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道：“杜定方แ的十篇八股文，要我批改的，这些天太忙，差点忘了，那杜家管事今日就要回去——”
天还没大亮，书房里幽暗，穆真真将白瓷灯移近一些，问：“少爷找什么เ？”
几个婢女在一边捂着嘴偷笑，商澹然默不作声，任人摆布，端坐在绣墩上目不斜视，但远近远近一切细微声响都印入心里，她听到前院鼓吹声起，脚夫在唱“妆奁歌”，前院的嫁妆即将起行，商澹然垂下眼帘，看着午前的阳光铺在在她足边，她脚๐上穿的是高底弓鞋，这种款式的弓鞋可以显得脚小，商澹然没有裹脚，这种弓鞋穿着会很不舒服，她不愿穿，但二嫂嫂祁แ氏劝她，说宾客女眷极多，上下轿都会有人盯着她的脚看，还是忍耐一下，免得他人乱嚼舌头说闲话，商澹然只好穿上了——
“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
“这女郎真是蕙质兰心啊，这样也很好，不然的话又娶妻又纳妾的确有些急——”
……
商周德负手立在一边，看着小妹澹然一张一张的看信·看完最末一张信纸，面无表情，看着一丛芍药发呆，忽然眼角沁出的泪珠滑过双颊，商周德顿时急了，说道：“张介子行事太荒唐，他说过几日会登门解释，到时我面责他·让他打发那个金陵妓走人，真是岂有此理”商周德态度有点夸张，他是故意的—
商澹然秀眉微蹙，抽出信，将信封搁在身边的秋千架上，张原的信用的是那种长八寸宽六寸的铅山竹纸·足足写了五张纸，字是那种指顶ะ大的小楷，端凝秀劲，书法较前年盛夏在白马山时大有长进，商澹然还是很镇定，尚有闲心先在心里评价了一下张原的字——
王微将钓竿搁在亭边，这才看到เ蕙湘站在亭外冲她笑，这丫头看到เ介子相公来也不告诉她，瞪了蕙湘一眼，侧身睨着张原，含笑道：“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日龙山上，社首狮子吼，至今心怔忡，六神不能ม主ว——”
张原笑嘻嘻望着这女郎手拍酥胸的娇样，很想代劳，这女郎还是男子儒衫，束腰窈窕，头发却是披着，丝丝缕缕，分外妩媚，张原又道：“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来参加山阴社ุ集的生员大多数是抱着切磋八股文来的，八股文的确切磋到了，张原、黄尊素等人的八股文精妙绝伦，张原更是对作文技巧不吝传教，今日在龙山上更得到เ一种精神气质上的洗涤，让诸生跳出自己้的功名利禄圈子，眼界ศ放大，有了一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在当下是极其难得的，张原就是要引导翰社ุ同仁的这种使命感，也许诸生各自还乡后，这种热血澎湃的使命感会被生活的利禄、琐碎所淹没，依旧ງ蝇营苟苟、庸庸碌碌，但此刻播下心田的这粒种子，有朝一日，机缘适合，这种子可能会苏醒、会破土而出——
高攀龙洋洋洒洒，即兴数千言，盛赞翰社的此次社ุ集，鼓励诸生要志在世道，摒弃空谈心性、不务实学的风气——
夜很静，只闻雨声无尽敲打，姚â叔、薛童在隔室摆放器物，武陵说去帮忙，也到隔壁去了，小婢蕙湘站在门边有点不知所措，铺床叠被不是时候，一时间不知该干什么，心想：“微姑很喜欢介子相公，雪衣姐也这么说，那微姑今夜是不是要留介子相公在这里？那我睡哪里去？”
张原让武陵赏了谢园丁两分银子，谢园丁欢天喜地回草房子去了。
茅元仪对张原芥蒂未消所以还是生硬地称呼张原为张社首，他可不愿意撮合张原和王微，说道：“在下喜谈兵，这围棋亦含兵法之ใ道，不知张社首可肯拨冗与在下手谈一局？”
张原对茅元仪笑道：“尊宠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
洗漱毕，那ว自鸣钟走过了一刻钟，张原在自鸣钟็屁股后面摸索，将指针调回六点整，笑道：“每天从六点钟开始。”
