨开始。那天早晨，当我听到เ母亲带回家的那个让人多少有些担心的消息、接过秀林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两封信之ใ后，我开始注意起生活中那些内在的关联，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谜面在我的世界里倏然张开了。
我只好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他从父亲房里偷来的两ä封信。
这是一个无法探讨的问题。就像那ว年秋天镇上纷纷说日本人就要来了，大伯父、母亲、外祖父还有家里的许多人都劝父亲把码头的店铺盘给李家，对此父亲只是淡然一笑。这同样也是一个无法深入探讨的问题。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生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年秋天，母亲让住在青石巷东头的马裁缝给我们每人做了一套藏青色学生装，我们开始上学了。
学堂在河东镇公所后面。每天清晨，我和秀林背起书包穿过长长的镇子赶往河东。清晨的镇子，如同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老人，街道两ä旁้老旧的店铺还没来得及卸下门板，空气中河腥味儿已๐扑面而来。长长的街上有悠闲的狗，也有牵着牛扛着农具收工ื回家的人。偶尔还能ม看到几个背着粪筐拾粪的农民，手里拿着小铲子。
太阳穿过河堤上的柳树林照ั下来，脚下的青石路坚硬而且有些古老，它好像在向你展示着什么。在路两边，形形色色的青砖瓦房，用它们不同年代的苍老以及参次不齐的庄严宣告着一种共同存在的秩序。这时，你听不到เ一个人说话，只能ม听到自己้脚底与青石路面的磨擦声。那声音明明生在身边，却又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又一直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消失而去。
镇子表面之下有着很多很深的东西。我们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注意着路边的老旧房群。哪家青砖瓦檐上又长了长长的茅草，被风吹过出了呜呜声，又是哪家门前的老槐树上多了个ฐ鸟窝，在这一切一切，都随着我们每天匆匆而过的脚步被带入了视野。
当我们迎着早晨的阳光穿过镇子，甚至连自己都觉得好像是走在一个古老的故事里面。跨过长长的浮桥，大运河在脚๐底哗哗淌过，望着流水，我和秀林有时也会思考一些重大问题。
前一段时间，关于日本兵要到镇上来的消เ息弄得人心惶惶。人们都在惊恐中等待下文，然而这个ฐ时候却没有了消息。
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你无法琢磨也琢磨不透。其实大家都知道，其实日本兵早就杀来了，他们只是没到镇上来罢了，他们有一个中队就驻扎在离我们三十里的青城。那个时候，三十里的距离就足以让镇上的人们感到有安全感了，日本兵在三十里之ใ外就像远在天边一样。
虽然日本兵迟迟不到镇上来，但维持会却还是成立了。有一天镇公所贴出了大大的布告。也正如母亲所担心的：张名臣做了维持会长。副会长有两名，一个是镇长张汉臣，另一个ฐ是马代的儿子马少元。马少元以前是青城的警察。
那天晚上镇公所来下通知，让每家出人到เ镇公所开会。大伯父赶来意味深长地问父亲：“你去还是我去?”
