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菲这样的人，也许还是不结婚的好。可她还是结了婚，她经不住小崔死乞白赖的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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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是般的有妇之夫啊！尹小跳辩解说。
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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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四章猫照镜1
唐老师，唐津津老师。尹小跳想起了那个臭气冲天的批斗会，牙签儿似的唐老师以及她跪着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场面。她想，唐老师就是为ฦ了不让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为了不让唐菲在那么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屎吧，她还想起了那ว天回家之后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尹小跳反而对唐医生骂不出口了。唐菲没妈打动了她，唐菲自己้骂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从此她不再孤单了她们同病相怜。她觉得在她们共同的感受里，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的，不可传也不必传。她对唐菲说咱们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你妈在哪儿呢？唐菲说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们家住北京。尹小跳说看就知道，我们家也是从北京搬来的，以前我在灯儿胡同小学上年级。唐菲说我也是，我妈就是灯儿胡同小学的老师，唐老师。
章妩觉醒来，知道自己是躺在家里，身体下边是自己的大床，脑袋下边是自己้的枕头——这枕头，这枕头呵，她禁不住懒โ洋洋地，又有几分娇嗔地在枕头上转动了几下她的后脑แ勺。她用她的后脑แ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用她的后脑勺跟久违了的货真价实的枕头撒着娇。她想起从儿时她就是个懒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时，必得让田妈从前的奶妈后来的女佣站在她那架小钢丝床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时她就是这样，后脑勺蹭着枕头直把头蹭成乱糟糟团，腿脚同时在被单里踢腾着，翻过来掉过去地装睡。田妈站在床前再三再四不屈不挠地呼唤，章妩于是就撩开眼皮让田妈给她扮鬼脸儿，给她学猫叫狗叫，学八哥儿说人话。田妈先将围裙ำ解下来做成个ฐ三角巾系在头上装了次狼外婆，后来又勒起嗓子学猫叫，到เ最后才亮出拿手好戏，学八哥儿说话：“田妈开饭！田à妈开饭！”田妈吧嗒着厚嘴唇，直直地把脖ๆ子梗学着八哥儿，逗得章妩哈哈大笑。田妈学得太像了，那是田à妈养在厨房的只八哥儿，与田妈做伴儿的。章妩没事就爱往厨房钻，她顶喜欢听那八哥儿说话，因此她知道，无论是八哥儿学田妈，还是田妈学八哥儿，他们彼此学得都是那么เ好。直到เ后来上了大学，她还恨不得把田妈带在身边，当然不再是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种习惯，田妈每日清晨那ว絮絮叨叨的呼唤就像是章妩那安稳而又懒散的睡眠的部ຖ分。
躺着是多么好，宽大松软的羽绒枕头把她的脖ๆ颈和头埋住，纷乱ກ在额前的短把她的脸埋住，苇河农场的人谁也找不到她，她把双手也就势藏进被子，再也不要伸进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砖垛前呼吸那ว没完没了的红褐色粉末。
