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京，栾北都城。
这一年的冬至，栾京大雪雱霏，纷纷扬扬下足了三日。
远郊千里尽数染白，城墙哨塔一片银素，白雪绵延，淹没了天际线，好似天地融为ฦ一体。
清早的街道静谧无声，鹅毛大的雪花从空中ณ飞卷而下。行人们各自捂实了领口，行色匆匆赶路，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
九儿裹着斗篷，哆嗦着走在坊间巷里，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弄堂的铺子里飘来猪肉香味，他咽了咽口水，几日不曾填充的肚子越发饥饿了。可他没有钱，只好捏紧空瘪的钱袋，屏住呼吸，假装没有嗅到那诱人的味道，一溜烟儿小跑到了四井大街上。
原本，他并不能活到现在。
娘亲把全部积蓄都留给了他，应是够支撑几个月的，可他一个ฐ涉世未深的孩子，哪懂什么买卖伎俩，一路上不断遭人讹诈，很快就穷得只剩了半吊铜钱。到最后，索性连那半吊都被人抢了去。
严å冬逼近，他没有充饥的饭食便问路人讨一些，没有御寒的衣物便去破庙里扯几层帷幕，夹着杂草裹一裹。这般折腾了大半个月，险些冻死在京城郊外。
幸好这时，栾北皇帝的第十个孩子出生了。
这孩子乃是皇后的嫡出次子，极为金贵。皇帝当即大赦天下，在栾京城外方圆五十里广设救济点，向穷人发放冬衣余粮，为小皇子积德。
九儿本就长得标致，饿了些许天，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发粮的宫女心疼不已，母爱洪水泛滥，偷偷往他怀里多塞了好几个包子，又翻出一件火红的厚斗篷赠与他。靠着这些救济，他才撑过了最饥寒交迫的日子，勉强活了下来。
活下来是一回事，进城，又是另一回事。
栾京守卫森严，城墙上布满箭塔，若是没有通关文书想要硬闯，十有八九会被射成筛子。
可他必须要进城。
没有彩漆大船，没有江河助行，他孤身一人，跋涉了千百里，只为看一眼娘亲曾经日思夜想的栾京。
九儿在城外徘徊数日，终于混入了一队夷南富商的仆役里头，连蒙带混地进了城。可他明白，找不到安身之处，进了栾京也不会比在荒野流浪ฐ好过多少，一样是任人踩踏的烂泥命。
九儿喘着粗气跑到四井大街上，还没站稳，就见一辆四驾马车从远处飞驰而来，疾如利箭，转瞬已到เ跟前。开道的侍卫唯恐路人惊扰车马，扬手就是凌厉的一鞭。
长鞭发出破空嚣响，险险擦过九儿的身体，猛击在地。
积雪碎裂，四处崩溅，卷起的强风将他一头带倒。与此同时，马蹄雨点般从身旁้踏过，带着响彻长街的蹄铃声扬长而去。
手掌被满地碎冰末子割出了血口，下巴重重磕在石砌上，痛得牙关都要裂开。九儿伏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喘息，泪水从眼眶里成串ธ滑落。
他的身体本就十分羸弱，靠着意志才强撑至今，此刻๑突然受到破胆惊吓，全身的力气一口气散了个干净，竟一分也使不出来了，只好狼狈地趴着，盼望有人能来拉他一把。零零散散几个路人经过，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都怕沾了晦气，反而加快脚步绕了过去。
等了许久，没有一个人来帮他。
在栾京郊外，九儿见过太多流浪汉一头栽进雪里，再也没能爬起来。冰雪是会吃人的东西，它们汲取体温，逐渐融化，再渗进薄衣，贴住了皮肉，从骨髓深处逼出痛感。那痛感像是人的精魂，一点一点地被抽干了，人便不再觉得疼痛，甚至异样地暖和起来，犯困一般。等困到了极致，再也不能醒转，便被无声无息地收去了魂魄。
九儿神智涣散地趴着，面色越发苍白，显出一股不健康的青紫来。眼皮缓缓地垂落，困倦得就快阖上。
恰在此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踩雪声。
它窸窸窣窣，由积雪传递而来，一步一步靠近，没有绕道，也没有转弯，如应和他的期望一般，停在了跟前。
——温暖的碎雪声。
三九之夜，他窝在娘亲怀中，火炉里薪炭崩裂，那些能ม燃出希冀的声响，正是如此动听。
九儿微扬小手，攒了些许残余的力气，等那人拉他。
可是，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脚步声消失之后，走路的人仿佛也凭空消失了。周围无声无息，突如其来的静谧比无尽的梦魇还要可怕。九儿等着等着，后来就只能听见自己跃动的心跳声。这心跳急促、疑惑、焦躁、绝望，被彻底抛弃之ใ前，还在做最后一次奋力的挣扎。
