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琬展开床单，凑着月光看了看，就明白了。
燕兆青没好气地低声说“晚上吃了太多牡蛎，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现弄到床单上了。”
她们下海ร本做了游泳准备。琛穿了套紧身连体泳衣，袖子到เ手肘，裤子几乎到膝盖，嫩嫩的粉色，边缘钉ล着细沫一样的小白花边。叶琬没有泳衣，琛将自己一条只穿了几次的旧泳衣借给她，差ๆ不多款式，不过是朴素的黑色。两个女孩子都未育，琛勉强有点曲线；叶琬则是全然的孩子身材，但她长得漂亮，穿上泳衣后又是一种好看。
琛闷闷不乐，叶琬拉拉她，说“走，我们也下去。”
叶琬有些狼狈，尤其看到เ卢香与也露出微笑时。
她这一哭，周围的骂声小下去了。有的觉得可怜，但大多数仿佛是获胜了，集体踩倒了一个ฐ罪人，他们露出不自觉的舒心微笑。
叶太太抱怨“那ว个阿姨记性真不行。我让她晚上给我们留盏灯，她又忘了。”
车在她带着淡淡喜意的盘算中到了“晓”公寓大门前。叶永年随着刹车往前一冲，清醒了。他抱着叶琬，由叶太太抱着叶珏，夫妻俩告别司机，进了公寓。
燕兆青仿佛没听到她说什么เ，他自顾ุ自指一指海ร面，说“你知道海对面是哪里么？”
几分钟后，叶琬仰头对燕兆青说“我回去了。”她本来比燕兆青矮上一大截，他站在石头上，她跟他说话都要提高嗓门。
叶永年趁机宽慰妻子“你别ี急，我们初ม来乍ๅ到，生活是拮据一点，但燕、赵两家都是本地大有来头的人家，我现在跟着他们做事，不说飞黄腾达，丰衣足食是指日间事。下个月拿了工钱，我们就请个ฐ阿姨来帮忙。”
叶珏接回饼，边笑边吃。叶太太也满意地笑了一下。
她心里的痛是一刀一刀砍在厚木板上的钝ๅ实回响，越哭不出来，回响声越大。
落葬当晚，她就高烧，病倒了。连着三天，她的体温上去下来，下来上去，把人耗得整整瘦下去一圈。
燕翅宝在叶珏葬礼ึ后一天就去外地了。定好的行程，推不开。临ภ走，他很不放心叶琬，将她托给自己一位中ณ医朋友，要他好好调理女孩子的身体。但因叶琬的烧总不退，卢香与怕再出事，便偷偷从镜湖医院请了位西医来给她治病，并要他除退烧药外，另给她开点“振奋精神”的药剂。他们都怕她想不开。
叶琬躺在床上，尽管病骨支离，却不想好起来。
她感觉自己只有呆在这张和妹妹一起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床上时，才是暖和的、安全的。那ว不断被人撩起的门帘外，是刀山、是火海，是一个随时吞噬她的世界ศ。她的精力正从她全身的毛孔溜走，她已经没有力气对抗这一切，她害怕。
偶尔，高烧令她昏昏沉沉，她又会看到叶珏，又会听到เ她像往常一样叫她“琬姐姐，琬姐姐……”有一次她说，“琬姐姐，珏儿头疼。”以后，没有人再叫她“琬姐姐”了，没有人再像叶珏那ว样依恋她、爱护她了。一想到这里，她就心痛如绞。
然而不管她心里多难受，她还是没有一滴泪。
第四天，她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中午时勉强喝了几口粥，她又躺下了。朦朦胧胧正要睡去，门口脚步声响，她听到卢香与的声音说“怎么大白天的，连个人都没有？这要病人有事，叫人也叫不到。”燕纪来的声音说“是朴秀姑照顾ุ她们的，那ว小妮子顶懒โ不过。妈，我看你白天也拨两个年老可靠的阿姨过来吧。”
说话间，母子二人走到叶琬床前。
