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鸿豫觉察到愈发浓重的火药味，握紧了拳头，恨意更深。
小太子披着火红的狐裘立在那儿，一双吊眼细细眯起，半笑不笑地打量了司鸿豫和九儿片刻。那神情骄纵、气焰凌云的样子，好似能在身后化出龙飞凤舞的“嚣张”二字来。
娘亲把全部积蓄都留给了他，应是够支撑几个ฐ月的，可他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哪懂什么买卖伎俩，一路上不断遭人讹诈，很快就穷得只剩了半吊铜钱。到最后，索性连那半吊都被人抢了去。
原本，他并不能活到现在。
他索性脱了外衫与鞋袜，移开琉璃门扇，坐到浴桶旁，动作娴熟地为司鸿豫揉背，揶揄道：“都说什么春困秋乏็，你近日倒比以往都起得早了。绯衣昨夜读了四卷《天政》，子时才睡下，现在还困得眼皮打架呢。”
“读那些做什么？”司鸿豫笑道，“你是我养着的人，无需与府中门客同考，他们熬夜，你顾自睡觉就是了……哎？”
肩膀被狠狠拧了一把，司鸿豫吃痛，倒抽了口气。
夏绯衣佯怒：“你再这样惯我，我可真的什么เ都不会了！”
司鸿豫哈哈大笑，直道养废也无妨，又被拧了一把，险些拧掉皮肉。他转口道歉，夏绯衣才消了气，继续替他按摩。从颈部到肩胛，再到后背，酸软的肌肉随着手指揉压逐渐放松下来，又用十指插入发间，按着头顶穴位，分外舒坦。
有夏绯衣在身边，凡事都很安心。
“早膳想用什么เ？”夏绯衣挑了个话头，“夏初时曾吃过一种暖玉浆枣糕，甜软爽口，细腻入味，殿下还记不记得？绯衣可惦念那味道了，不如……叫厨子再做一次？”
……甜食。
倒不怎么เ有胃口。
司鸿豫慵懒地眯起眼，摇了摇头：“换一样吧。我想吃咸的，味道淡些最好。”
正在揉肩的手停住了，夏绯衣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但凡他提出的要求，哪怕条件再严苛，司鸿豫也从来不会拒绝，更不必提早膳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可早膳毕竟事小，他不好借此闹什么脾气，只得不悦地抿了抿唇，退出去交代下人。
司鸿豫以往的晨浴时间不长，侍女按例只来添一次热水。到了破晓时分，水温已凉了一半。他正欲起身，就见夏绯衣捧着一身干净的亵衣进了浴房，神情阴郁๗，语气更是犯冲：“立鹤，你昨夜独睡，就是做这个ฐ去了？！”
……难怪晨浴ภ时一脸疲惫，不怎么搭理人。
这几日两ä人不如以往亲密，夏绯衣原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方才去到内间，见司鸿豫换下的亵衣满是腥膻，想到他宁可以手抚慰也不肯唤他侍寝，不由á恐慌万分，一时气上心头，攥着衣服只想撕个粉碎，似与之ใ有夺夫之恨。
司鸿豫暗叫不妙。
夏绯衣心绪敏感，又爱闹小脾气，只能宠，不能晾，一次没安抚好能接连生好几天气，他急忙哄道：“我常与绯衣同睡，这屋里，哪处不是你的味道？昨夜一人独枕，空厢空帐的，不知不觉便梦到เ了，只当你还在身边，就……”
夏绯衣哪肯轻易信他，立刻解开自己的衣带，昂首道：“既是如此，绯衣再伺候你一次可好？就在这房里，就是现在！”
说罢，摸着司鸿豫的胸膛贴了上去。
司鸿豫的余光扫到床榻，突然一阵紧张，好像梦中的少年不曾走远，还坐在床边注视着自己似的，失手就把夏绯衣推开了半尺，待反应过来，推拒的动作已๐经不能ม收回。两ä相尴尬，只好找了几句托词搪塞过去。
夏绯衣大约也是懂了，笑容僵在一处，咬紧下唇，差点哭出泪来。
不同的面孔，同样的泫然欲泣，此刻叠成一道重影，司鸿豫竟分不清自己更心疼谁。
君在上，殷殷唤我名。
少年总这样期盼，他也总给出落空的答案。
一夜一夜，如是往复。
而夏绯衣……司鸿豫惶恐地想，两个人，一个ฐ是现实，称作此生真爱也不为过，一个是虚影，欲生则梦来，欲尽则梦去。千差ๆ万别的两者，怎么就让自己陷入了取舍两难的境地？
从第一次遗精算起，这个梦如影随形伴了他八年，少则一年数次，多则ท一年十几次。眼下瞧着就要入秋了，他发作得越发频๗繁，竟已连梦了三夜。更奇怪的是，多年过去，他早长成了健硕的青年，那ว少年仍是初梦时生嫩的容貌，技巧ู也青涩得很，经不住半点挑逗。
司鸿豫有强烈的预ไ感，今晚若不采取什么เ措施，他势必会与那少年再次梦中欢好。如今皇城内时局紧绷，剑拔弩张，关键时刻夜夜陷于春梦，白日倦乏，断然不是什么เ好事。
