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司鸿凌而言，少一个能用的门客是小事，多一个被策反的门客才是大事，而那ว人若是傅少容，问题就严重得近乎不可想象了。傅少容自幼与他一同长大，对他知根知底，若被煽起了反叛之心，势必会危及他辛苦建起的大厦根基。
“他要是真的来抢呢？”司鸿凌嗤笑，扶坛又倒一杯，仰头饮尽，“你当司鸿五有闲心跟我玩虚的？他这人只要说得出口，就一定下得去手。区区一个门客，既不能ม用，何必摆在原处等人来抢，不如直接杀了，也省得我担心。”
李重桑好不容易偷喝一口酒，咽到เ半途全数喷了出来，呛得咳嗽连连，咳去了半条命也没人替他拍背顺ิ个气。
卞岚手一抖，酒杯“咣当”一声落在桌上。
露台之上，白衣青年抱起长琴，仔细置于身侧，又从矮几上端了几盘茶点摆好，回头见卞岚依旧杵在那儿，便指了指身旁้的石凳，示意他过去坐。
这一声如沐春风，不恼不怒，温柔到能掐出水来，却把卞岚吓得两ä腿一抖，险些滑下假山，幸好身手还算敏捷，猴儿一样扒住了旁้边的石头。
司鸿豫哈哈大笑，直道养废也无妨，又被拧了一把，险些拧掉皮肉。他转口道歉，夏绯衣才消了气，继续替他按摩。从颈部ຖ到肩胛，再到后背，酸软的肌肉随着手指揉压逐渐放松下来，又用十指插入发间，按着头顶穴位，分外舒坦。
夏绯衣佯怒：“你再这样惯我，我可真的什么都不会了！”
司鸿凌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司鸿豫大步跨到他和九儿之间，用身体隔开两人，护雏一般展开双臂，满脸警戒。
九儿本就长得标致，饿了些许天，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发粮的宫女心疼不已，母爱洪水泛滥，偷偷往他怀里多塞了好几个包子，又翻出一件火红的厚斗篷赠与他。靠着这些救济，他才撑过了最饥寒交迫的日子，勉强活了下来。
这孩子乃ี是皇后的嫡出次子，极为金贵。皇帝ຓ当即大赦天下，在栾京城外方圆五十里广设救济点，向穷人发放冬衣余粮，为小皇子积德。
傅少容没有寻死觅活，并不是他以为ฦ的那般软弱屈从，而是打心眼儿里同丧了夫的寡妇一样，要为司鸿七守节至死了——清逸的外貌下居然埋着这么เ腐朽的偏执，当真可笑之极，令人失望。
想到这层，司鸿豫索ิ性连讥讽的表情都懒得给了：“傅少容，你莫不是以为ฦ……我很在意这些？他司鸿七是个什么เ性子，能不能做临世明君，我最清楚。你心里存的那些痴心妄想，还是趁早打消เ为妙。数年之后，待他横死戈戟之ใ下，栾北朝堂不会施舍你半个ฐ位置。史书若肯记上一笔，恐怕也要归到เ乱臣贼子的名号里去。”
他抬起傅少容的下巴๒，缓慢而清晰地威แ胁：“我告诉你，文人之骨看似坚硬，实则易折；文人之志看似凌云，实则愚钝ๅ。你性子清高，才华卓绝，如若看清天下局势，将来必定有所作为。如若执意捧着那ว点儿可怜的愚忠当做至宝，就不要怨我将你当作一只金丝雀儿，养在笼中，直到老死！”
傅少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神情淡漠，目光空远，好似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唯一的回应只是抬起手，一根一根拨开了他的手指。
“忠义之ใ事，本就各有源头，源浅则忠浅，源深则忠深。殿下说我愚忠……也罢。”
他的声音很轻倦，夜风一吹就会消散，却平静得不带一丝颤抖：“七殿下年少时予我有恩，半世倾命相报犹不为ฦ过。纵然走的是歧途，我也愿意陪他走完。”
言下之意，哪怕司鸿凌根本做不了皇帝ຓ，他这一条命也必紧系不弃。
这倒让司鸿豫措不及防。
栾北历来的风气是铁ກ打的家主，流水的门客，书生以跳槽到เ名门望族为荣，家主以重金挖墙脚๐成功为荣。拿忠诚当劝词留人，通常是无能且无胆的表现。许多高官为保绝对忠诚，会挑选一些资质上佳的幼童从小培养。即使如此，成年后转投新主的亦不在少数，像司鸿凌这样真的养了一个出来的相当罕见，难怪割爱割得像心头剜肉。
