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奴隶待？下了班回来，还要自己้生火弄饭吃，还要给夜游的妻子等门！”
“我是妻子，我并不是你的奴隶！”
康南遵命站住，脸对着橱窗。江雁容轻声说：
“站住！康南。以前我看过一部电影，当男ç女主ว角必须ี分手的时候，男的停在一个商店前面，望着橱窗，女的在他后面走开了。现在，你也站着，五分钟็内，不许回头，我走了！”
“来，让你看看我的手艺，”康南微笑着说：“以前在湖南的时候，每到เ请客，我就亲自下厨，炒菜是一种艺术。”
康南在他的小屋里生起了一个ฐ炭炉子，架上一口锅，正在炒着一个ฐ菜，菜香弥漫了整间屋子。他看看靠在椅子里的江雁容，她正沉思着什么，脸上的神情十分寥落。
“雁容！雁容！雁容！”
没有人能ม解释生死之ใ谜，这之间原只一线之ใ隔。但是，许多求生的人却不能生，也有许多求死的人却未见得能ม死。汇雁容在迷迷糊糊之ใ中ณ，感到เ好像有一万个ฐ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挣扎着，搏斗ç着，和这一万个撕裂她的人作战。终于，她张开了眼睛，恍恍惚惚的看到เ满屋子的人，强烈的光线使她头痛欲裂。她继续挣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耳边充满了乱ກ糟糟的声音，脑แ子里彷佛有人在里面敲打着锣鼓，她试着把头侧到一边，于是，她听到เ一连串ธ的呼唤声：
“我回家去了，再也不管你江雁容的事了！你是个ฐ大糊涂蛋！”江雁容目送程心雯走远，禁不住闭上眼睛，在路边站了几秒钟，直到เ有个男学生在她身边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她才惊醒过来。转过身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她渴望能找到一个同情她，了解她的人。“我错了吗？或者，只有恋过爱的人才知道恋爱是什么！”她想。满腹凄惶无助的情绪，在周雅安门口停了下来。还没有敲门，她就听到一阵吉他的声音，其中还伴着周雅安那ว磁性而低柔的歌声，江雁容把背靠在墙上，先倾听她唱的歌：“寒鸦已朦胧入睡，明月高悬云外，映照ั幽林深处，
说完，她招手叫住一辆流动三轮车，价钱也不讲就跳上了车子，对江雁容挥挥手说：
“不要把你爸爸的事业归功到เ我身上来！”江太太愤愤的说：“我不要居这种功！家，我何曾把这个ฐ家弄好了？我的孩子不如别人的孩子，我家里的问题比任何人家里都多！父亲可以打破女儿的头，姐姐可以和弟弟经年不说话，像仇人似的。我吃的苦比别的母亲多，我却比别ี的母亲失败！家，哼！”江太太生气的说，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不过随便说说，我最怕你们两个ฐ女儿步上我的后尘，年纪轻轻的就结了婚，弄上一大堆孩子，毁掉了所有的前途！最后一事无成！”“妈妈不是也很好吗？”江雁容说：“这个ฐ家就是妈妈的成绩嘛，爸爸的事业也是妈妈的成绩……”
竹棚里传来鼓掌声，江雁容吃惊的回转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语不的溜进了竹棚里。康南望着她那ว瘦小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转过身子，他望着栏杆下面，这栏杆是建在一个ฐ小悬崖上，下面是个ฐ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着那ว激流猛烈的冲击岩石，看着瀑布下那些飞溅的水花，也看着那ว些激流造成的漩涡和浪ฐ潮，不禁莫名其妙的陷进了沉思之中ณ。大约下午五点钟็，她们开始踏上了归程。刚ธ坐进车子，程心雯忽然宣布人数少了一个，造成了一阵混乱ກ，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计算错误。车开了，大家已๐经不像来的时候那ว么有兴致，程心雯叹口气说：
