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谧儿！”她低低的说，拿起杯子，把那些药片悉数吞下。然后，平静的换上睡衣，扭灭了台灯，在床上躺下。
接着，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ว坦率热情的脸，然后是叶小蓁、何淇、蔡ກ秀华，……一张张的脸从她面前晃过去，她叹了口气：“我生的时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十九年，一而已！”她迷迷离离的看着台灯上的小天使：
“你……”程心雯气得瞪大了眼睛：“简直是不可救药！”
“程心雯，我办不到！”
“雁容，你最近怎么เ回事？总是神不守舍！是不是有了男ç朋友？不许对我说谎！”“没有！”江雁容慌张的说，心脏ู在猛跳着。
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还没有考呢，她已经对考大学充满了恨意。她觉得母亲总在窥探她，一天，江太太看到เ她在书本上乱ກ画，就走过去，严厉的说：
“你想我会笑你吗？”他说。心中猛的一动，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她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
“我不知道写了些什么เ，你不会笑我吧？”
“我就是要画你，你不让我画我就不许你收拾！”江麟靠在书架上，有点儿老羞成怒。
“雁若不让我画！”“我也不让你画ฑ嘛ใ！”江雁容生气的说。
煤球炉里是冰冷的，煤球早就灭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中ณ午吃的是什么เ。她不会起煤ศ球火，站在那ว儿呆了两ä分钟，最后叹了口气，决心面对现实，找了些木头，她用切菜刀劈了起来，刚ธ刚ธ劈好，江太太出现在厨房门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说：“放下，我来弄！你给我做功课去，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闷闷的呆。一股浓烟从厨房里涌到เ房间里来，她把窗子开大了，把书包拿到书桌上。窗外，夕阳已๐下了山，天边仍然堆满了绚烂的晚霞，几株瘦瘦长长的椰子树，像黑色剪ຘ影般耸立着，背后衬着粉红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ศ比窗内可爱多了。她把书本从书包里一本本的抽出来，一张考卷也跟着落了出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那张该死的代数考卷。刚才雁若说她的代数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远考不了！她把考卷对折起来，正预备撕毁，被刚好走进来的江麟看见了，他叫着说：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没说什么เ，又去和江雁若说话了。江雁容默默的走到เ自己房间里，把书包丢在床上，就到เ厨房里去准备晚饭。她奇怪，自己十三岁那ว年，好像已๐经是个ฐ大人了，再也不会滚在妈妈怀里撒娇็。那ว时候家庭环境比现在坏，他们到เ台湾的旅๓费是借债的，那ว时父亲也不像现在有名气，母亲每天还到夜校教书，筹钱还债。她放学后，要带弟妹，还要做晚饭，她没有时间撒娇็，也从来不会撒娇็。“小妹是幸运的，”她想：“她拥有一切；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喜欢，她还有天赋的好头脑แ，聪明、愉快，和美丽ษ！而我呢，我是贫乏็的，渺小、孤独，永远不为ฦ别ี人所注意。我一无所有。”她对自己微笑，一种迷茫而无奈的笑。
“程心雯！”康南还来不及把名字写到เ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来：“活见鬼！”全班同学都把眼光调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เ这声诅咒的失态，但她来不及弥补这份失态，她手忙脚๐乱ກ的站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说：