良久，或者只是须ี臾，拨筝一般地，那踩雪声又既轻且炸地响起了，却是朝着来时的方向，渐行渐远，慢慢变轻、变冷，接着，就一点也听不见了。
夹雪的风忽而飞扬起来，轻沙作响，吹过了满地积雪，凉凉地拂过裸露在外的后颈。
小手跌回了地面。
像一个ฐ溺水之人揪不住腐烂的藤蔓，陷入泥沼，一点一点地沉没了下去。
就在意识快要沉沦的时候，九儿闻到了一阵浓郁๗的香气。
近在鼻前。
他神智一凛，猛地睁开眼睛——面前的雪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八角食盒，盒盖半开，里头端端正正摆着八只白玉烧卖，薄皮盈透，热气腾腾。中间一块四四方方แ的桂花糕，抹着霜糖稠浆，缀满了各式碎果仁。
身体一下子灌满了劲头。
九儿顾不得思考食物的来源，爬起来将盒子揽到怀里，抓起一只烧卖就往嘴里送，用力咀嚼起来。
这白玉烧卖的做法与寻常人家十分不同。馅儿是精碎的肉糜，裹上水嫩嫩的冬笋芽和羊角葱，一口咬下去，鲜嫩滚烫的肉汁从口腔蔓延到四肢百骸，浑身的疼痛都跟着消เ散不见了。
狼吞虎咽地吞下好几只烧卖，腹中不再饥饿，目光便移向了那块桂花糕。
九儿大半年不曾吃甜了，发疯地想念着从前那些廉价的糖精味儿。腻得舌尖微苦，仍是奢侈。而这桂花糕的味道却是他从未尝过的，桂香浓，糖霜淡，口感软糯，余味厚实，好似摇落了一树的金黄花蕊才凝出那么一小块儿来。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般好吃的点心，吃得急了，不慎呛住，生生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待吃完糕点，九儿终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摸摸肚子，腾地坐回地上，再也想不起别的，欢喜得只想抱着食盒打个ฐ滚儿。
坐了好一会儿，方才断续的脚步声才闪回了记忆里。
这食盒……必定是方才那位过路神仙留下的吧？
他急忙爬将起来，掂起脚尖左右张望，想瞧瞧那ว位过路神仙还在不在。
长街之上，雪雾凄茫。
四井街的另一端白絮纷飞，快要将一切隐去，只依稀露出一个ฐ男ç孩独自行走的背影。他早已๐走远，从这一端望去，不起眼得就像白纸上轻扫的一笔靛蓝。
可九儿知道，就是他。
胸口生出几分难以遏制的亲近感，忍不住小跑起来，抱着食盒不远不近地跟上了那孩子。反正他是个无处可去的流浪儿，走哪条街都是一样的，跟着恩人走上一段，总比独自游荡来得温暖些。
跟得近了，才看清那男童的大概模样。
约莫六七岁的年纪，倒比自己还要年幼。戴一顶貂皮小圆帽，垂着枣红的流苏。靛蓝锦缎的小袄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上面花纹繁复，绣工精湛，衣裳๙下摆处还缝了一圈蓬松的雪狐绒毛。
男孩年岁虽小，走起路来却姿态端庄，步步沉稳，不像寻常人家孩子那般雀跃，显然出身华贵。
惊讶过后，九儿愈发感激。
如今的富户大多无良，搜刮钱财如同蝗虫过境，出钱之际胜似铁公鸡拔毛。眼前这男孩，过的应是十指不沾污泥、半分不入市井的日子，却仍存着难得的善心，连路边偶遇的穷人也肯平白施舍……这样的好人，今后一定能飞黄腾达吧？
正这么想着，一个ฐ鬼鬼祟祟的人影突然从巷口冒了出来。
九儿急忙贴着墙角藏好。
那人两边探看几下，瞧四下无人，便猫着步子靠近了男童。风雪掩盖了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男童并未觉察，还顾自走在前头。那人尾随几步，逼得近些，袖口一撩，竟露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
九儿的手指一下子抠进了墙壁里，差点尖叫出声。
他在野郊奔波了数月，曾遥遥见过半道打劫、杀人越货的贼人，神色动作正是如此，分毫不差。行走在外，衣着华贵的旅๓人大多会雇佣保镖护行，这男童富贵外露却毫无防备，实在太容易招贼惦记了。
只劫钱财还好，倘若丢了性命……
这么เ一想，男童单薄的背影在雪中显得越发无助了。
九儿下定决心，将食盒悄悄放在脚边，握紧拳头，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