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璧写得极快，我虽然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可因为他写的都是小楷，从我的位置，又是倒过来看的，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一个字都看不清。只得眼巴巴๒地候着他写完，瞧着他拿起看了一遍，重又放回桌上，闭目靠在椅上，垂手等着墨干。
我们就这么面面相觑地瞪了半晌，我的下巴越抬越高，直到เ脖子后头开始发酸，我正愁着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ฐ头，唐璧忽地收了目光，嘴角一掀，给了我一个无声的半笑——怎么看都像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我正手心发冷，就见唐璧提起笔，在墨已๐干得差ๆ不多的砚里左ุ舔右舔横舔竖舔……好不容易举起笔来，又悬空在纸上顿了好半天，直教我一颗小心肝扑腾扑腾地愣是跳得全没了谱，才总算落下笔去。
我很兴奋，我有了嫂嫂了！喜事那天来了许多人，樊虎和连明自然都到齐了，济州ะ刺史也送来了贺礼ึ，临ภ近府县也有官员专程差人送帖来。张员外笑得合不拢嘴，我听到เ他私下里向他家长随自夸着面子里子。至于我，我不关心面子，只要二哥开心。
二哥大小也算是个官，来提亲的大多都是乡里靛面人，最后娘给二哥定下的是西郊张员外家的独生女张氏，闺名英娇็。
听到这一问，大哥多少有些嗔怪地瞥了一眼二哥：“还不是说你在外头闹事，官爷要拿了你去，让娘打点铺盖赶着送去。”
二哥脚๐下一顿，便真的不敢再进去，又不肯走开，只在门口踯躅，怕扰了娘，说话也轻得很：“大哥，那几个衙役到底对娘说了什么？”
听娘这么说，我又感觉到了在书房里面对着爹时的那ว种愧疚，原来爹给我的评价，甚至比给二哥的还高。可是……我是假的……作了弊的……二哥才真正是顶ะ天立地的开国名将。
“瑶儿，娘平日疼你，可你爹的嘱咐，娘一日都不敢忘。”娘见我不叫唤了，便又接着说下去，“那一日，你爹说，太平郎儿有栋梁之ใ才，而我们的瑶儿，是会纵横经纬的。”
这绝不是刚才那样模糊的含混的笑，这是清清楚楚的明确的笑，不单是半张的嘴、上扬的唇角，那笑意甚至还蔓到เ了他的眼睛里，那ว双点漆似的黑瞳闪烁着弯成了半月形，“老——小孩……”他哈哈笑着重复了一句——说真的，先头我还真没想到เ，他也会像这样地笑……
我拿手托着下巴，又把手肘子支在大腿上，两脚๐勾起，蹬在床沿上，蜷起整个身子，朝他翻白眼，从眼睫的缝隙里窥他。大约他到เ底是感觉到了我目光中的冰冷——反正我是没笑，他止了笑声，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弯弯的，眼睑偶尔微微一跳，连带着那两ä道长而浓的眉也不时轻轻耸起。
“秦姑娘所言不差，”他微阖了阖眼，只是还没等我松口气，那ว双眼睛又炯炯地瞧着我了，“然则不知秦姑娘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我吧登着两ä眼傻看他，心里话：魏征到เ底是魏征，半点大意不得，这回他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得，我又只有做木的份了……
“啊——哦——”我嘴里在支吾，心思转得飞快，还没等我把所知道的语气词兜转过一遍，我心里已๐有了主意，堆起一脸的讪笑冲魏老道咧嘴：“道长为官中正清廉，这远近乡民哪个ฐ不知哪个ฐ不晓！道长美名，就是小女子也听得如雷贯耳，又岂会不知？”
我虽说了这一大通，可心里到底是在打鼓。说魏征的名头大，那ว当然是不会有错的，问题是——贞观年间的魏征是大大的有名，但是东岳庙里的魏征到底有多大名我可心里没底……
我撑着笑，直到เ腮帮子发起酸来，不由á皱着眉，扁了扁嘴。不料刚ธ一转头，又撞上魏征那ว双眼睛了，那ว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看着清冷，偏生只是那么稍稍一触，就教我心里灼灼地起了炽热感。直吓得我赶紧抻平了眉心，拉开嘴，扯起一脸的傻笑抵挡对过的目光，生怕被看穿了心思。
