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刚停，树叶和花瓣间沾染了一颗颗水珠，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烁烁生光，圈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光晕。周遭水汽弥漫，每个人身上好像都笼了一层清浅的雾气，氤氤氲氲，如堕仙境。
月霞山的景色是极好的，尤其在五六月份，山上各样繁花次第盛开，姹紫嫣红，别样缤纷，与远处的苍翠的松林和林间嫩绿的新叶混杂在一处，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咱们能不能再商量商量？”他赔着笑对谢晚桃和秦千梧低声下气地道。
绿柳巷那爿铺子是他多年做小生意攒下的钱买下的，心心念念就想靠着将店铺租出去，多挣些银两，也能在人前挺直腰杆，再不用受那“靠外家”的调侃讽刺。家中出了那样的事，夏如惠整天迷迷瞪瞪，很多时候连他是谁都认不出，原本有意要租铺的人全都跑得一干二净，若眼前这两人肯租，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三两……
“我说老头，这铺子是你的？”她刻意轻蔑地斜睨了那刘老丈一眼，见他摇了摇头，便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不是？不是你在这儿废什么话，你做得了主吗？去，把你们东家叫来，我们在这儿等他。”
秦千梧性子和气，脾气也好，被这老头冷不丁抢白一通，虽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依旧ງ保持着礼貌，带着微笑刚要开口，谢晚桃却丢了个眼风给他，示意他不要说话。
谢老爷子和万氏虽是罚早桃跪，却没让她直接跪在坚硬的地面上，而是让她在膝盖下搁了一个小软垫。旁边的石桌上还预备了一个水壶，显然，那也是怕她口渴，特意留给她的。
“还行。”早桃垂下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睛，“不觉得多疼，有些累倒是真的。”
无论是熊氏在炕上一边叫喊着肚子疼，一边打滚儿，还是三郎在厨房中言之灼灼地对早桃进行指控，皆是谢晚桃事先所安排。至于熊氏吃下去的那个饺子，也是谢晚桃趁早桃不注意，偷偷搁进盘子里的，其中并不曾混杂一丁点泥巴，为的，就是要让熊氏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闹起来，使早ຉ桃做的一切，在全家人面前无所遁形。
几年之前，谢晚桃曾经将鸡窝旁的泥巴加进月饼之中，惹得谢老爷子雷霆震怒，也正是因为如此，昨日，在看到早桃在鸡窝旁挖泥巴之后，谢晚桃当即便提高了警惕，来到东厢房，寻了熊氏相帮。接下来那鸡飞狗跳的一幕，完完全全是一场戏。
那饺子的的确确有一股臭味，而这种味道，是其他饺子里所没有的，显然是被特意搁在了熊氏面前。事实究竟是怎样，还用得着猜逢吗？
“实在太不知分寸！”他一拳头砸在了桌面上，“大郎，去把四丫给我捉回来，这件事若真跟她有关，我绝饶不了她！”语气里多多少少带了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原小子，小晚儿并不是跟你客套，她是真心想要将赚的钱分给你，你又何必拂她的好意？”陆沧站在谢晚桃身后，抬眼冲原拓道。
“我是让你多带些钱傍身，你怎么不明白呢？”谢晚桃跺了跺脚๐。
谢晚桃喜孜孜地瞅着手中的东西，不敢随便用手摸，抬头对原拓和陆沧道：“明天一早，我就想去平元镇一趟，把这个ฐ卖了。”
三四天后，麝香仁晾晒完成，由黏糊糊的膏状，变成了黑褐色的粉末。其中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黑色颗粒，原拓说，那东西叫做“当门子”，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麝香的品质。当门子越多，便说明这麝香越是优质。
陆沧听得眉头紧皱。
“……她在我颈子上捏出来五个手指印，现在倒是看不大出来了，可那两日，却是又红又肿，当中还泛着青紫ใ，足足花了好几天才消เ下去。”谢晚桃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你不知道她的手劲有多么大，生生像是要扼死我一般，我还得帮着她在我娘和爷爷奶奶面前打掩护，说是我们俩闹着玩，一不小心手重了些，才弄伤的。”
“哎呀娘，你就放心吧，好不？”谢晚桃轻快地冲她做了个鬼脸，“我敢百分之百地保证，这次的事，绝对是个误会。等我和我姐把事情一说开，那还能有什么大不了？我知道你担心姐姐，这就去瞧瞧她，回来跟你如实禀告她的情况，啊？”