她从来也没结过婚——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儿毛病，好像其他准备结婚的人都结过许多次婚似的。但是，她从来也没结过婚——她仍然这么想。她这样想自己้，谈不上褒义，也谈不上贬义，有时候显得自傲，有时候又有几分哀怨。她知道自己不像个接近四十岁的人，她的眼神儿里常有种突然不知所向的湿润的蒙；她的体态呈现出种没有婚姻ี没有生育过的女性的成熟的矫健利落而又警醒。她办公室的抽屉里总是塞着些零食：话梅鳗鱼干果仁巧克力。她是福安家儿童出版社ุ的副社长，不过她的同事没有叫她尹社长的，他们直呼其名：尹小跳。很多时候她显得春风得意，她知道，最受不了她春风得意的就是她的妹妹尹小帆了，特别是在尹小帆远走美国之后，这切变得更加清晰明朗。长期以来她总是害怕把自己的恋爱告诉尹小帆，可越是害怕，她越是非要把每次恋爱告诉尹小帆不可。就好像以此证明她不怕尹小帆，她经得起尹小帆在她的恋爱中ณ所做的切。眼下她仍然有点儿鬼祟又有点儿逞能似的这么เ想着。她仿佛已经拿起了电话，已经看见越洋电å话的那ว头，芝加哥的尹小帆听到这消息之后那张略带懊ิ恼的审视的脸，还有她那搀着鼻音的串串语。她们，尹小跳和尹小帆，她们曾经共过患难，她们同心同德，是什么让尹小帆如此激烈地蔑视尹小跳的生活——那的确是种蔑视，连同她的服装ณ，她的式，她生活中的男人，无不遭到尹小帆的讽刺和抨击，以至于尹小跳卫生间的淋浴器也使尹小帆产生过不满。那年她回国探亲，在尹小跳家里住了几天，她抱怨姐姐家热水器喷头的出水量小，弄得她洗头之后冲不干净头——她那ว头宝贵的长。她绷着脸抱怨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尹小跳只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自然地笑着，她永远记住了自己那不自然的笑。
2第章婚前检查2
她带尹小跳逛街，在梅赛斯百货公司她们互相给对方买东西。尹小跳送她件长风衣，她送尹小跳只皮包，她们又为章妩和尹亦寻买了些东西。尹小帆不像尹小跳那么เ爱逛商店，逛起来那么废寝忘食那么เ耐烦，为了陪着尹小跳她付出了极大的耐心。逛累了她们就去咖啡店坐着，喝点儿什么เ吃点儿什么เ。她们块儿去店里的洗手间，个美国女人憋得要死要活冲进来就放了个那么嘹亮的大屁，尹小跳和尹小帆实在忍不住相视笑。尹小帆说在美国这种粗俗的人多着呢，尹小跳说咱们这么议论她肯定能听见。尹小帆说我向你保证她不懂ฦ中文。互相听不懂ฦ语其实也挺方便——你当面臭骂她没准儿她还以为ฦ你夸她呢。她们俩又块儿笑起来。
1้4第六章尹小帆14
她和尹小跳在湖边典雅的歌德街上散步，路过间花店她走进去，定要给尹小跳买枝雪白的百合让尹小跳拿在手里。尹小跳觉得有点儿做作，但尹小帆的心意还是让她心里热乎乎ๆ的。她拿着清香四溢的百合走在歌德街上，条毛蓬ศ乱的小狗从她们身边跑过去，狗的主人是个整洁清瘦的老太太。奇怪的是那小狗边跑边不断地回头，惹得尹小跳和尹小帆就也不断地看它。尹小帆说姐，我觉得这狗长得特像高尔基。她这比喻实在是出人意料é，尹小跳怎么也想像不出只小狗的脸如何会与高尔基相像。然而实在是像。就像是为了叫她们确认下它和那ว名人的相像，它又回了下头。尹小跳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她弯着腰，笑得几乎蹲在了地上。手中的百合差点儿叫她给揉皱了，尹小帆拉她拐进了家名叫“大碗”的餐馆。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她们彼此都记着这次的散步：她们在歌德街上碰见了“高尔基”。
晚上戴维下班回来，三人块儿去吃日本料理。流水样的时间啊流水样的安排，看上去切都不错。很晚很晚尹小帆还在尹小跳房间里和她说话，很久很久ื她们没有什么私房话可讲了，这晚尹小帆先讲起了私房话：她的两个短暂的人。尹小跳就也讲起了那ว个ฐ邀她去得克萨斯的朋友麦克。
这朋友是个男的呀，尹小帆说。
是个男的，尹小跳说。我们在次会上认识的，他的中文很好，在那次会上为我的论文做翻译。现在他在北京大学进修中文。
你喜欢他吗？尹小帆说。
尹小跳不说话。
那他肯定喜欢你。尹小帆说。
他太小了，比我小七岁呢他懂什么呀。尹小跳说。
尹小帆说，在这儿，能被比你小七岁的男人爱上是让人羡慕的。姐，我真的很羡慕你，而且没想到เ你这么风流。
尹小跳说我风流？我什么也没做啊。
尹小帆说他麦克头什么เ颜色眼睛什么颜色，你有照ั片吗？
尹小跳说我没照片，不过你可以和他通个电å话，试试他的中文，正好我也要告诉他我的航班，他说过要去机场接我。
她们就去给麦克打电话。都觉得有点儿要背着戴维，她们选择了这电å话要在厨房打。尹小跳和麦克通了话，寒暄几句就在电å话里介绍了尹小帆：个中国人有那么เ好的英文，个美国人有那么好的中文，他们通通话不是很有意思吗。于是尹小帆接过话筒开始和麦克讲话。