叶琬挣扎着想要起身，被卢香与一把按住“快别起来。你好好躺着汗，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燕纪来给母亲端了把椅子过来。那是叶珏平常坐的，配合她的身材，做的比一般椅子小些。卢香与坐上去不太舒服，但她心不在焉，也没计较。
她问了几句叶琬的病情，眉宇间始终笼罩着一层忧色。她自己้的病也没好利索，不时以帕掩嘴清咳两声。她叹说“老爷今天回来，他看见你病成这样，心里一定不痛快。这些医生，白收这么高的诊金，却一个比一个没用。”
叶琬从未得到เ过她这样温柔对待，不由á惶恐。她想“怎么เ她的态度怪怪的？不止她，很多人都似在怕我。到เ底我有什么เ可怕的？”
“太太，”她忍不住问，“我是不是得了绝症？”
卢香与一愣，随即说“就是普通的烧，你别乱想。”燕纪来也说“就是烧。医生说了，你失去亲人，哀伤过度，所以才一病不起。待伤心平复，自然就好了。”
他提到“失去亲人”，令卢香与不自在地皱了皱眉，说“好了，你妹妹累็了，我们别ี再打扰她了。”
她这么着急回避，反更引起叶琬疑心。她想如果不是她得了绝症，他们怕她，就是和她妹妹有关了。他们异口同声告诉她因为她养的兔子被卢肇吃了，叶珏不知道，以为它跑了，一个人冒雨去山里找，结果失足滑落，撞上了岩石。他们第二天早上现她时，她已经死了。其实细想一下，她妹妹向来胆小，即使兔子真跑到外面，她也不敢一个人冒雨溜出去找。再说，一个大活人不见，燕家的人怎么会第二天才派人出去找？难道这事还有什么เ隐情么เ？
这想法像一道利ำ箭，瞬间贯穿了叶珏的心，让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太太！”
卢香与已经走到门口，心惊胆战地回头看着她。
叶琬紧紧盯着她，乌黑的瞳仁中射出尖锐的光。她说“你老实告诉我，我妹妹到底是怎么死的？”
卢香与勉强笑说“你这孩子，突然什么疯？你妹妹，她是追你养的兔子，一个人去了山里……”
一样的故事。
叶琬摇头“她胆小，不会一个人冒雨去山里的。”
卢香与回到เ她床边坐下，她的双眉微微下垂，让她看起来有股慈悲的味道。她像绕开尖刺采摘花朵一般，小心而温柔地说“人的事，谁又说得准？像老爷不喜欢吃辣的人，上个月不知怎地，连着三天突然逼着于婶给他做几个火辣辣、烫舌头的菜。又像纪来，这样不用功的人，偶尔也会看书奋进……”
“妈！”燕纪来羞愤打岔，其实没什么เ不好意思。
卢香与冲他微微一笑，又转向叶琬说“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变幻莫测。珏儿大概是知道你爱那只兔子，怕你生气，所以偶尔大胆了一回，谁知……唉，这事过去了，你也别多想了。现在，安心养病最重要。”
她讲得似乎合情合理，叶琬被她扶着重新躺好。就这么片刻๑功夫，被窝就湿冷一片。她知道那ว是她刚出的一身冷汗。
“太太……”
“好了，”卢香与替她掖好被角，慈爱地笑说“现在什么เ都不要想，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来谈这事。”
她见叶琬额头的巾子掉在被子上，拿起来一摸，已经温吞了。她让燕纪来去外面挑一桶泉水进来。燕纪来飞奔而去，又飞奔而来，将一桶泉水放在母亲脚下。
卢香与将巾子在水中浸湿、绞干，一手撩开叶琬的流海ร。叶琬额上的刀伤，湿湿的，泛出樱桃色。卢香与的手不由停了一下，才将冰凉的湿巾敷上去。
叶琬眼中ณ的光芒少了锐角，釉彩般亮得模模糊糊，看来体温又上去了。
卢香与摸着她的脸说“你这孩子，就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凡事到你心里，周周转转，一件变出十件来。你又好强，不肯和人商量。平时我想疼你，也怕伤了你自尊，不敢过于近你。其实老爷把你领进门，你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这次你病好后，心里想什么เ，不必顾忌，大可告诉我。我便不能ม解决，给你疏导一下也是好的。”