全班都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位同学的话，江雁容站在那儿，默默的扫了全班一眼，然后一语不的坐下了，垂着眼帘对着桌子呆，修长而白的手指无意识的玩弄着一个做镇尺用的铜质松鼠。康南咳了一声，继续选下一股的股长，这是风纪股，是维持全班秩序，检查每人服装ณ的股长，这是责任最重也最难做的一股。那ว个ฐ圆脸胖身材的同学举ะ手提了名，是出乎康南意料é的一个ฐ名字：
“怎么เ了？”“有点难过，”江雁容说，眼睛里升起一团雾气。“康南，你会好好待我？为ฦ了你，我抛弃了十九年的家，断ษ绝了父母弟妹和一切原有的社ุ会关系。等我跟你结了婚，我就只有你了！”康南捧住她的脸，看着她那ว对水汪汪的眼睛，小小的嘴角浮ด着个ฐ无奈的，可怜兮兮的微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ฐ女孩子终于要属于他了，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แ值得她抛弃家庭来奔向他，她那种火一般的固执的热情使他感动，她那蚕丝般细韧的感情把他包得紧ู紧ู的。他温柔的吻她。“小雁容，请相信我。”他再吻她，“我爱你，”他轻声说：“爱得狂。”他的嘴唇轻触着她的头，她像个ฐ小羊般依偎在他胸ถ前，他可以听到她的心的跳动，柔和细致，和她的人一样。他们依偎了一会儿，她推开他，振作起来说：
“来，让我尝尝你炒的菜！”
他们开始吃饭，她望着他笑。
“笑什么？”他问。“你会做许多女人的事。”她说。
他也笑了。“将来结了婚，你不愿意做的事，我都可以帮你做。”她沉默了一会儿，皱皱眉。
“不知道为ฦ什么เ，”她说：“我有点心惊肉跳，我觉得，我们的事还有变化。”“不至于了吧，一切都已๐经定了！”康南说，但他自己也感到一阵不安，他向来很怕江雁容的“预感”。“今天下午两ä点钟็，我的堂弟和一个ฐ最好的朋友要从台南赶来，帮忙筹备婚事。”“那个朋友就是你提过的罗亚文？”江雁容问。
“是的。”罗亚文本是康南在大陆时的学生，在台湾相遇，适逢罗亚文穷病交迫，康南帮助了他。为ฦ他治好了肺病，又供给学费使他完成大学教育。所以，罗亚文对于康南是极崇拜也极感激的。“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康平。”“好吧，我等他们来。”江雁容说。
“我弟弟写信来，要我代他向大嫂致意。”
“大嫂？”“就是你呀！”江雁容蓦的脸红了。吃过了饭，他们开始计划ฐ婚礼的一切，江雁容说：
“我爸爸妈妈都不会参加的。但是我还没有到เ法定年龄，必须ี爸爸在婚书上签字，我不认为ฦ他会肯签。”
“既ຂ然已经答应你结婚，想必不会在婚书上为难吧！”康南说。江雁容看着窗外的天，脸上忧思重重。
“我右眼跳，主ว什么เ？”她问。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康南说，接着说：“别ี迷信了吧！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江雁容的不安影响了他。他也模糊的感到一层阴影正对他们笼罩过来。
两点钟，罗亚文和康平来了。康平年纪很轻，大约只有二十几岁，英俊漂亮，却有点现腆畏ั羞。罗亚文年约三十，看起来是个ฐ极聪明而理智的男ç人。他们以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江雁容，使江雁容觉得脸红，罗亚文笑笑，露出一口白牙，给人一种亲切感。“没想到เ江小姐这么เ年轻！”他说。
江雁容的脸更红了，康南也微微感到一阵不安。然后他们开始计划ฐ婚事，江雁容显得极不安，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走出了康南的房间，她奇怪的看了看天，远处正有一块乌云移过来。“是我命运上的吗？”她茫然自问：“希望不是！老天，饶了我吧！”回到家里，一切如常，江太太不理她，江仰止在书房中叹气。只有江雁若和她打招呼，告诉她周雅安和程心雯来看过她，向她辞行，她们坐夜车到台南成大去注册了。
“去了两ä个好朋友，”她想。“我更孤独了。”
以后半个ฐ月，一切平静极了。江仰止又埋在他的著作里，江太太整天出门，在家的时候就沉默不语。一切平静得使人窒息。江雁容成了最自由á的人，没有任何人过问她的行动。她几乎天天到康南那儿去，她和康平罗亚文也混熟ງ了，现他们都是极平易近人的青年。他们积极的准备婚事，康平已戏呼她大嫂，而罗亚文也经常师母长师母短的开她的玩笑了。只有在这儿，她能感到เ几分欢乐่和春天的气息，一回到เ家里，她的笑容就冻结在冰冷的气氛中ณ。
这天，她从康南那儿回来，江太太正等着她。
“雁容！”她喊。“妈妈！”江雁容走过去，敏感到有问题了。她抢先一步说：“我们已经选定九月十五日结婚。”
江太太上上下下的看着她，然后冷冰冰的说：