她坚持用英文和麦克交谈，句中文也不讲。话筒里的麦克定在称赞她的英文了，尹小跳看见她得意地笑着。她笑着，长篇大套地讲着英文，不顾ุ尹小跳就在身边——也许就因为ฦ尹小跳在她身边，她才执意要用英文隔离开尹小跳和他们的交谈。那ว确是种隔离，带着点儿居高临下和不礼ึ貌的野蛮。又似带着种暗示，用这流畅悦耳的英文暗示尹小跳，这儿是美国，不管你和麦克将要产生什么样的关系，你也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你不会说话，你们不可能像我们这样地交流！她执意讲着英文，边开心地打着手势，不时地哈哈笑，就像她和麦克已经认识了辈子。她的风趣幽默她的小聪明足以使这交谈生动而不枯燥。啊，为什么麦克你定要会讲中文呢忘掉中文吧，不要试图用汉语告诉尹小跳“我爱你”！她执意讲着英文，也许已经在为麦克能用中ณ文和尹小跳交谈感到เ沉不住气。尹小跳凭哪点能够和美国人交朋友啊，就凭她那点儿在飞机上要个吃喝，在大街上问个路，在商店里买个简单东西的，什么也不是的英文底子她怎么可能有美国朋友呢？不幸的是她就有了因为ฦ碰巧那美国人的中ณ文好。这真有点儿应了中国那句俗话了：傻人有个傻福气！她于是就更加不能容忍麦克跟她讲中文了，耳不听为净吧，耳不听为ฦ净。不听就是不存在就是没有这回事；听了呢，切就好像变得确凿了：个ฐ美国人的声带里出了中国话的音，而那些好听的话不是说给她尹小帆，却是倾诉给旁边这个ฐ莫名其妙的尹小跳的，她无法容忍这个事实，她也恼火自己竟是如此的脆ะ弱。
15第六章尹小帆1้5
她这个ฐ英文电话已๐经时间太长了，长到了尹小跳斗胆想要多心的程度。最后她总算把话筒从耳边拿开，往尹小跳眼前伸说：麦克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尹小跳不知为什么已经有点儿怵再接过话筒了，尹小帆这主ว次颠倒的通话时间和她那ว俨然副对待外人的口气——“麦克问你还有什么เ话要对他讲”使尹小跳只想到了个词：冷酷。她没有再与麦克讲话的兴致，说不上自卑还是郁闷，她挂上了电å话。
她们勉强地互道晚安回到各自房间，似都在竭力维持着还算体面的现状。
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尹小跳出了点儿差错，她的芝加哥之行也许能ม够圆满结束的，不幸的是她犯了个小错误：这几天她来例假，她不小心弄脏ู了床单，很小的片，五分钱人民币那ว么大的片。起床之后她赶紧ู扯下床单去卫生间清洗，正碰上在里边刷็牙的尹小帆。
夜之间尹小帆的绪忽然又变得烦躁起来，不知怎么เ手捧带着血迹的床单的尹小跳让她觉得十分不顺眼。她说姐你想干什么呀，尹小跳说我得把这个地方洗洗。尹小帆说不用你洗了，我洗衣服的时候块儿洗。尹小跳说我还是洗了吧。尹小帆说放下放下你放下行不行。尹小跳说你为ฦ什么生这么大气？尹小帆说我不明白你为ฦ什么不用“bຘ”？我从来都是用“b”的根本就弄不脏床单。尹小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习惯用卫生棉条吗。尹小帆说你怎么เ就不能习惯呀美国人都能习惯的事怎么你就不能习惯？尹小跳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习惯把卫生棉条往里塞！尹小帆说可是你的带着小翅膀尹小帆时忘了汉语“护翼”词的卫生巾还是把床单弄脏ู了呀。尹小跳说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床单，但是用什么样的卫生巾是我的自由á为什么我定要用你指定的东西呢。尹小帆说不是我指定是家里就有，可是你不用。为了你的习惯不是我开着车专去超市给你买回来了吗。你把你的讲究从中国带到了美国我满足了你的讲究你还要我怎么样！尹小跳说你说得不错，我在有些方面是有点儿讲究，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惯我的讲究，我的衣服我的旅๓行箱我的朋友我的工作都让你感到不愉快。你想让我说你的切才是最好的是不是，连同你的猫你的“b”，只要你推荐我就得张开双臂拥抱是不是。
戴维过来了，问尹小帆她们在说什么，尹小帆骗他说她们在议论国内的个ฐ熟ງ人。戴维看出了她们绪的不正常，可他终究听不懂ฦ她们的对话。这就是语不通的方便，她们可以当着戴维的面大讲和“b”。
尹小帆骗完了戴维又转向尹小跳说，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不愉快。我的不愉快都是你带给我的，你！从前，我七岁的时候