“原来如此。”
他说得平淡，我却暗吃了一惊，盯着他发起呆来。他……他就这么信了？可看他的脸，戴了面具似的声色不露，真是一点儿都瞧不出端倪。
我还在犯嘀ถ咕，他却已站起身来，像是准备离开了。我缩着脖子，想把憋了半天的气给吐出来，不想他忽地开了口，教我一下子呼也不是吸也不是，把脸都憋红了，“秦姑娘，贫道有一事不明。”他就这么平板地开了口，然而紧接着的后文很快就证明了我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是有先见之ใ明的，“秦姑娘从山东而来，既ຂ来到เ这东岳庙，想必走的是往潞州的官道。贫道猜测，当是秦爷许久ื未归，秦姑娘此行是寻兄去的。”他说到这里，便拿眼睛瞧了瞧我，眼神里多有些询问的意思，我不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猜不透这番看似平常的开场白后正文又会是什么。魏征顿ู了顿，见我认可了，才慢悠悠地接了下去，“秦姑娘既ຂ已๐知秦爷曾暂留此地，为ฦ何并不向贫道问起秦爷？”
魏征，字玄成……魏征，字玄成……
我脑แ子木了，像卡壳的机器似的就只剩ທ了这五个字捣腾来捣腾去……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二哥病在东岳庙，幸好有这俩老道给医了病，这会儿已๐被后知后觉的单雄信接去了潞州二贤庄养病……
我是真懊恼啊！我本该装ณ作一无所知，一听魏征说起二哥就大为惊喜地扑上去拉着他问二哥，问他怎么会认得二哥，二哥又怎么会在这东岳庙，二哥现在又在哪儿，为ฦ什么没有回家……可偏偏我逞强，要跟魏征针ฤ尖对麦芒地炫耀我对他的底细也不陌生，早就忘了装模作样这茬儿……魏征啊魏征，人都说眼里不揉沙子，我看这老道儿，别说什么เ沙子，根本连灰尘都是不揉的！我就是这么一小点儿一小点儿——我伸出小指头凌空比划——一小点儿破绽，谁想那头儿底儿面儿里儿都教他兜搂了个齐全。我真觉得，在他面前，我就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哪里还能ม藏得住什么去！
我嘴一张，横竖横——豁出去了！眯缝着眼嬉皮赖脸地伸头朝魏征拱了拱：“嗯！”我先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壮胆气，才接道，“这很简单。魏道长是见了我的锏才知道我的来历，锏又不在这屋里，魏道长定是在进屋之前就见着了锏，却一个ฐ人来找我了，那我二哥肯定已不在这里了。”想起二哥，我不禁笑了笑，那么เ久ื没见二哥了，虽然知道他一切都好，可还是很想他。我这一路上虽然有些坎坷，但总算是顺利ำ到了这里，明天就可以求着魏征带我去找二哥了。想到这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说错话也好，露马脚也罢，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二哥在呢！我想着，说出话来底气也足了不少，“因为我二哥要是在这里，一定早来找我了！”我瞥了一眼魏征，他脸上倒是比刚才多了几分笑，只可惜那似笑非笑的架势，仍旧叫人摸不着头脑，“既然二哥不在，那ว我又何需多问一声。魏道长若是知道二哥的去处定会告诉我，若是不知道，我就是问了，也仍是得不着答案。”
“原来如此。”
他又是这么一句，刚才我还以为这话平淡，现在却觉得这寻常的四个ฐ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分明就是欲推还就、似是而非但极八卦手，深浅不明，底细半点不露，愣是叫人茫然无措。我也不敢答话，闷头只等他继续。
“日前单二员外来做法事，适逢秦爷病在观中ณ，单二员外因仰慕秦爷已久，坚请秦爷去了庄子休养。”
终于听魏征说出了这番๘话，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赶忙装ณ模作样地追问：“我二哥病了？这是怎么เ回事？”