倒不如……邀了夏绯衣陪床。
他便温声道：“绯衣莫气。我这几夜孤枕难眠，想你想得厉害，哪有不要你的道理？只是昼夜毕竟不同，我现在答应了你，弄到日上三竿起不了床，又要有人污你魅主，于你名声不好。绯衣暂且忍忍，待今晚来我房里，我宠到你不识其他滋味，身子只记得我一人，可好？”
夏绯衣总算有了些许笑意，却故意摆个姿ู态，转身欲走：“这样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绯衣可要不高兴了。当年我怎么เ进的府，殿下恐怕全都忘了吧？倒不如那些青楼小倌，花钱买进来，好歹还能名正言顺地暖主子的床！”
“绯衣，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司鸿豫最怕他提从前的事，一时慌了阵脚，忙将夏绯衣拉回来，双手按着他的肩膀，不肯放他离开，眼神专注而深情，饱含歉疚。
司鸿豫认真道：“我欠绯衣救命之恩，毕生难忘，必以一世相宠为报。虽有床笫之ใ事，心里却是丝毫不敢亵渎的。哪怕你在我榻上躺上十年，也照样是我司鸿豫的恩人，怎么เ能与那些娼人相提并论？”
夏绯衣不由窃喜：“当真？”
“当真。”
许多往事经过了时光的筛沥会变得模糊，而有些并不会。
就像此年此月，纵观栾京，再也找不出一个能让司鸿豫畏惧的人，幼年时深重的阴霾却依旧ງ挥之ใ不去。唯一能与阴霾抗衡的，可称作光亮的，唯有大雪纷飞的四井街上，那一场倾命相救的温暖。
当年的五皇子无权无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司鸿凌把夏绯衣带走，以为永远不会再有重逢之日。然而世事无常，是他的，上天总会想办法还给他。
朝荣历八百一十八年，皇帝突发重疾，素来怯懦无能ม的顾皇后贸然发动政变，企图弑帝篡位，扶正太子。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场政变最终沦为了一出闹剧，仅仅维持了几个时辰就被守军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之后，皇帝赐死正宫皇后，废黜东宫太子，改立德妃所出的皇次子司鸿叙为储君。皇后的娘家——百年根基的北相府一夜之间被人幼苗般连根拔起，铲得干干净净。只要是冒了头的草，都逃不过一个ฐ死字。
那一年，朝廷势力经历了大幅洗牌。
大势力重新า建立平衡，小势力分流合并，再觅新主ว。局势明流暗涌ไ，比之前更加扑朔迷离，稍有不慎，站错了脚跟，削掉的就是项上人头。
对栾北王朝而言，这是一场人人自危的巨大动荡，可对司鸿豫而言，却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顾府血流成河的那天，司鸿豫站在宫墙之上，远眺整座大城，全城的凄风都沾上了血腥之气。这气息冲刷肺腑，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常年笼罩在他头顶的大片阴云，终于被彻底吹散了。
天，要放晴了。
彼时，皇次子司鸿叙与他并肩而立，朗声道：“根须再牢的树，只消撑不住树冠，都有迎风倾倒的一天，顾府、皇后、老七，都是如此。老七向来踩你踩得最狠，你却最能ม忍。我知道许多人都在暗地里笑你懦弱，而我从不那ว么认为。”
这位未来的帝王转过头，冷冷地道：“五弟，你跪了许久，是时候站起来，狠狠扇他们的耳光了。”
他的一句话，在司鸿豫积蓄了整整十六年的愤怒上凿开了一个缺口。他平生第一次听见支持的声音，这个ฐ声音告诉他，跪久的膝盖可以挺直，捏久ื的拳头可以张开。五指握风，去那些羞辱过他的人身上，把失去的尊严全部ຖ加倍要回来。
司鸿豫问自己，最想要回来的是什么？
纷杂的记忆从眼前一幕幕掠过，却通通不是。
——是记挂了十年的那个孩子。
十年时光，他侥幸活了下来，那个孩子呢？会不会……已๐经死了？
急不可待地，他带着一干侍卫就杀上了门。
司鸿凌的别府，从前家丁如恶犬，护院如无常，旁人连门前石阶都踩不上去。但主子一朝失势，那ว朱门便形同一截烂木，根本挡不住司鸿豫高涨的怒意。他兀自闯入，司鸿凌早ຉ已不见踪影，大约是仓惶躲进了深处，无胆正面对仇雠，不知与谁共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