“好了！”她抬起头来：“额上有一个ฐ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镜子叹气。她本来长得很漂亮，你知道。”
“你走不走？”江雁容推着他的身子，生气的喊着。
“叫妈妈！”江麟轻蔑的笑着：“妈妈才不管呢！”
“什么事？谁的考试卷？”
这讽刺๐的嘲笑的声调刺伤了江雁容的自尊心，这声怪叫更使她难堪，她想夺回那ว张考卷，但是江麟把它举ะ得高高的，一面念着考试题目，矮小的江雁容够不着他。然后，江麟又神气活现的说：“哎呀，哎呀，这样容易的题目都不会，这是最简单的因式分解嘛，连我都会做！我看你呀，大概ฐ连ａ＋ｂ的平方等于多少都不知道！”江太太的头从厨房里伸了出来：
“你别忙，还没有表决呢，你也未见得会当选！”
这几句话使同学们都笑了起来，连闷闷不乐่的江雁容也抿着嘴角笑了。康南微笑的说：
“不，没有，还没有。”
“那ว么，你只是拜访性质，是吗？”
“我——”江雁容抬起头来，决心面对现实，把一切告诉罗亚文。“我和我先生闹翻了，所以我来了。”
罗亚文看着她，脸色更加沉重了。
“江小姐，”他说：“这么เ多年，你的脾气仍然没变多少，还是那ว么重感情，那ว么容易冲动。”他停了一下说：“说实话，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不走这一趟。”
江雁容茫然的看着他。
“康南不是以前的康南了，”罗亚文叹口气说：“他没有精力去和各种势力搏斗ç，以争夺你。目前，你还是个有夫之妇，对于他，仍然和以前的情况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算你是自由á之身，今日的康南，也无法和你结合了。他不是你以前认得的那个康南了，看看这间屋子，这还是经过我整理了两ä小时的局面。一切都和这屋子一样，你了解吗？如果说得残忍一点，他现在是又病又脏，又老又糊涂ิ，整日烂醉如泥，人事不知！”“是我毁了他！”江雁容轻声说，低垂了头：“不过，我可以弥补，有了我，他会恢复的……”
“是吗？”罗亚文又叹了口气：“你还是那么เ天真！他怎么เ能有你呢？你现在是李太太，他是姓李吧？”
“我可以离婚！”“你以为能顺利ำ办妥离婚？就算你的先生同意离婚，你的父母会同意你离婚来嫁康南吗？恐怕他们又该告康南勾引有夫之妇，妨害家庭的罪了。而且，江小姐，你和康南也绝不会幸福了，如果你见了康南，你就会明白的。幻想中的爱情总比现实美得多。”江雁容如遭遇了一记当头棒喝，是的，她不可能办妥离婚，周围反对的力量依然存在。她是永不可能属于康南的！
“再说，江小姐，你知道康南在这儿的工ื作情形吗？初ม三教不了教初ม二，初二教不了，现在教初ม一，这是他改的作文本，你看看！”罗亚文递了一本作文本过来，江雁容打开一看，上面用红笔龙飞凤舞的批了个“阅”字，前面批了一个ฐ乙๗字，全文竟一字未改。江雁容想起以前她们的本子，他的逐段评论，逐字删改，而今竟一变至此，她的鼻子酸，眼睛热，视线成了一片模糊。“你知道，如果他丢了这个ฐ工作，他就真的只有讨饭了，江小姐，别再给别人攻击他的资料é，他受不起任何风霜和波折了！”江雁容默默的坐着，罗亚文的分析太清楚太精确，简直无懈可击。她茫然若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中酸楚，头脑แ昏沉。“你知道，”罗亚文又说：“就算一切反对的力量都没有，他也不能做你的丈夫了，他现在连自己้都养不好，他不可能再负担你。他又不是真能ม吃苦的，他离不开烟和酒，仅仅是这两项ำ的用度，就已๐过他的薪水。”“他不能戒吗？”江雁容软弱的问。
“戒？”罗亚文苦笑了笑：“我想是不可能ม。这几年来，他相当的自暴自弃。我不离开这儿，也就是因为他，我必须ี留แ在这儿照ั应他。好在，最近他比较好些了，他正在学习着面对现实。江小姐，如果你还爱他，最好不要再扰乱他了。现在，平静对他比一切都重要。或者，再过一个时期，他可以振作起来。目前，你不要打扰他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见他！”江雁容乞怜似的看着罗亚文。
“不见他？”她疑ທ惑的问。