尹小跳知道，那个倒霉的“从前”又开始了，那个始终在心窝儿里折磨着她的“从前”又开始了。奇怪的是她已๐不像初次在国内听尹小帆提起时那么恐惧。似乎是场景的转换产生的古怪作用：即使再见不得人的事，当它脱离了事的生地，在遥远的陌生国度被提及，它竟然就不那ว么可怕了，陌生的地方最适合安放可怕的往事。所以尹小跳并没有被尹小帆的旧事重提所吓住，她甚至觉得她有勇气在这儿，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当着尹小帆的面从头至尾将那往事复述遍并干脆告诉她我就是凶手。她的坦诚再细腻再充分也会被这无边无际的美国所淹没，因为美国没有兴趣关心或者谴责个陌生的外邦ะ人隐秘的罪恶，这会使她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有点儿似真非假，冷静而又超然。这感觉是尹小跳的新现，这新า现给了她种超然物外的心境。也许这心境还算不上超然，但她在这时是冷静的，陌生的环境给了她陌生的冷静。她冷静地打断尹小帆说，我有句憋了很长时间的话，今天我想把它告诉你：你别ี想再用“从前”吓唬我。即使从前我的切都是错的，也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对的。
即使从前我的切都是错的，也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对的。
16第六章尹小帆1้6
尹小帆肯定听见了这句话，这是句让人记得住的话。
尹小跳提前离开了尹小帆的家，她打电话叫了出租车，提前七个小时就到了机场。是个雨雪交加的天气，尹小帆开车追到了机场。她很想跑上去抱住她的姐姐就像两天前她接她时那样地抱住，然后对她说我错了。她却没有勇气跑过去，个ฐ名叫麦克的男ç人的影子在她眼前时隐时现。是的，麦克，尹小跳得到เ的难道不是太多了吗？她就是飞往麦克的城市的，她再次把尹小帆抛弃了。种尖酸的悲凉袭上心头，尹小帆觉出了刹那ว间的恍惚。她是个ฐ受害者，她从来就是个受害者，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但她心中最深的痛苦不是这孤苦的状态，而是这状态的无以诉说终生也无以诉说。
1้第七章钥匙孔里的人们1
37
尹小跳在去奥斯汀的飞机上想心事，眼前尽是尹小帆那ว张刻薄的脸。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给惹了，这次她是用麦克惹了尹小帆。为什么她定要在尹小帆说起自己้的两ä个人时提及麦克呢，用麦克对应尹小帆的短暂人，就好像麦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麦克有可能ม成为。这不像是尹小跳的风格，这有点儿虚张，也欠庄重，宛若种对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许真是故意，尹小跳已๐经逐渐地了解了尹小帆的弱点。她有点儿故意地激她，只是她还不甘心公开地承认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让自己放肆那ว么下子。在别人的国家，呼吸着陌生的空气，仿佛特别ี适合产生放肆的念头，哪怕仅仅是个念头。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答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级或者下级，那些低能的自以为聪明的小计谋小把戏。还有半个内心并不干净的男人，你若顺应他们的下流，他们会给你些廉价的掌声；你若轻蔑他们的下流，他们便会以十倍的下流去脏污整个儿的你。你尽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却很难忘记，因为这就是你实实在在生活的部分。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答理你，你就自己答理自己้吧。这“答理自己้”里头就有心疼，也有放肆，还有点儿不那么爱惜的意味，对了，不那么เ爱惜。在自己้的国家她可能ม太爱惜自己了，行，举手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职位，每年次的国家级图书奖角逐，社里的经济效益稍松心就可能损失重大。太爱惜了反就变得惨无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补偿，她有权得到补偿，不分黑白是非的补偿，逃离爱惜自己的阴影，抓住个空间，个ฐ可以让自己自由地答理自己้的空间。在哪儿？就是这儿吧，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这结论岂不有点儿荒诞吗：自己的空间就是别人的国家，在别ี人的国家里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间。