魏征的目光一闪，我心里就一跳，我攒着手心里的汗，再不甘也没用——就这么半小时都不到的时间，我都快得恐魏症了……好在他这次总算没停多少时间，开口答了：“秦姑娘无需忧心，秦爷只是失饥伤饱，风寒入骨，调养一阵，不会有大碍。”
失饥伤饱，风寒入骨……我一听魏征说的这两句话，鼻子立即就酸了，想到เ二哥在潞州受的那ว些苦，头一低，就只看见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我二哥是怎样的英雄，却偏偏受困于一个势利ำ的店小二，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好不容易出了潞州，又生了一场大病，想我二哥，从小到เ大就没生过什么เ病，这一次却病得晕倒，怎么不叫人心里又痛又酸。
我这边哭得伤心，早已忘了注意对过魏老道的反应。我抽抽搭搭地哭了大概有小盏茶工ื夫，终于渐渐止住了，撩起袖子抹了抹眼泪，视线仍旧ງ模模糊糊的，但魏征已经好端端地出现在视野里了。
“今日天色已晚，秦姑娘好生休息，明日一早，贫道即送秦姑娘进城。”
我泪汪汪地抬起头来，没想到เ还没等我开口恳求，魏征自己先说了明天送我去见二哥，我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高兴，鼻子不自觉地又有些发酸，我赶忙伸出手指狠狠地揉了揉，冲魏征恭恭敬敬地揖了下去，嘴里道：“小瑶多谢道长！”
魏征回了个稽首，也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เ二哥了，我兴奋地撒了欢在屋子里转圈。小道士来请我去吃晚饭的时候，我正颠儿颠儿地折腾饿了，赶紧ู跟着小道士一路转了出去。晚饭很简单，一菜一汤一碗饭，味道却是很不错。我三口两口地扒拉完了，不见有人来让我回客房去，正好我也不想那么早ຉ睡觉，就归整归整，从另一扇门转了出去，打算四处逛逛。
我还记得先前碰见古月老道的院子，溜达着就朝那ว方向去了，一路走一路思考，东岳庙——姓徐——魏老道的师弟——于是总结：看来是不会错了，古月老道等于徐茂功。停步，四十五度抬头，微微蹙起眉心，忧郁๗地望着月亮，轻轻地叹息：唉……我说……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徐茂功是这么中ณ顽童啊！！
绕过了院子，东头的一排厢房有些光亮，走过去一看，门虚掩着，探头朝门缝里张了张，屋子里没人，桌上搁着一盏残灯，有气无力地跳着豆半明半暗的光。四下无人，我就推门走了进去。找了把剪子剪ຘ了烛芯，挑亮了灯。
这屋子应该是间书房，沿着墙一长溜好几排书架子，层层叠叠地摆着好些书，大多是旧的，甚至连边页ษ都卷了，可神奇的是，每一本都很干净，凑近了看都不见积灰，显然是有人经常翻看。可是这么เ一大屋子的书，平常人这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看全一遍，竟还有人每一本都不荒废，这每天可得花多少时间在这些书上啊。我想起白天在院子里对着胡须折腾的徐老道，那ว个老小孩弄这些就花了不老少时间，看来这间书房八成是魏征的。
我举着灯，兜着屋子看去，脚๐下忽地踢到了什么东西，我蹲下身去看，原来是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捡起来瞅了瞅，蓝ณ灰色的封皮上没有题字，只有右下角有一个极小的“勣”字，我不禁有些意外，徐茂功的名里便有这个“勣”字，这会是他写的吗？
我拿了书，索ิ性在桌前坐了，就着灯翻看起来。
原来这是本类似随笔杂文集的册子，一篇一篇的，有些成赋，有些成诗，有些却只是零散的句子。我还未细看内容，先被这字体吸引了，非行非草，看着像是行楷，却又似带着些小篆的韵味，笔触轻盈流畅，乍一看即觉清秀，细究起来，更是瘦而有骨，挺拔俊逸，撇捺之ใ间，神、气、韵无一不在，真是越看越爱。
我便逐页翻去，忽地看到เ了一个“白”字，我不由一愣，这个ฐ字眼熟得很……是了！就在今天午间，就在这个院子里，我瞧见徐老道的手边搁了一张纸笺，上面写了一溜的白，什么เ白萝卜白面……当时只觉得好笑，也没细看，如今想来，手上这本册子上的字体，分明就和那张纸笺上是一样的！
这么说，这本册子，确实就是古月老道的。这样想着，我不禁细瞧起这篇题为ฦ“白”的文。
“夫白者，人皆道淡而无味也。”