只是，良禽择佳木而栖，贤臣择明主ว而侍。司鸿豫相信“明可得贤”，对那所谓的“诚”字有多少分量却怀疑得很。
他嗤之以鼻，万分不屑地道：“你也知道是歧途？当今储君早已不是司鸿七，他垂涎皇位，意欲推翻正统，实属狼子野心。你非但逆流而行，甘愿沦为逆贼党羽，还假借‘忠’字装裱๗高洁，不觉得蛇鼠一窝，很是羞耻吗？！”
“正统？”
傅少容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感到十分好笑：“七殿下是皇上的嫡长子，嫡长子继位，无可厚非。依我所见，恰是狼子野心之徒垂涎ๆ皇位，抢了别ี人的正统，还妄图剥下逆贼的皮，以夜行魑魅之身，立于白日为ฦ人！”
这话说得毒辣，分明还意有所指。
司鸿豫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了傅少容的领ๆ子将他推到廊柱上，手臂青筋一根接着一根爆起，恨不得转而掐断傅少容的颈骨。幸而理智尚存，克制许久ื，揪得那白绸领子满是皱褶，终于慢慢松开了颤抖的右手。
“嫡长子……你跟我谈嫡庶？我只相信能者继位，不相信什么เ狗屁嫡庶之ใ论！你若心怀苍生，就该扔了那可笑的愚忠，重投明主ว！”
傅少容不置可否，摇了摇头，笑得轻慢而鄙夷。
看到熟悉的面孔露出如此气人的神情，司鸿豫只觉梦中情人都受到了玷污，怒气一时更甚：“择歧途而不知遣返，走到终点便是死期。傅少容，你一意孤行，世人只会笑你目盲，不会赞你忠贞！”
语带锋芒，直刺对方软肋。
傅少容却并不动怒，凤目一挑，嘴角回以一抹浅浅的嘲笑：“夺嫡本是一局险棋，行至终盘，黄袍加身者有之，锒铛入狱者有之，人头落地者亦有之ใ。按殿下方才所言，前招似已๐精妙绝伦，胜算极大，可少容却以为，时局依旧扑朔如初，只要终局落败，仍是逃不过一死。难道殿下希望府中门客随时审时度势，一见主子落于下风便立刻๑转投别家，才算得上不目盲、不愚忠吗？！”
“你！”
司鸿豫猛地捏住他的手腕，狠狠用力，几乎要掐出血来：“你胆敢……”
在这绪王府里，傅少容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他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不是身子孱弱挨不住打，他早ຉ把人一脚踹进池子去了！
腕骨疼痛欲裂，而傅少容咬紧了牙关，仍在断断续续地发笑：“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的例子，殿下难道看得还不够多吗？今日那些要你封官赐爵、共享荣华的仆人，明日你落了败，还有几个愿意留下，为ฦ你拾掇英雄冢？……身旁้有一个愚忠的奴仆……怎能算是……坏事？”
话音落到弥散的湿气里，零零落落，轻不可闻。而在司鸿豫耳畔，傅少容的嗓音却如一对共飞的蝶，久久萦绕不去。
“……殿下，我并非不懂局势，错择家主ว。我跟随七殿下，从不求他荣极恩盛之ใ时福泽于我，只求他落魄遇难之时……不至于曝尸荒野，被鬣狗吞食。”
司鸿豫不再回答，静静地看着面前之人，一语不发。
绸衣，墨发，面容清俊。
熟悉的唇角、眉眼、耳垂、脖ๆ颈、肌肤……分明是他梦里的少年，又分明不是。他的少年会娇媚呻吟，会热情亲近，却不会用这样坚持的姿态反驳他，像在笑他粗鲁莽撞，白活了二十多年，还看不通透人情里最浅薄的一分赤忱。
梦里的人走进了现实，重灌了一副他并不了解的灵魂。
短短一瞬间，司鸿豫迷失了心绪。
皇权之ใ争必有血腥，他如何不知道？可他不许自己้落败。既然不许，也就不曾想过一旦ຆ落败，化为ฦ荒坟一座，还有谁肯来收拢青灰、打理枯冢，几十年如一日地用心祭扫。
夏绯衣？
他不敢确定。
可司鸿凌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却有傅少容——他何德何能，他几辈子积的功德？！
胸口骤然泛起浓浓的嫉妒，酸涩如醋。
“这一局，暂且算你赢了。”