“还是你去吧。毕竟你是一家之长，”父亲说。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我们刚ธ送大伯父出门，一个身穿短靠面色冷竣的中年人闪了进来。父亲蓦然一愣，他随即让母亲关上院门。当我正有些诧异的时候，母亲搂着天白把我们几人带到厢房去了。秀林问母亲：“这个人是谁？”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母亲一边责怪着秀林，却又不时地向北屋望着。
呆了一会儿，秀林向我使了个眼色，他突然说：“娘，我憋得慌。”
母亲岂能ม不知道他的意思，“行健，你陪他去。”
我和秀林来到院里，偷偷向父亲书房摸去。父亲房门紧闭，微弱一星灯光在沉沉的夜幕里显得那ว么静谧。秀林向我使个ฐ眼色，我们一起向大门口走去。
我们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我和秀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因为我们现家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条大汉。他们戴着帽子，帽沿很低，身上斜挎着枪。听到เ开门声他们立马转过身来，抽出腰里的盒子炮一把顶在我们脑门上。
母亲听到动静连忙跑出来，她扶起我们。两条大汉脱下帽子欠了欠身，为我们关上院门。这时我们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在父亲房里的中ณ年人的身份。
他一定是码头李家的人！
当我和秀林惊魂不定地随母亲回到เ屋里。秀林这个家伙，虽然脸都吓白了，却忘不了回过头来冲天白挤眉弄眼地吐舌头。我后脊在嗖嗖地冒着凉气，我对母亲说：“娘，我头疼”。母亲上来摸了摸我的头：“是有点儿热，不怕啊，行健不怕。”说着，她爬上炕，打开壁柜里为我找药。
母亲房间东墙壁上有一个ฐ小小的壁柜，它是我们家的百宝箱。一对红漆木的小门，上面带着亮铜色的拉手，恰当地镶嵌在墙里面。那个时候它是我们家最神秘的地方，不管我们需要什么เ，比如谁要是病了需要吃药，或者是针头线脑、牙签、灯炮、小剪ຘ刀等等，母亲都可以随手在里面找出来。再一个ฐ原因，我们之所以感觉它的神秘，是因为虽然它就在母亲房里，却离我们一直很远。母亲房里的炕我们是不允许爬的，所以我和秀林尽管都对那ว个小壁柜垂涎ๆ三尺，却谁也不知道里面到เ底有多少新奇的东西。
母亲下炕，手里拿着一个用红绸布塞子塞着的小玻璃瓶子，她倒出几粒药丸，取过一碗温水递给我。我服下药。母亲扶我到炕上盖上被子。
我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记得睡着的时候似乎父亲来过，他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跟母亲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出去了。父亲走后秀林不断ษ地在跟天白又唱又闹的声音，还有母亲斥ม责他的声音。这些话就响在我的耳边，恍恍忽忽听见了，却觉得喉头像是什么东西堵着，用力挣扎怎么也动不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父亲正在跟母亲说话。屋里灯光很暗，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因为我的病，我有机会睡在了母亲炕上。就听见父亲说：“你是个明白人，你应该知道，他明里是为ฦ了这个会长，暗里还是为了码头。”
母亲说：“为ฦ了码头？为什么？”
“修桥的事李家还记着呢，李维汉一向是有仇必报。如果日本兵真的来了，镇上肯定会以码头为中心。日本人对镇上知道什么เ？一切还不都是维持会说了算，最先受影响的肯定是李家。敬直这个ฐ人野心很大，日后日本人一来，码头是谁的地盘可就说不定了。他李家的位置难保，李维汉知道，日本人一心想让我当这个ฐ会长。”
偷听到父亲这番话，我才知道原来那个神秘的人竟然是传说中码头李家的大当家李维汉。
“你是说他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日后打算，这可真是个妙计。怪不得他舍得两千大洋呢。对了，你刚去大哥那里他是什么เ意见？再怎么说李家的人也是得罪不起。你不能前面得罪了日本人，现在再得罪李家吧。”母亲压低声音无不担心地说。
“唉，这有什么办法？那天大哥去河东，听说因为这个维持会长老爷子跟敬直闹翻了。敬直还是一直对我怀有敌意。今天李维汉来找我这对他来说就是一赌。赌赢了镇上以后就是我们两个的，因为只要我肯去找日本人，这个维持会长还是我的。这样一可以保证李家日后在码头的地盘，二来也算是报复了张家。即使他赌输了，我不同意去找日本人，这两千大洋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เ损失。他想的倒是挺好。银票我已经托大哥退他了。不管怎么说，第一我不为日本人做事，第二我不能出尔反尔。”父亲说。
