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十一月，大半的栾北守军都死在了桑眠城外，堆尸如山，任由á畜生啃食。若不是入了冬，来不及爆发瘟疫，穆达边线……恐怕要一路丢到เ叴岭以南。”
司鸿豫道：“穆达本是北蛮，北蛮年年早ຉ飞雪，又不以耕植、储粮为重，十月尚有余粮，十一月逐渐缺粮，十二月彻底断ษ粮。每逢年关，他们便如蛇曝七寸，反咬无力，连饿红了眼的桑眠雪狼也能作我栾北奇兵。二哥曾说，只要掐住了年关前后，想咬得他们丢盔弃甲â，连半数精兵都用不着……可是，圣旨一到，我们根本等不到年关。”
从高处眺望出去，夕阳余晖涂抹着山野，广袤无边的枯草似火烧一样艳红。尉阳山盘踞西面，投下一片无边的阴影，在猎场上缓慢平移，场景蔚为壮观。这番景象在被人头塞得满满当当的栾京城是绝对看不到的，司鸿豫将之尽数纳入眼底，平稳地闭眼吐息，胸口淤积多日的烦闷散了个干净。
日近黄昏，司鸿豫终于尽兴，在一处丘顶ะ上长缰勒马。
心脏ู猛地跳空。
卞岚翻着厚厚的账本打算盘，时而枕臂小憩，呷一口羊奶；李重桑抱着酒壶窝在被褥里，喝得醉熏迷离，半梦半醒；韩及正在临窗观雪，火光轻闪之中，他眯起了那ว双狐狸般的眼睛，朝他似善非善一笑。
司鸿豫一直避免去想这些事情，只要不想，再烈的妒火也可以忍耐，偏偏小十一恰到好处地冲了进来，嚷着要给少容哥哥张罗一位娇娘作伴，说故事中书生总与花妖相依，才子佳人，叫人看着欢喜。
谁都能让傅少容含笑以待，唯独他不行。嘲讽的、冷漠的、凄楚的，他见过种种，每一种都像冰锥刺进心坎深处，单单没有温柔的。
声音淡如烟云，柔和之下藏着坚持，连一分也不愿退让。
“少容素无二心，既已๐侍奉了七殿下，便不能再为五殿下做事。”
韩及清冷的眼眸一扫，伸手蘸了少许酒汁，以指代笔，在桌案上写下了九个字。
“司鸿五一句话，殿下便杀了最宠信的门客。他再多说几句，岂不是整个景畅园都要被杀尽了？”
这么多年，司鸿凌还是第一次见到傅少容这么激动。
再看傅少容，脸上的表情已不知是惊惧多些还是愤怒多些了。被握的手腕上青筋爆起，若不是另一只手被韩及死死按住，可能ม已经一巴掌扇了上去。
傅少容瞧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眼睛都笑成了一弯弦月。
低头瞥见脚下老长的影子，卞岚当即石化，只觉脸上被噼里啪啦扇了几十个耳光，羞得面红耳赤。大步迈上去，忿忿然抄起茶杯一饮而尽。
司鸿豫慵懒地眯起眼，摇了摇头：“换一样吧。我想吃咸的，味道淡些最好。”
倒不怎么有胃口。
“我想如何？这般忠心护主ว的人，性命自然是很值钱的。”司鸿凌蹲下身，拨开九儿汗湿的额发，指尖从下巴一路滑到眼角，评论道，“这小子品相不错，生得漂亮，本宫喜欢。”
“那么……”司鸿豫尽力控制ๆ呼吸，强作镇定，“七弟想要如何？”
九儿在城外徘徊数日，终于混入了一队夷南富商的仆役里头，连蒙带混地进了城。可他明白，找不到安身之处，进了栾京也不会比在荒野流浪好过多少，一样是任人踩踏的烂泥命。
没有彩漆大船，没有江河助行，他孤身一人，跋涉了千百里，只为看一眼娘亲曾经日思夜想的栾京。
那位夏公子究竟是怎样一个ฐ人，能让司鸿豫也爱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
“傅公子？”
傅少容听到呼唤，回神就见卉蓉站在面前怯怯地扭着衣角，小声道：“方才奴婢尽是瞎扯，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就算有了小世子，奴婢也不会舍下公子跑掉的！公子是奴婢此生见过最俊俏的美男子，您一笑啊，那简直六宫粉黛无颜色，怡红头牌齐跳楼！殿下他没遇见您时才会对夏公子情有独钟，如今见着了您，哪还有姓夏的什么事儿啊，一定会全心全意宠爱您一个人的……”
“胡说什么เ呢。”
傅少容笑着抄起扇子，对着她的脑แ门轻敲一下。卉蓉小声哀嚎，抱着脑袋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重回思清园，傅少容先换了一身衣衫，把带血的里衣交由苏蓉洗了，再用了午膳。饭后闲适，他看园里枫叶赤红，流水清浅，便打算到亭子里泡壶花茶、读读闲书。刚走出房门，迎面传来一声嫩嫩的呼喊：“少容哥哥！”
只见一个小男ç孩飞扑而来，傅少容被撞得后跌了两步，抱住了仔细一看，这眉清目秀的小屁孩儿竟然是司鸿清晏。
小公主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身男装，束着镶金嵌宝的腰带，上头吊了枚红绫玉佩，又学成年男ç子簪起长发，活脱脱是一位富家小公子的模样。
她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做了个“嘘”的手势：“我偷偷溜出来的，秋棠不知道，还以为我在睡觉呐。”
傅少容目瞪口呆：“你溜出来做什么เ？”