“是的，”罗亚文肯定的说，江雁容感到他有一种支配人的力量。“你想想看，见了他对你们又有什么เ好处呢？除了重新า使他迷乱ກ之外？”“罗先生，我可以留下来帮助他，”江雁容热烈的说：“我可以为他做一切的事，使他重新า振作起来，我可以帮他改卷子，收拾房间，服侍他……”
“别ี人会怎么说呢？”罗亚文冷静的问：“你的丈夫会怎么เ办呢？你父母又会怎么เ办呢？就是本校也不容许你的存在的，学生会说话，教员会说话，校长也会说话，最后，只是敲掉了他的饭碗，把你们两ä个人都陷入绝境而已๐，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如果我办好了离婚……”
“还不是一样吗？你的父母不会轻易放手的，社ุ会舆论不会停止攻击的，这个ฐ世界ศ不会有容纳你们的地方。”他又叹了一口气：“江小姐，记得五年前我的话吗？你们只是一对有情人，而不是一对有缘人。如果你聪明一点，在他下课回来以前离开这儿吧！对你对他，都是最理智的。你爱他，别ี再毁他了！”江雁容悚然而惊，罗亚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深深的打进她的心中，她觉得背脊ิ冷，手心里全是冷汗。是的，她毁康南已๐经毁得够深了，她不能ม再毁他！她茫然四顾，渴望自己้能ม抓到一样东西，支持她，扶助她。她所依赖的大树已๐没有了，她这小小的藤蔓将何所攀附，何所依归？
“好，”她软弱而无力的说：“我离开这儿！”
罗亚文深深的注视她，恳切的说：
“别ี以为我赶你走，我是为ฦ了你们好，你懂ฦ吗？我一生贫苦，闯荡四方แ，我没有崇拜过什么人，但我崇拜康南，他曾经把我从困境里挽救出来。现在，我要尽我的力量照ั顾他，相信我，江小姐，我也爱他！”
江雁容泪光模糊，她看看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那ว么，再有二十分钟，康南要下课了。她站了起来，提起旅行袋，一刹้那间，感到เ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从。罗亚文站在她面前说：“现在，你预ไ备到哪里？”
到哪里？天地之ใ大，她却无处可去！
“我有地方แ去。”她犹豫的说。勉强咽下了在喉咙口蠕动着的一个ฐ硬块。“五点十分有班公路局车子开到เ镇上火车站，六点半有火车开台北，七点十分有火车南下。”罗亚文说。
“谢谢你！”江雁容说，满怀凄苦的向门口走去，来的时候，她真想不到这样一面不见的又走了。康南，她的康南，只是她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江小姐，”罗亚文扶着门，热诚的说：“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最勇敢的一个！我佩服你追求感情的意志力！”
江雁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得到เ了什么？”她凄然的问。
得到了什么เ？这不是罗亚文所能回答的了。站在门口，他们又对望了一会儿，罗亚文看看表，再有十分钟，康南就要回来了。江雁容叹了口气，抬起眼睛来，默默的望了罗亚文一眼，低低的说：“照ั顾ุ他！”“我知道。”“那ว么เ再见了！”她愁苦的一笑，不胜惨然：“谢谢你的一切，罗先生。”“再见了！”罗亚文说，目送她的背影孤单单的消失在前面的走廊里，感到เ眼睛湿润了。“一个好女孩！”他想：“太好了！这个ฐ世界对不起她！”他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可是，这世界也没错，是谁错了呢？”