叶琬迷惑地看着她，心里隐隐有些感动。她很少有机会感受到เ这类慈母般的关怀。以前叶太太对她就像个ฐ客人，不如她待叶珏，是个ฐ纯粹的母亲。鹿萦红虽待她不错，但她对人的那种亲热和友好，毛毛糙糙，近乎ๆ亲狎，且随时变化，让她不敢消เ受。
叶琬不禁回了卢香与一个笑容。
卢香与又替她理理鬓脚，笑说“琬儿，有件事本想等你大些再跟你说，但我想了下，现在告诉你也不妨。”
“什么？”
“你燕伯伯这么喜欢你，却不收你作干女儿，你知道是为ฦ什么？”叶琬微微摇头。“那是因为女儿终归要嫁出去的，他舍不得你，想等你大了，嫁到เ燕家作他儿媳妇，一辈子守在这儿呢。”
叶琬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像雨后刚生出的一条霓虹。
卢香与掩嘴而笑“好了，我可把大小姐哄得开心了。”
燕纪来从不见他母亲和叶琬这样和睦，看得他心花怒放。卢香与那几句话也不知真假，如果是真，那叶琬将来嫁他的可能性极大。
一屋子阴惨惨的气氛，突然消เ散了不少，好像严冬腊ຘ月中颤抖的枯枝上系了假花朵朵。
这时，隔壁忽然传来了钥匙开房门的声音。声音过于清晰，让这屋里三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叶琬姐妹住的是西厢房一楼靠里第二间，再里面是一间类似仓库的小间，平时没人进去。
叶琬隔着墙，听到เ朴秀姑的声音，嗡嗡的“响铃姐姐，我记得在这里放着的。”
“不是这只，是只没有脚的圆形瓷缸，里面画着山河地理图的。老爷走之前就吩咐说拿这个放到荣禄堂上，让新买的两只金钱龟在里面爬，好看。”
“他老人家走之ใ前说的，你现在才想起来。姐姐，你现在也糊涂ิ了。”接着，朴秀姑似乎被响铃打了一下，她俩个又笑又叫，在隔壁房里跑来跑去。
叶琬的床贴墙摆着，床似乎也震动起来。
卢香与含笑埋怨“这些丫头，真不像话。纪来，你去……”
朴秀姑这时找到了那只瓷缸，隔壁一下安静了。
响铃说“你把那块布拿来，我擦干净了，我们一起抬过去。”“我抬不动，你找别人帮忙吧。”“布给我，懒โ不死你个小鬼……你又怎么了？”
“唉，”朴秀姑的声音忽然变得哀伤而低沉，但仍可以听到，她说，“响铃姐姐，我这几天，老是到เ珏姑娘。你说她会不会死得不甘心，来找我索ิ命？”
“呸，又不是你害死她的，她找你索什么命？”
“话不是这样说。舅爹要吃那只兔子时，我既没阻止，也没及时告诉她。后来我又怂恿她向舅爹兴师问罪。要不是我，舅爹也不会打她，带她去后山……我觉得我逃不了干系。”
“呸呸呸，你爱拿枷锁往自己脖子上套随你，不过当着人，你可别说这样的话，连累大家受气。”
“响铃姐姐，你说舅爹会不会……”
“叫你住嘴，你还越说越来劲。”
朴秀姑“哎唷”了几声，向响铃讨饶，要她别再打她。响铃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大家都是寄人篱下，讨一口饭吃，有些事情，还是糊涂点好。”
朴秀姑不太甘愿地嘀咕“我是无所谓，那ว她呢？妹妹死了都不知道原因，不是太可怜了？”
响铃冷笑“知道就不可怜了？舅爹是太太的亲哥哥，有太太护着，她又能……”
朴秀姑忽然惊叫了一声，响铃也惊说“太太，你怎么……”接着，就传来了两个丫ฑ头的尖叫和讨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