“收回这个ฐ日期，我不允许你们结婚！”
像是晴天中ณ的一个ฐ霹雳，江雁容立即被震昏了头。她愕然的看着江太太，感到江太太变得那ว么เ高大，自己้正被掌握在她手中，她恐惧的想，自己้是没有力量翻出她的掌心的，正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她嗫嚅的说：
“爸爸已๐经答应了的！”
“要结婚你去结婚吧，”江太太说：“我们不能ม签字，要不然，等到你自己满了法定年龄再结婚，反正你们相爱得这么เ深，也不在乎再等一年多，是不是？你们就等着吧！我不干涉แ你的婚姻ี，但我也绝不同意你这个婚姻，明白吗？去吧！一年多并不长，对你对他，也都是个考验，我想，你总不至于急得马上要结婚吧？”江雁容望着江太太，她知道她没有办法改变江太太的主ว意。是的，一年多并不长。只是，这一年多是不是另藏着些东西？它绝不会像表面那ว样平静。但，她又能ม怎样呢？江太太的意志是不容反叛的！她跄踉的退出房间，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安排，不管这后面还有什么。
当江雁容带着这消เ息去看康南的时候，康南上课去了，罗亚文正在他房间里。江雁容把婚礼ึ必须ี延到เ一年后的事告诉罗亚文，罗亚文沉思了一段长时间，忽然望着江雁容说：
“江小姐，我有一种感觉，你不属于康南！”
江雁容看着他，觉得他有一种凡的智慧和颖悟力，而且，他显然是个ฐ懂ฦ得感情生活的人。
“就是到了一年后，”罗亚文说：“阻力依然不会减少！你母亲又会有新的办法来阻止了。”他望着她叹了口气。“你和康南只是一对有情人，但不是一对有缘人，有的时候，我们是没有办法支配命运的！你觉得对吗？”
江雁容茫然的坐着，罗亚文笑笑说：
“既然你们不结婚，我也要赶回台南去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放弃了！”
“你是什么เ意思？”江雁容问。
“这道伤口已๐经划得很深了，再下去，只有让它划ฐ得更深。”罗亚文说，诚恳的望着江雁容：“你自己觉得你有希望跟他结合吗？”他摇摇头：“太渺茫了。”
是的，太渺茫了，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江雁容才更加感到เ这希望的渺茫。江太太的态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她用无限的温柔和母爱来包围住江雁容，在江雁容面前，她绝口不提康南。同时对她亦步亦趋的跟随着，无形中也限制了她去探访康南。她现，她等于被母亲软禁了。在几度和康南偷偷见面之ใ后，江太太忽然给江雁容一个ฐ命令，在她满二十岁之ใ前，不许她和康南见面！否则，江太太要具状告康南引诱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在家里蛰居下来，一天一天的捱着日子，等待二十岁的来临。
生活变得如此的寂寞空虚和烦躁，江雁容迅的憔悴下去，也委顿ู了下去。对于母亲，她开始充满了恨意。江太太的感觉是敏锐的，她立即觉出了江雁容对她的仇恨。这些日子以来，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眼望着江雁容，一朵她所培育出来的小花，那ว么เ稚嫩、娇็弱，却要被康南那个ฐ老狐狸所攀折，这使她觉得要狂。为ฦ江雁容着想，无论如何，跟着康南绝不会幸福。雁容是个太爱幻想的孩子，以为ฦ“爱情”是人生的一切，殊不知除了爱情之ใ外，生存的条件还有那ว么多！她不能ม想像雁容嫁给康南之后的生活，在所有人的鄙视下，在贫穷的压迫下，伴着一个年已半百的老头，那ว会是一种多么เ悲惨的生活。她现在被爱情弄昏了头，满脑子绮丽的想，一旦婚后，在生活的折磨下，她还有心情来谈情说爱吗？江太太想起她自己้，为ฦ了爱情至上而下嫁一贫如洗的江仰止，此后二十年的生活中，她每日为ฦ了几张嗷ç嗷ç待哺的小嘴愁，为ฦ三餐不继忧心，为ฦ前途茫茫困扰，为ฦ做不完的家务所压迫……爱情，爱情又在那里？但是，这些话江雁容是不会了解的，当她对江雁容说起这些，江雁容只会以鄙夷的眼光望着她，好像她是个ฐ金钱至上的凡夫俗子！然后以充满信心的声音说：“妈妈，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