司鸿豫松开钳制，后退了一步：“我答应你，只要你安安生生地留在府里，不先出手招惹，我绝不动你分毫。我不辱你尊严，不用你才华，乃至选择家主ว的权利，我都完完整整地留给你。但总有一天，你的一切都会是我的。”
傅少容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寒：“那一天恐怕要等很久，少容奉劝殿下，人生苦短，无谓的等待……还是早些放弃的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无意再聊，回身理好了衣衫，顾自跨过门槛，关上左半门，又去关右半门，俨然是闭门谢客的意思。门缝即将阖严å的时候，外头悠悠然飘进来一句话：“……有一件事，我还需知会你一声。”
于是他便停下了动作，留แ出一道细缝给司鸿豫“知会”。
“我实在喜欢你，怕你遭人觊觎，故而这座思清园，我只赏给了你一人独享。这儿僻静得很，可称墙外无音，流水无信，处处不通人间事。少容既然不屑与我府里的人为伍，我便命他们不来打扰，连哪一日你的旧主死了，都不会有悼信送来。这般快活无忧的日子，与世外桃源并无两样，想必住上十年也不会腻的，少容觉得如何？”
门被猛地打开。
司鸿豫正懒散地靠在栏杆上，不怀好意地对他笑。笑里带了刻๑意的刁难，神情竟比方才还要轻浮。
想斥ม他一句无耻，话到เ嘴边，又收住了——还能骂些什么เ呢？这人身为皇子，连一身痞气都懒โ得收敛，刚才几句像模像样的客套话，怕是把仅剩的君子之ใ气都榨得精光了，还能指望他使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傅少容不气不恼，淡淡扫了一圈园中ณ景致，目光落回司鸿豫脸上：“莫非为ฦ了囚禁我，殿下专门腾出了这样一个ฐ雅致体面的园子？”
“傅郎可还满意？”
“……荣幸之至。”
傅少容侧身避开司鸿豫，从两人之ใ间的空隙穿过去，沿着长廊拾级而下。脚踏木阶，白衣曳地，素手抚过栏杆一路轻点，描摹着绘木上的彩漆纹路。
司鸿豫不紧不慢地跟上，踱着步子，尾随其后。
莲池中央水色幽深，浮萍叶子团团相依，仿佛凝固于水面的图样。岸边一道凹陷的浅湾，数盏莲灯汇聚其中ณ，火光扑闪，点点夜萤扑翼。不见丹桂，仍有宁神的花香透过墙牗，隐隐入鼻。
傅少容在水岸边停下了脚๐步，背影孤寒，直直立于司鸿豫面前。
“别家拆下无用的凳支子，殿下却要用丝绸裹起来。日日啃食闲粮偷生的米虫，殿下也要当做珍兽豢养。少容于殿下而言一无所用，却能独占这么玲珑的园子，真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他忍不住开口讥讽，身姿倔强，不愿弯折分毫。
不料话刚说完，周身立即被点了几处大穴。傅少容心底一惊，感到一具温暖结实的胸膛从后头靠了上来，将自己้揽入怀中，双肩恰好被宽厚的臂膀围住。
“你倒是舍得屈己啊。”司鸿豫在他耳畔低语，含着少许调戏的黠笑，“你本是七弟贴身的宠士，这般折辱自己，不也连带折辱了你那娇贵的主子？你若真是俗物，也应是珠玉做的凳脚，象牙雕的蠹虫，用十层锦缎包裹尚不为ฦ过，何况一个小小的园子？”
说罢，对着唇边那白皙的面颊๐轻啄了一口。
怀中的人四肢骤然僵硬。
司鸿豫心满意足，深吸着颈间若有似无的香气，抱得更紧了些。
梦中的美人果然是一件珍宝，抢回来实属明智之举。言谈间几句交锋，他就爱上了与傅少容斗ç嘴的感觉，连同先前那些冒犯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此人看似反应敏锐，辛辣毒舌，实际上天真至纯，身处险境也浑然不知，还以为自己占尽优势，才敢处处肆无忌惮地反唇相讥。看得出，司鸿凌将他保护得实在太好了，好得甚至来不及学会掩饰——乍一看满是尖刺，但只要将外层的抗拒慢慢剥除，就能ม化为一丛纤细柔软的莬丝，任人怜宠。
司鸿豫忽然很想知道，他那溪水一样透彻浅显的心思，是如何藏得住传说中过目不忘的学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