她用眼的余光扫视了下右边的邻座，邻座是个ฐ满头金的美国男ç人，装束整洁严谨，高级职员的样子。飞机起飞后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开始在沓纸上写着什么。他是个左撇子，美国人里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见了他的质地精良的衬衫袖口上那枚别ี致的椭圆形袖扣。是银的吧，着类似钛ใ金属般的乌光。即使公司的高级职员，每日上班也并非定在袖口装饰袖扣的，旁边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给人种下了飞机即赴个重要场合的感觉。在男人的各种饰物中，尹小跳似乎ๆ格外偏爱袖扣，总觉得它们透着种古典的规矩。也许这影响来自章妩珍藏的外公的副袖扣，18金镶钻石的，据说是当年外公的人从英国留学回来相赠。父亲的人赠送的袖扣最终落在了女儿手里，作为ฦ女儿的章妩定会心存尴尬，她把它们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对钻石的喜爱超过了对母亲的敌的厌恶。就是这副镶钻的古老的袖扣唤起了尹小跳对异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妩对她讲述外公的人，怀着隔代人的欣赏，隔代人的同，隔代人的羡慕——只有隔代人才能ม对个家庭曾经的痛苦而又复杂的不快产生上述感。只可惜她从未见过那人的照ั片，据章妩说都被她和外婆烧光了。后来，当尹小跳和方兢的关系起伏跌宕又摇摇欲坠的关头，她居然动过要将外公这副袖扣偷出来献给方兢的念头。她真是疯了，疯到了自动混淆人物关系的境地：她是心要给方兢做妻子的，却对外公那遥远的人有着如此执拗的爱慕并渴望以身效法。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有这般梦想吧：做个ฐ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个男人最好的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离获得这种自知的资格还差得远呢。
她认识麦克是在北京的次会上。主办方是美国的家妇女儿童研究机构。尹小跳被邀请参加会议，并在会上宣读她的论文给母亲上课。这是篇探讨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的论文，麦克即是这次会上主办方แ请来的翻译。这时他正在北京大学进修中文，他的理想是做个翻译家，从事美国和中国的文化交流。他的流利ำ的中文和标准的普通话音使他成为那ว次会议的个小明星，闭着眼听他说话，很难想像他本是个地道的美国人，米八五的大个ฐ子，头栗色鬈，对清澈的绿的眼睛，还有轻柔的音色。会间休息时尹小跳排在麦克身后等着从饮水器里取水喝，前边的麦克在给自己้接了杯冷水后，又主动替尹小跳接了纸杯温度适宜的水。然后他转身，把水杯递给尹小跳。
2第七章钥匙孔里的人们2๐
他们端着杯子站在边聊天。麦克殷勤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喝冷水，你需要的温度是比特别ี烫的冷点儿，比温吞水再烫点儿，对不对？尹小跳品着杯中水的温度说你掌握的温度真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种温度呢？麦克故作神秘地说，如果我想了解个人，我就能什么เ都知道。尹小跳无声地笑了。麦克说你为什么เ笑？尹小跳说我笑你用的温吞水这个词，我以为ฦ你掌握不了这样的中文词汇。麦克说我还会说些中文歌谣，我肯定你小时候就说过这些歌谣。尹小跳说是吗，那你说给我听听。麦克说你真要听吗？尹小跳说我真要听。麦克将杯中ณ水饮而尽，跨着大步把纸杯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来站在尹小跳对面，脸认真地说起来：“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下了皮包往东走，东边有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砍石头，石头倒咬狗口”