“上街呀。”司鸿清晏答得理所当然，胸脯一挺，忿忿道，“好不容易等五哥回来，面都没见着就被姓夏的拖出去了，也不带上本宫，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少容哥哥，你陪我一块儿出去吧？”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傅少容头晕脑涨，推托道：“殿下吩咐过的，我不能出思清园。”
“别蒙我，昨天你就出去了，还是他自己带出去的！”小丫ฑ头无视蒙骗，拍拍胸脯朝他保证道，“五哥若是怪罪下来，本宫替你担着好了。他要责罚，也得先把自己罚了！”
八岁的小丫ฑ头，气魄简直惊人。傅少容别ี无办法，被她半拽半拖地弄了出去。
一踏上市井大道，傅少容便被司鸿清晏卓越的认路能ม力折服。
小丫头片子化身罗盘上的一根磁针，定位精准，路线明确，穿梭于七歪八扭的蜈蚣小巷中一刻๑不肯消停，转眼之间就扫荡完了大片糕点店和器玩店。
甜食都前仆后继地进了肚子，除此之外，她还买了一大兜的琅轩钗子、凿花步摇、胭脂ฦ香粉，两条小胳膊宝贝似地抱了满满一袋子，摇摇晃晃地前行，不肯让傅少容帮忙。这些都是用来贿赂府中侍女的礼ึ物，她下半年在司鸿豫面前风评如何，基本就看这堆漂亮首饰的分赃结果了。
两ä人路过一处墨斋，傅少容想到什么，喊住了她：“清晏，我们去对街的墨斋买些写字用的纸可好？”
墨斋，写字，纸。
司鸿清晏欢脱奔跑的身体在风中僵住，怀里袋子“咣当”落地，活像突然被人点了穴。她屏息抬头，就见对街一家店铺门面端庄，古色古香，牌匾上大大地写着四个字——紫ใ节墨斋。
她的脑袋立刻大了半圈，“咯嘣๑”一口咬断嘴里的青枣糖糕，嚷道：“不去不去！我闻着墨味儿就头疼，踩着纸屑儿就拉稀！少容哥哥还是自己去吧！”
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ใ势往旁边捏糖人的摊子上扔了几枚铜币，随手指了一个糖人，力度过大，差点把糖罐整个儿捅翻。
动作太快，连摊主都看得木愣愣的。
小公主扭头咧嘴，卖笑一枚，摊开了两ä手傻乐：“少容哥哥你看，我钱都付了，实在走不开。”
傅少容额上青筋直跳。
他如何不知道这孩子花花肠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无奈小十一卖乖的笑容太有杀伤力，他完全抵抗不了，只好拍拍她的脑袋，嘱咐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儿好生等着，不要跑远了。”
“一定一定！”
司鸿清晏满口应承，目送傅少容进了墨斋，笑得脸都快要抽筋。
紫节墨斋店面不大，装潢却非常讲究。置物木架皆以上等红杉制成，近闻淡香隐约，远观色纹饱满，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木架之上端正地摆着文房四宝，松烟墨、鱼尾砚、赤狐毛、琉璃杆无一不有，以紫檀木、锦兔绒为最次，随意一样就抵得上寻常百姓月余的食粮钱。
这种店面大多开门拒客，也就是说，做的并非门面生意。
比如这一家私底下就专供着七王府的各个书房，傅少容惯用的笔墨纸砚都盖过紫ใ节戳记，而他此刻๑需要的纸张，也只在这一家才能买到เ。
大堂一侧的砚架前站着一群书生，正围着新进的碧琅素砚评头论足，背影似曾相识，都是百缀楼的门客，有几个傅少容还叫得出名字。
这儿离七王府并不算远，遇见了也是正常。
傅少容走到柜台前，向掌柜说明来意，要了三卷薄云蝉翼纸，一卷滚珠纸。
那掌柜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白须白髯，手上戴了一枚金镶玉扳指和两枚翡翠戒指，熠熠的细眼里慧光如珠，眼力带着生意人一贯的精明，只看了傅少容一眼便心中有数，抬手道：“傅公子，这边请。”
傅少容面露讶然，那老掌柜却朗声笑道：“几日前，七殿下府中少定了三卷薄云、一卷滚珠，今日就有人上门来买同样的份量，又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您不是傅公子，还能ม是谁呢？”
他伸手捋了捋胡子，自信地问道：“老夫可有猜错？”
见他面容和蔼，傅少容笑着点了点头。
掌柜取来了他要的纸张，以极其娴熟的手法裁纸修边，卷实打包，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眼睛都不用睁一下。又用绸带系好了纸卷，装入防蠹的熏香木匣，拿起印章，在那ว木匣侧面稳稳地敲上了紫节印记。接着拎过算盘，噼里啪啦开始为傅少容结账。
恰在此时，一柄纸扇突然“啪”地敲在了柜台上。
横空一拍，响彻大堂。
老掌柜的动作登时滞住，众人闻声，全部ຖ朝这边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