冯氏已经从两个ฐ妯娌๒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两个感情一向深笃的闺女居然反目，这让她震惊之余，更是无比担忧。此刻๑见谢晚桃提出要去瞧瞧早桃，她便蹙眉道：“四丫，你和你姐……”
早桃心怀怨恨，或许是因为ฦ对前世之ใ事耿耿于怀，又或许，是她仍然想嫁给涂靖飞，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无所谓。如果可以，谢晚桃甚至想帮帮她，帮她与涂靖飞一见钟情二见倾心，顺顺利利ำ定下终身，反正她一早就打定主意，此生绝不踏入涂ิ家半步。
其实，或许她该感谢涂老先生。如果不是他的造访，或许现在她和早桃还在虚以委蛇，营造一片祥和的假象。涂老先生来了，意味着与涂家的亲事即将被搬上台面，于是，早桃坐不住了，她率先出了手。这样也好，至少，往后她们可以明着来了。
一边说，她还一边冲涂ิ善达眯起眼睛笑了笑。
“哥，你就让涂老先生看看你的功夫，又有什么关系？”早桃推了他一把，“爷爷不是常教育我们要大大方方，宠辱不惊吗？你这样多丢份哪！”
过年之前的某一天，在后院之ใ中，谢晚桃站在自己的双生姐姐面前，忽然感觉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现在，她忽然觉得那种冷又袭了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在狭小的沐房中蔓延开来，桶里的水也好似霎时凉了几分。她忍不住剧ຕ烈地抖了一下。
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早桃的右手已经搭在她的脸上：“不，咱们长得根本不一样。”她的手指滑过谢晚桃右眉角的那颗青痣，然后顺着她的鼻梁往下，在她的鼻尖上点了点：“你比我可好看多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她垂下眼睛，静静地道。
谢晚桃还以为他会继续在之前那件事上打转，却不料他话锋一转，提到的竟是这个，心中ณ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又蒙上另一层阴影。
谢晚桃一梗脖子：“没有。”
“小晚儿，那晚邹้义堂媳妇家的事，跟你有关系吗？”他朗声问道。
“闺女，娘没用，护不住你，让你被外头人这么เ编排。”冯氏掩住了脸，“那邹义แ堂媳妇，平日里跟咱家不是挺好？前儿你和三丫生病，她还来帮了不少忙，昨儿怎么就……”
“娘——”谢晚桃忙拉了拉她的袖子，“怎么又哭了？我没事儿了，真的。”
谢晚桃偏过头去看她。
“这话到เ底是谁传出来的，怎么这样恶毒？”早桃轻轻叹了一口气，挽住了谢晚桃的手臂。
一旁的原拓见她如此雀跃，嘴角罕见地弯了一弯。
“太好了！”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谢晚桃再顾不得理会身后的少年，疾步冲到那獐子跟前，先蹲下身子看了它右前腿的伤势，见伤口已然脓ใ肿，血肉粘连，有些地方的皮肉已经腐烂见骨，周边皮毛被它撕扯得秃了一块，显然是伤势不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
四郎所言非虚，那獐子如今确实就卧在离先前那捕兽夹子不远的一棵大树下。听到脚步声，它侧头往小路上瞧了瞧，见之ใ前伤它又给它治伤的少女来了，果真不躲，只微微垂下那双水蒙蒙的大眼，喉中ณ发出一声低鸣。
“你……就为了拿几个ฐ枣子？”谢晚桃眉尖一蹙。
谢晚桃犹豫了片刻，便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去，那少年立即将拳头一松，几颗晒干的枣子便掉落到她手心里。
谢晚桃虽然恼他们，却不打算和钱过不去，用手指敲打着太阳穴想了想，道：“我们兄妹在你们店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敢情儿你们是拿我们逗闷子呢！你们保生堂是大店，怎么能这样欺负人？我的麝香不卖给你们了，这就去别处卖！”
得了吧，出了问题就往掌柜和伙计身上推，若没有你这东家的默许，他一个给人做工的，又怎敢干出这样的事来？若不是方才谢晚桃手快，将他们店里的麝香抢了过来，占得先机，这会子，这罗老板又怎会如此爽快？说白了，都是沆瀣一气。
她缓缓从椅子里站起来，嘴角一弯，阴恻恻地笑了：“你再说一遍我听听，揍你信吗？”
这些话若是搁在前世，谢晚桃肯定会很生气，然而经历了一场重生，她早就给自己筑了一层坚硬的壳，如今这区区一句话，哪里还能ม伤得了她分毫？她只在心中叹息三郎蠢笨，将他娘就这样给出卖了。