尹小跳忍不住放声大笑。麦克说，还有：“骑着自杭行车，来到了银形行里，见了形行长杭行个ฐ礼。形行长说，杭行了杭行了我们都是形行人。”尹小跳说还有吗？麦克说还有：“小汽车，嘀嘀嘀，里边坐着。”尹小跳说那个呢那个ฐ呢：“汽车来了我不怕”麦克立刻๑和着尹小跳，两人块儿说起来：“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å话。汽车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这久远的有点儿耍贫坏的歌谣让尹小跳觉得又亲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那真是她的童年时代才能ม产生的歌谣啊，那是汽车和电话均不普及的时代，个孩子必得举ะ出他不怕汽车，并且还敢给汽车打电å话才能证明他的气概和气派。啊，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
此后的几天会议，会间休息时麦克差不多总和尹小跳在起，他端给她温度适宜的水，她接过水说声谢谢，他们就开始说些彼此间学习和工作上的事。有天尹小跳因为社里套新书在人民大会堂搞式，需要她主持，就向会议请了半天假。第二天会间休息时没等尹小跳走到เ饮水器跟前，麦克就显得沉不住气地跑上来对她说，我终于看见你了，昨天你没来开会，我以为ฦ你再也不来了，把我吓坏了。尹小跳说我不来怎么เ会把你吓坏了呢？麦克说我不知道，但我说的是真话。你还好吧？尹小跳说我挺好，你的问候就像我们好几年没见面样。尹小跳是有点儿要开玩笑的，但麦克却很严肃地说：我是有这种感觉，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尹小跳忽然对他的这种严å肃有些不习惯，也许她是不愿意再由á这严肃引出别的什么。她慢声慢气地说，麦克，能满足我个小小的请求吗？麦克说当然，请讲。尹小跳装作神色紧张地压着嗓门儿说：请给我拿杯水来，比烫的凉点儿，比温吞水烫点儿。麦克拍后脑勺儿说，真是的！我都把水给忘了！他敏捷地在尹小跳眼前消失了会儿，然后就喜气洋洋地端来了水。他双手把水杯递给尹小跳说，请吧，比烫的凉点儿，比温吞水烫点儿。他眼看着尹小跳把水喝光，会议的铃声响了，当她打算去扔掉纸杯时，麦克从她手中拿过杯子说，让我来，让我替你扔掉。尹小跳却没有留แ神，那纸杯其实直在麦克手中拿着，直到他们返回会场。
会议结束的那个ฐ晚上，麦克邀请尹小跳去西单附近参加个名叫“距离”的书店的读者沙龙，说他和书店的老板老板娘很熟ງ，他们经常向他推荐中文好书。麦克说，我注意到，“距离”书店几乎不卖和孩子有关的书，这是个遗憾。因为中国有这么เ多孩子，而且因为ฦ计划ฐ生育，这些孩子受到的注意比世界上任何个国家的孩子都多，都更加宝贝。为什么你不能够把你的出版社ุ的好书介绍给这个书店？你的出版社要慢慢出名，“距离”书店也会有更多顾ุ客。尹小跳默默地听着麦克的建议和介绍，她对她的出版社和家书店搞合作的小设想并不太以为ฦ然，麦克不懂出版行这套。尹小跳的出版社，行渠道和网络比他了解的要丰富和“专业”得多。但她不打算否定他这番๘好意，他这番๘关心她的出版社和她的业务的细致劲儿挺让她感动。他们块儿去了“距离”书店，老板夫妇十分热，读者沙龙散了之后又把麦克和尹小跳留下来聊天，吃宵夜。他们是四川人，来北京打工ื选择了开书店。他们请麦克和尹小跳吃醪糟蛋，说麦克最爱吃他们这儿的醪糟。尹小跳也爱吃醪糟，不过她那时有个更强烈的愿望是上厕所。其实沙龙结束时她就有了上厕所的，不曾想老板夫妇会这么เ热地留下他们。她就憋着，并假装镇静地吃醪糟。碗醪糟蛋下肚使她想撒尿的感觉更加强烈。她环顾四周，洗手间没在明面上摆着。开口问老板娘她又不好意思，因为她和他们不熟，身边的麦克也不能算她的熟人。处在半生不熟的人中间，张口就问厕所总是有那么点儿难为，叫人恼火的是麦克还稳坐在那儿和他们说个没完。尹小跳已经憋得太难受了，脸上已经显出了魂不守舍，麦克要是再不停止说话她简直就要站起来跑了。幸亏麦克打住了自己，当老板娘又向他提了个什么เ问题时，他看看表说对不起时间太晚了，我们应该告辞了。
3第七章钥๓匙孔里的人们3๑