提着旅行袋，江雁容向校门口的方แ向走去。那旅๓行袋似乎ๆ变得无比的沉重了。她一步拖一步的走着，脑แ子里仍然是混乱ກ而昏沉的，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机械化的向前迈着步子。忽然，她感到浑身一震，她的目光被一个ฐ走过来的人影吸住了。康南，假如他没有连名字都改变的话，那么เ他就是康南了！他捧着一叠作文本，慢吞吞的走着，满头花白的头，杂乱ກ的竖在头上，面容看不清，只看得一脸的胡子。他的背脊ิ伛偻着，步履蹒跚，两ä只骨瘦如柴的手指，抓紧那叠本子。在江雁容前面不远处，他站住了。一刹้那间，江雁容以为ฦ他已๐认出了她。但，不是，他根本没有往江雁容的方แ向看，他只是想吸一支烟。他费力的把本子都交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进袋子里去摸索ิ，摸了半天，带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破纸片，才找出一支又绉又瘪的烟来。江雁容可以看出他那ว孩子般的高兴，又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盒洋火，他十分吃力的燃着火柴，抖颤着去燃那ว一支烟，好不容易，烟燃着了。但，他手里那ว一大叠本子却散了一地，为了抢救本子，他的烟也掉到เ了地下，他出一阵稀奇古怪的诅咒。然后，弯着腰满地摸索ิ，先把那ว支烟找到เ，又塞进了嘴里，再吃力的收集着散在地下的本子，等他再站起来，江雁容可以听到他剧ຕ烈的喘息声。重新抓紧ู了本子，他蹒跚的再走了一两ä步，突然爆了一阵咳嗽ณ，他站住，让那ว阵咳嗽ณ过去。江雁容可以看清他那枯瘦的面貌了，她紧ู紧ู的咬住了嘴唇，使自己不至于失声哭出来，她立即明白了，罗亚文为什么เ要她不要见康南，康南已经不在了，她的康南已经死去了！她望着前面那ว伛偻的老人，这时候，他正用手背抹掉嘴角咳出来的吐沫，又把烟塞回嘴里，向前继续而行。经过江雁容的面前的时候，他不在意的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狂跳着，竟十分害怕他会认出她来。但是，他没有认出来，低着头，他吃力的走开了。她明白，自己้的变化也很多，五年，竟可以使一切改变得这么เ大！她一口气冲出了校门，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靠在学校的围墙上。“我的康南！我的康南！”她心中ณ辗转呼号，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康南哪里去了？她那ว诗一般的康南！那深邃的、脉ำ脉ำ含情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角，那ว微蹙着的眉峰，那潇洒的风度，和那旷世的才华，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都是她的幻想吗？她的康南在哪里？难道真的如烟如云，如如影吗？多可怕的真实！她但愿自己้没有来，没有见到เ这个ฐ康南！她还要她的康南，她里的那ว个ฐ康南！她朝思暮想的康南！公路局的车子来了，她跟在一大堆学生群里上了车。心中ณ仍然在剧ຕ烈的刺๐痛着，车子开了，扬起一阵尘雾。康南那ว伛偻枯瘦的影子像魔鬼般咬噬着她的心灵。她茫然的望着车窗外面，奇怪着这世界ศ是怎么เ回事？
“那ว个ฐ绿衣服的女人到เ学校去过，是谁？”有个ฐ学生在问另一个ฐ学生。“不知道！”另一个ฐ回答。
“她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她要到เ什么地方แ去？”
“不知道！”车停了，她下了车。是的，“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茫然的提着旅๓行袋，望着车站上那ว纵横交错的铁轨。“嗨！”一个女孩子对她打招呼，是那ว个水果店的阿珠。“要走了？这么เ快！”“是的！”她轻声说，是的，要走了！只是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她仍然伫立着，望着那ว通向各处的轨道，晚风吹了过来，拂起了她的长。“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轻轻的念，没有人明了，她自己又何尝明了？暮色，对她四面八方แ的包围了过来。
——全书完——
一九六三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