这篇小文便是这样地开了头，我倒有些吃惊，本以为ฦ“白”字只是借物喻义แ的托词，不料竟真的说起白来．第一段说的是太阳光，说太阳光是最常见的白，世人都以为ฦ白就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却认为，偏偏是太阳光里什么เ都有。譬如花儿的红，草儿的绿，太阳光下看着鲜ຒ艳，若到了晚间，没了太阳，看去什么都是黑漆漆阴惨惨的。所以他提出了个ฐ新鲜ຒ的论断，认为ฦ花儿也罢草儿也罢，那各种颜色其实都是蕴在太阳光里的，只是因为ฦ个体差异，有些爱红便成了红色，有些爱紫便成了紫色……
我一路看下来，越看越是心惊，这一段像极了我上辈子学的现代科学里的光谱、光的折射和反射，没想到เ多少科学家用了最精密最先进的仪器才证明出来的理论，徐茂功竟只是靠眼睛看和凭空猜想就得出了如此接近的结果。“神机妙算徐茂功”，脑中ณ突地冒出这么一句，既熟悉又陌生，却仍是没法和午间那个ฐ笑得毫无城府的人联系在一起。
“无为而治”，眼角忽然扫到老子的代表言论，赶紧捧起书看。没想到那大段大段的论“白”后，末尾竟接了这么一句：“谓无为而治，当类白者也。”简简单单的几个ฐ字，竟教我大为ฦ触动，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无为ฦ而治”就和白色一样，别人都以为最是省力，其实，这四个ฐ字牵涉了多少东西，就好像太阳光，周遭的一切颜色都是它的白光所赋予的。
慢慢地合上书，心里有什么เ东西压得沉甸è甸的，眼前再次浮ด现起午间院子里的情景，只是那ว细长的眼睛、那孩子似的得意笑容，这会儿看去，都像是悄然变了。莫名地起了一种悲戚，却连自己้都解不出这感觉的来源。
我又走回到เ墙边的书架前，想把手里的书册插回去，不料手一斜，竟有一张纸从书里滑了出来。我赶紧捡起，想重新า夹回去，先瞥了一眼，竟是一首七言诗，既不讲究格律，也未见遣词有多精妙，倒像是游戏之作：
“东山和氏采玉回，
南天五人召云归。
西行木子游三水，
北去燕雏振翅飞。”
字体和书册里的文字是一样的，显然也是出自徐茂功之手。我看了看，也没懂这四句是什么意思，便要放回书里。忽地有两个ฐ字撞进了我的眼里，“木子”——那ว不就是个“李”字吗？又想起白天徐茂功的“古月白须ี水”，古月为ฦ胡，正和木子为ฦ李是一样的文字游戏。这么เ一想，禁不住又把那ว纸片拿出来，先看那一句“西行木子游三水”，木子为ฦ李，三水，就是三点水？这两字刚合到一块儿，我猛地想起一个ฐ人。唐朝的开国皇帝ຓ唐高祖李渊，我二哥去潞州的途中便是恰碰见他被贬往山西太原，顺道从杨广手里救了他的。这句话，又合着“西行”二字，难道指的就是李渊？我赶忙又看下去，上一句是“南天五人召云归”，五人……人五……是“伍”！难道这句说的是南阳伍云召？！我得着了窍门，这几个ฐ名字又是我熟之又熟的，没再看多久就猜出了“东山和氏采玉回”显然就是山东唐璧，“北去燕雏振翅飞”，那不用说了，肯定就是北平燕山罗艺。
这回我是真真地震骇了。唐璧、伍云召、李渊、罗艺……这些都是后来乱世开时“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乱世未至，战乱ກ未起，这几人还都在隋朝为ฦ臣，徐茂功却把他们的名姓藏在这诗里，难道他是早已๐料到เ了他们日后的作为吗？
那ว张纸的下半页还有些字句，我急急地就要再看，不料é远处忽然传来了脚๐步声。虽是又轻又慢，但显然是朝这边来了。我有些紧ู张，慌忙就想离开，转眼之ใ间瞧见桌上放着未尽的墨和笔，也不知怎么的，抓起笔就在那张纸上补了“唐”、“伍”、“李”、“罗”四个字，对应着那四句诗。写完把笔一扔，书仍旧落在地上。我做贼心虚，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快跑出院子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回了下头，好像看见一件素白的鹤氅慢腾腾地晃进了那ว间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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