他们告了辞，出书店尹小跳就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麦克我得马上去个ฐ厕所！谁知麦克也龇牙咧嘴地说对不起小跳，我也要马上去个厕所！两人前后几乎小跑着去找街上的公共厕所，尹小跳埋怨麦克说你也想去厕所为ฦ什么你还在那儿说个没完啊！麦克说这不是中国人的礼ึ貌吗，他们那么盛我怎么能好意思打断ษ，再说我看你听得也很认真。尹小跳说那不是认真，那是憋得眼直了你知道吗。麦克说我也是啊我憋得都要流泪了。这时他们看见了路边个厕所，两人便刹住话头，快速冲了进去。当他们从厕所出来时，面目都轻松了，步态都从容了，浑身上下都自如了。他们块儿体味了这憋尿的痛苦和狼狈，他们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夜深了，他们走上寂静的长安街。尹小跳踩着便道上些边缘清楚的长方แ形水泥砖说，麦克，你知道这些长方形的砖下边是什么吗？麦克说不知道。尹小跳说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些茅坑。从前，很早ຉ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或者你刚出生，在那个ฐ年代接见红卫兵的时候，还有国庆节游行的时候人特别多，咱们脚下的这些部位就是搭起来的临时厕所。麦克低头观察着地上的“茅坑”们说，我喜欢这些茅坑，因为我知道了人不能ม去茅坑的时候有多么เ难过。尹小跳纠正他说，不是去茅坑是去厕所。麦克直视着尹小跳的眼睛说，你很可爱你知道吗？尹小跳说我愿意接受你的奉承。麦克说不是奉承是我心里想的，特别当你认真起来比方แ你纠正我的时候，你就像个小学生，个小学生。尹小跳打断他说咱们说点儿别的吧，她忽然跑下便道直冲着空荡的马路走去，麦克从后边追上来拉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躲避他的拉手，他们手拉着手站在马路上，望着偶尔驶过的辆汽车，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冲着汽车念起歌谣：“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歌谣使他们的拉手变得既ຂ亲热又单纯，不具暧昧的意味，也不扭捏。这是种恰到好处的关系，尹小跳想。
她已经明确地感觉到เ了麦克的爱意，她也喜欢这个拉着她的手的青年。爱却是困难的。爱的惊吓和爱这场瘟疫带给她的免疫力在她身上是产生作用的。她轻易不会再爱。
她却还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告诉了麦克她将去美国开会。麦克就对她说，正好那段时间他在美国，他希望她无论如何也要接受他的邀请去他的得克萨斯趟。
尹小跳右边的左撇子收起小桌板时她才觉出飞机正在下降，奥斯汀到了。
38
麦克在奥斯ั汀机场迎接尹小跳。当芝加哥已是风雪交加的时候，南方的奥斯汀还很温暖。尹小跳看见了正冲她招手的麦克，他那件鲜ຒ红的恤分外惹眼。尹小跳有点儿心慌，离麦克越近她就越想要逃跑。她非常憎恨自己这种逃跑感：她经常会在决定做件事的同时产生从这件事身边逃跑的，这使她有时候显得神经质，就像考生临ภ进考场之前的怯场。她终于走近了麦克，她向他伸出只手，他向她张开了双臂。
他拥抱她，她便也很自然地拥抱他，她不再有逃跑感了，她的心稳定下来。她初次这么เ近地闻到了他的气息，种健康的轻微的膻味儿和干爽的恤上残留的汰渍牌洗衣粉的余香的混合。在以后的那些年里，她直没有放弃过对汰渍牌洗衣粉的使用，它那安适的独特的馨香总能让她忆起在奥斯ั汀机场她和麦克的拥抱，让她忆起她的心跳因此而生的转瞬即逝的微小紊ฐ乱。
出了机场，天已经黑了，麦克开车带尹小跳回家。麦克的父母友善地欢迎尹小跳，麦克的父亲，位儒雅的得州大学教授对尹小跳说，我们都见过你的照片，现在我要告诉你，你本人比照片上还要美。尹小跳疑惑地看看麦克，麦克解释说他有张那次开会时的全体合影。麦克的母亲领ๆ尹小跳去她的房间，介绍说这是麦克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间，衣橱里还挂着些她从前的衣服。她说她有种感觉，只要衣橱里还挂着女儿的衣服，女儿就仿佛还住在家里，所以她喜欢这些衣服就这么เ挂下去，其实女儿的东西辈子也从娘家拿不完啊。然后她又把尹小跳领出房间，指给她客人使用的卫生间。
4第七章钥匙孔里的人们4