陆沧仿佛很无奈地摊手道：“场面话总得说两句吧？难不成，你要我拍手叫好，连声嚷嚷说打得好打得妙？”
想起前世冯氏受过的那ว些苦，她便恨不得谢老三死得越早ຉ越好。
他的声音响亮如巨雷，震得窗棂好似都在嗡嗡作响：“谢老三，你给我立刻滚到เ上房来，还有你媳妇，你儿子闺女，全都一块儿叫过来！”
谢老爷子一听这话，哪里还顾得上耍棍？将盘花棍往门后头一搁，竖起眉毛大声喝道：“正好，谢老三！”
“嚯！”陆沧神色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小声道，“你是病傻了吧？小姑奶奶，你不是没瞧见刚才你奶奶对我那态度，我要是敢带你进山，她回头就能活剥了我你信吗？我还想多活几年哪！你老老实实在家把身子养好，等过两天我进山，再弄点新奇的小玩意儿给你，保准你喜欢，行不行？”
这一句话，正好提醒了谢晚桃。她想了想，便伏在陆沧耳边压低声音道，“陆大个儿，我想跟你一块儿进山，下回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你傻了？”早桃含笑推了她一把，“如果她真有那么เ大本事，金口一开，万事成真，又怎么会在这月霞山苦熬几十年？就凭这点功夫，只怕她早ຉ就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了！你是我亲妹妹，我怎么会相信那种无中生有的话？”
从头到尾，她从来没有真正认为，自己是耳婆口中ณ的妖孽，是“野狐托生”，可是前世发生的那些事，在脑แ子里不断地打着转，想要彻底忘记，哪有那么容易？
“哼，一胎便诞下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姑娘，想必你全家上下自是欢喜非常，然而有一句话，老身今日，却是不吐不快。”她那ว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忽然变得凌厉，从里面透出慑人的精光，“自她二人出生，你谢家一户，便是惹上了妖祸了！”
冯氏不明她此问何意，却仍旧老老实实答道：“正是。十年前，公公领着我们全家搬来这月霞山松花坳，约莫四五个月之ใ后，两个孩子便落了地，如今已是十岁了。”
这样的事，在旁人听起来无异于志怪故事，即使是见识广博的陆沧，她也不指望他能相信。
退一步说，相信了，又如何？
“秦大哥，今后我未必能时常去平元镇，那ว绸缎庄的事，还烦你多多照应一些。”她不再和陆沧说话，转头对秦千梧道。
“我已说过，既然应承相帮，必不会敷衍了事。”秦千梧点点头，“晚桃妹子别嫌我唠叨，这两日你多少用点心，寻个ฐ吉日，再给那绸缎庄取个好名字，愈早开张，便能愈快赚钱。”
“好。”谢晚桃点了点头，回身望了陆沧一眼，“已经很晚了，我娘恐怕会着急，我可以回家了吗？”
陆沧皱着眉，沉吟片刻๑：“你去吧，先到我家门口的水缸里把脸洗干净，蹭了一脸黑灰，让你爷爷看见可没法儿说。回去后，先和四郎三丫套好话，就说你们姐妹俩在山里遇见了我，跟着我去多玩了一会儿。”
“嗯。”谢晚桃应了一声，再不多话，抬脚走了出去。
房门被重新关上，屋外的脚๐步声越来越远。秦千梧站起身，换了一副郑重的脸色，走到陆沧身后：“您的伤……”
“无碍。”陆沧用袖子笼住伤处，面色瞬间转为ฦ平淡。
“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纠结了半天，秦千梧终究还是忍不住，有点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我不让你说，你便能管住自己的嘴？”陆沧回头瞟他一眼，“讲。”
“我……我是觉得，您和这谢家小妹子，是否走得太近了些……”
“嗯？”陆沧顿时失笑，“不过是个孩子，你莫不是还担心我跟她生出什么事端？实在太过荒唐。”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秦千梧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您既ຂ已做了决定，许多事便得顾虑周全。她终究是谢安广的亲孙女，我担心……”
“那又如何？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不需你罗唣。”陆沧一挥手，“做好你的事，既这样闲，最近便多花些心思在那绸缎庄上。若是亏了，小姑娘非跟你拼命不可。”
说着，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是。”秦千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毕恭毕敬地颔首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