是的，只要有爱情，贫穷不当一回事，社会的抨击不当一回事，亲友的嘲笑也不当一回事！可是，她怎能了解日久ื天长，这些都成了磨损爱情的最大因素า！等到เ爱情真被磨损得黯然无光，剩ທ下的日子就只有贫穷、孤独、指责，和困苦了！到เ那时再想拔步抽身就来不及了！江太太不能ม看着江雁容陷到那个ฐ地步，她明知如果江雁容嫁给康南，那ว一天是一定会来临的！但是，要救这孩子竟如此困难，她在江雁容的眼睛里看出仇恨。“为ฦ了爱她，我才这么做，但我换得的只是仇恨！可是，我不能撒手不管，不能ม等着事实去教训她，因为我是母亲！”当着人前，江太太显得坚强冷静，背着人后，她的心在流血。“为ฦ了救雁容，我可以不择手段，那ว怕她恨我！只希望若干年后，当她也长大了，体验过了人生，看够了世界，那ว时候，她能ม了解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她想着，虽然每当江雁容以怨恨的眼光看她一眼，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但她仍然咬着牙去安排一切。有的时候，看到江雁容那冷漠的小脸，她就真想随江雁容去，让她自己去投进火坑里。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么เ做，因为ฦ她是母亲，孩子的一生握在她的手里！“母爱真是个ฐ奇怪的东西，你竟然不能不爱她！”她想着，感到เ泫然欲涕。短短的几十天，她好像已经老了几十年了。江雁容更加苍白了，她的脸上失去了欢笑，黑眼睛里终日冷冷的射着仇恨的光。她变得沉默而消极，每日除了斜倚窗前，对着窗外的青天白云呆之ใ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做，看起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这样不行！这样她会生病的！”江太太想，那ว份蠢动在她心头的母爱又迫着她另想办法。她感到เ她正像只母猫，衔着她的小猫，不知道放在什么เ地方แ才能ม安全。
没多久，江雁容现家里热闹起来了，许多江仰止的学生，和学生的朋友，开始川ษ流不息的出入江家。江麟和江雁若都卷进了这批青年中，并且把江雁容拉了进去，他们打桥牌，做游戏，看电影……这些年轻人带来了欢笑，也带来了一份年轻人的活力。家庭中ณ的空气很快的改观了，日日高朋满座，笑闹不绝，江麟称家里作“青年俱乐部ຖ”。江雁容冷眼看着这些，心中ณ感叹着：“妈妈，你白费力气！”可是，她也跟着这些青年笑闹，她和他们玩，和他们谈笑，甚至于跟他们约会、跳舞。她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这些人是母亲选择的，好吧，管你是谁，玩吧！如果得不到เ康南，那么เ，任何男ç孩子还不都是一样！于是，表面上，她有了欢笑。应酬和约会使她忙不过来。但，深夜里，她躺在床上流泪，低低的喊：“康南！康南！”和这些年轻人同时而来的，是亲友们的谏劝。曾经吞洋火头自杀的舅舅把年轻时的恋爱一桩桩搬了出来，以证明爱情的短暂和不可靠。一个旧式思想的老姑姑竟晓以大义，婚姻应听从父母之ใ命，要相信老年人的眼光。一个爸爸的朋友，向来自命开明，居然以“年龄相差太远，两性不能ม调谐”为ฦ理由á来说服江雁容，弄得她面红耳赤，瞠目结舌。……于是，江雁容明白她已๐经陷入了八方แ包围。凭她，小小的江雁容，似乎再也不能ม突围了。两ä个月后。这天，康南意外的收到เ江雁容一封信。
“南：
妈妈监视得很严å，我偷偷的写这信给你！我渴望见到你，在宝宫戏院隔壁，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明天下午三点钟็，请在那ว咖啡馆中ณ等我！我将设法摆脱身边的男孩子来见你！南，你好吗？想你，爱你！想你，爱你！想你，爱你！
容”
准三点钟，康南到เ了那家咖啡馆，这是个ฐ道地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而且每个ฐ座位都有屏风相隔，康南不禁惊异江雁容怎么เ知道这么เ一个ฐ所在！大约四点钟，江雁容被侍应生带到เ他面前了，在那种光线下，他无法辨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闪亮的眼睛。侍应生走后，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股脂粉香送进了他的鼻子，他紧ู紧ู的盯着她，几乎怀疑ທ身边的人不是江雁容。“康南！”她说话了，她的小手抓住了他。“康南！”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没了！他把她拉进怀里，找寻她的嘴唇。“不要，康南！”她挣扎着坐起来，把他的手指压住在自己้的唇上，低声说：“康南，这嘴唇已๐经有别ี的男ç孩子碰过了，你还要吗？”康南捏紧ู她的手臂，他的心痉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