麦克的父母给尹小跳留แ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们的诚恳和有克制的热让她放松。他们对她说，今天是周末，也许麦克还要为你安排些节目的，所以我们现在就说晚安吧。他们互道了晚安，麦克领ๆ尹小跳来到เ父亲的书房。他让她看把精美的折扇，他说这是父亲的祖先从中ณ国带回来的，直传到父亲这辈。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把尺多长的绢质折扇，尹小跳眼前顿ู时出现了片灿烂：扇面上刺๐绣着群衣饰绮丽的活泼少女，她们那黄豆大小的脸庞竟都是由真的象牙镶嵌而成，闪耀着温润而又细腻的光泽。尹小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扇子，那ว精工刺绣的衣裙那象牙镶嵌的脸，使那ว群盛装的中国少女就像要从扇面上走下来。尹小跳为自己的祖先能有这样精湛的工ื艺感到เ几分自豪，特别是当着麦克。麦克说他对中国产生兴趣就是从这把折扇开始的，还有件事就是吃饭。小时候每当他和姐姐不愿把盘子里的饭菜吃干净，父亲就说你们知道吗，在很远的东方有个ฐ叫中国的国家，那ว儿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麦克说小时候他很难把这两件事和同个ฐ国家联在起，这个国家她有那么华丽的扇子，她也有那ว么多人吃不饱饭。尹小跳对麦克的感想不置可否，她内心有点儿轻微的不自在，虽然吃不饱饭那是从前的中国的事，麦克的父亲以此劝导孩子懂ฦ得珍惜食品也没有恶意，但是尹小跳还是有种被怜悯的感觉。也许这是她的多心了，第三世界ศ的公民根深蒂固的不自信的多心。她的不自在正来自于她的被怜悯感，她不希望被怜悯。她半天没说话，麦克说小跳你怎么了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兴。尹小跳说我没有不高兴。麦克说那你为什么เ不说话呢？尹小跳说我在听你说。麦克说你没在听我说你在愣。尹小跳不得不佩服麦克细致的观察，她说好吧我不愣了，我听你说。麦克说你不想看看我的房间吗？尹小跳说想。
他们来到他的房间，几件简单的家具，床有点儿乱ກ。五斗ç橱第层的抽屉半开着，里边是码放得异常整齐的干净的内衣，给人感觉麦克在找衣服时忘记把它关上。码放整齐的内衣，层次分明的五斗橱使尹小跳觉得亲切而又舒服，她就最喜欢把干净的内衣码放得整整齐齐。麦克的“乱ກ床”也显得自然，因为那是种干净的乱，乱得干净。最后她在五斗橱上现只纸杯，麦克拿下杯子说你还记得这只杯子吗？这是在北京开会时你用过的。尹小跳端详着这个她根本不记得的纸杯，她看见杯口有弯月牙儿样的淡红，那ว是她的口红的痕迹。她没有想到麦克会把纸杯留起来带回美国，她希望这只是种夸张了的对她的想念，因为她感觉她对他这种想念无以回报。她牢记着他那时的年龄：二十七岁，而她已经三十四岁了。藏起个女人用过的口杯在个二十七岁的青年也许是正常的，但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却大可不必为此心旌摇荡。她在心里叮嘱着自己，向麦克提议回到เ客厅去。
他们回到เ了客厅，麦克显得有些兴奋地说你累吗？尹小跳说我不累。麦克说那ว咱们出吧。尹小跳看看手表，十点了。
他们就出了，他们去奥斯ั汀著名的第六街，参加那里的周末狂欢。在周末那ว是条不夜的街，街的酒吧舞厅街的人，街头的比萨饼，街头的摇滚乐，街头的“现代绘画”制作，街头的美籍墨西哥人青年团伙，他们开着七十年代洛杉矶流行的特制汽车：低底盘，车身前后左右大颠大簸。还有高中生庆祝自己้成丨人的狂欢，这夜他们穿着成丨人的礼服，这夜男生女生可以在饭店租房间。麦克拉着尹小跳在热气腾腾音乐声震耳欲聋的酒吧里钻来钻去，拉着尹小跳在著名的艾美冰淇淋店吃撒着肉桂粉的怪味儿冰淇淋。店里的伙计把各种果料糅进冰淇淋把它们在不锈钢板上又揉又摔，就像中国北方乡下制作烧饼时把面团又揉又摔那样。尹小跳乐่意参观这样的揉和摔，这样的揉和摔让她感到เ痛快过瘾。他们站在街上吃黑香肠比萨，这是麦克最爱吃的东西，巴๒掌大的，他们人举着块儿。尹小跳也爱吃，有那么เ会儿她想起了孟由á由，想起了在食品匮乏的年代她们疯狂烹饪的美妙时光，那时她怎么เ也想不到有天她会在深夜时分，站在异邦的大街上和个陌生的外国男ç人大嚼着美味。是啊，麦克是陌生的，个陌生的美国男ç人，但是尹小跳却越来越喜欢他了，他的活力他的青春和他吃东西的专注势不可挡地摧毁着她的矜持，和她对自己年龄的警觉。她从未在深夜和别ี人在大街上放肆地吃着东西闲逛过，惟有今夜她是如此地渴望闲逛。她的心跳格外有劲儿，她的双腿充满力量。她胃口大开连吃两份比萨，又和麦克专门去找那ว些响得听不见人说话的吵死人的酒吧。麦克故意在吵死人的环境里冲尹小跳大声嚷，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嘴脸阵阵忙乱的牵扯。最后他们终于逃了出来，他们手拉着手回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