“听说码头的店大部ຖ分都盘给李家了，就剩下咱们那几家和那ว个新开的钱庄了。明眼的人都看出来了，日本兵一来镇上就要大乱。要不咱们也从码头撤出来把店盘给李家算了，省得今后麻烦，还是远离这个浑水好。”母亲担心的更多的还是生意上的事。
父亲没有说话，母亲说：“你还是听我的，把店盘出去吧，现在是乱世。”
父亲却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店我不但不盘，我还要新开。”
母亲愣了。她不解地望着父亲：“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有我的打算，这件事不许再提了。”
这时，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母亲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她的手冰凉。我想跟她说我渴，可是怎么也张不开嘴。母亲忧郁๗地说：“这孩子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要不，你去叫王先生来看看”，父亲说。
“他已经吃过药了，这药汗，我看他已经出了不少汗，看看明天早晨再说吧。”母亲说。
那天夜里我不停地在醒来与睡去之ใ间转换。昏昏沉沉中只觉得脑แ袋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困难。
第二天早ຉ晨。母亲醒来摸了摸睡在一旁的我：“天呐，你是怎么了！”她一边大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叫着父亲。原来，出了一夜汗我身上盖的被子都湿透了。
“快，快！”母亲一边招呼着，一边让父亲把我抱到เ外面的小床上，在额头上搭了一块热毛巾。
很快，安济堂鹤童颜的王杰三老先生被父亲请了过来。王家世代行医，是远近最有名的先生。
他赶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母亲放到外间的小床上了。母亲把秀林和天白赶出房去，老先生拿出一个小枕头一样的东西垫在我腕上，他伸出两个修长而干枯的手指，搭住我的手腕。
尽管他的手很有力，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我用力挣扎一下，想告诉他们我渴，可是我却说不出话来，本来我以为从我的表情上他们也一定能看出来我口渴的，可惜没有一个人给我递上一碗水。
王老先生换过手，沉吟了一会儿。这时母亲已经拿过纸笔。当母亲把墨研好的时候，王老先生已经提起笔来，只见他先是微微泚了一点墨，润润笔尖，然后将毛笔探进墨池，待墨吸匀了，将笔锋侧刷了两下，然后不加停顿，刷刷็刷一副药方一挥而就：
“防风荆芥连翘麻黄薄荷川ษ芎当归白芍炒白术黑山栀大黄酒蒸芒硝各五钱石膏黄芩桔梗各一两甘草二两滑石三两”
写完，他把方子递给母亲：“去抓药吧。”
母亲也是粗通医学的，她看了看方子问：“王先生，这方子中麻黄升热、石膏憎寒、芒硝黄芩医便秘，可是，这孩子他……”
王老先生只是笑了笑：“医之道，去疾也。良庸之别往往只系一味，此方虽奇，却系微妙，你待用过便知。”
母亲还想问点什么时，父亲有些不高兴了：“你快些把方แ子抓来，让王先生下药。”
带着秀林和天白出去，母亲很快就回来了。王老先生拍了拍桌子上的药：“为末，每服二钱，水一大盏，生姜三片，煎至六分，温服。”
母亲问：“有更简单的法子么เ？”
老先生想了想：“亦可饮片煎服，或成丸吞服三至五钱，开水送下，忌生冷。”
我服下药，又是沉沉睡去。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得病，后来几十年里，这种怪病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每当费心操神的时候，它就像一个恶魔般在黑暗地的地方แ等毒着我，与我如影随形，让我头大如斗彻夜不眠却束手无策。就好像当年，在镇上我们如此轻易地解决了一些问题，而今天的我们，虽然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幸福，却失去了对生活的感觉。
一件事情往往都有两面，我们经常见到เ的只是它的表面，它还有一面我们无法触及，更多的时候也不想触及。就拿今天的我、秀林，还有父亲来说吧，每当想起当年那些往事，就觉得它远得就像一本黄的书，深藏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都想再次打开它，却是没有打开的勇气。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啊，我经常在梦里出现当年的镇子，老迷糊、外祖父、大伯父、张汉臣等等。当那些往过的生活一次次在我的记忆里出现，我从梦中ณ醒来。
我不喜欢开灯，就这样凭空想着，想着。有时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刚刚从梦中醒来，还是又开始做一个ฐ新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