卧室漆桌上的自鸣钟响了六声，穆真真从外间小床麻利地起身穿衣，进里间服侍张原穿衣洗漱，穆真真并未每日与少爷共宿，一直谨守一个婢女的本分——
张原和穆真真下楼往后园行去，在穿堂口遇到伊亭，张原笑道：“伊亭姐，不用心焦，请静候佳音，我这就当月老去。”
张瑞阳笑呵呵道：“我就料知小原会出这个ฐ主意，也的确是两ä全其美，无非是出一份妆奁而已，现在家里宽——”张瑞阳住口不语了，摆手让张原这就去找宗翼善说去。
张原想想这样也好，明年四月成亲正合适，明年八月乡试，若得中，立即就要启程进京，进京后他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悠闲，虽说有少年举子高中ณ后才告假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完婚，但他显然不能这样，从北京回山阴完婚，然后再入京候选，差不多就大半年了，这还是考虑一切顺利ำ，能乡试、会试连捷，若某个ฐ环节出了意外，那ว他还得更要多方谋筹，少了一个进士的身份，说话的份量就大打折扣了，时不我待啊，努尔哈赤可不会推迟其建国之期、七大恨咄咄逼人啊——
祁彪佳赶忙向张原道喜，张原愕然，他那个ฐ老爹倒是大包大揽，一回来就把他的婚期给定下了，母亲吕氏想必也是急着把澹然娶进门，现在父亲回来了，有作主能ม出面的人了，于是就把亲迎之ใ期定下了——
两个ฐ轿夫生怕丢â了生意，走得飞快，口里道：“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了。”从运河埠口到南屏山有十多里路，怎么可能马上就到เ——
来福道：“我不乘轿了，我也走路，停轿。”
邹้元标与高攀龙立在东林精舍阶墀上，看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雪地上移动，张原一行走过泮池小桥，往大门而去，雪夜风寒，神气一清，高攀龙开口道：“南皋兄，你看这个张原是何等样人？”
邹元标捻须道：“岂敢说教诲，两位后生可畏，今夜生老夫和景逸兄都是颇受启迪。”
当时魏忠贤听说过阮大铖的才名，本着与东林党人对着干的原则ท，偏就任命阮大铖为吏科给事中ณ，阮大铖一生从此毁了，背上了背叛师门和阉党的恶名，任给事中还没一个月，就承受不了师门和东林党可怕的压力，弃官逃回桐城老家，两年后，魏忠贤大权独揽，召阮大铖入京任太常寺少卿，阮大铖是高攀龙弟子，崔呈秀等阉党不信任他，东林党人更是唾弃他，阮大铖两面不讨好，没几个ฐ月又弃官回乡闲居，崇祯帝ຓ继位，阮大铖因名列魏阉逆案，被复社人物当作打击对象，其实阮大铖一直想重归东林，对东林党人都是刻意讨好，奈何东林党人非白即黑，不肯给他机会，终崇祯一朝阮大铖没做过官，南明政权时阮大铖任兵部右侍郎，风光了几天，随即投降了满清，死在仙霞岭上——
阮大铖知道张原主盟翰社ุ，决意参加，张原自是热情结纳，现在的阮大铖是东林党魁高攀龙弟子，先祖是竹林七贤的阮咸，同乡是鼎鼎大名的左光斗ç，根正苗红，交游广泛，才名正佳，而血溅桃花扇的李香君还未出生，论起来阮大铖实在是比较倒霉，天启初年吏科给事中ณ出缺，左光斗召老乡阮大铖入京补缺，但当时东林党人自己也内讧，**星等人与左光斗不睦，不用阮大铖，改任高攀龙另一位弟子魏大中为吏科给事中ณ——
檐下悬着的黑羽八哥听到薛童叫，也赶紧叫唤囘起来：“微姑你好找介子——微姑你好找介子——”
王微正食粳米粥，三样小菜，简单精致，这女囘郎自奉微薄，除了对品茶要求高，其余日用都很节俭，但幽兰馆男女老少也有十多口人，每日开销也不小，王微闭门谢客，坐吃山空——
张萼笑道：“这有何难，派个人去向国子监博士请假，就说你陡感风寒，正延医用药——”
张岱皱眉道：“三弟别ี扯这些，诸位仁兄，我怕是不能相陪，掌灯前要回国子监的，这时都已๐经日落西山了。”
张萼回头看时，却是国子监那ว个ฐ姓蒋的执役，身后还跟着一个家仆打扮的入，张萼问：“箱子呢，搬出来？”
张萼好不失望，翻白眼道：“介子你倒好，尊阃送箱子来，太监又送箱子来，真无趣。”转身回自己้的小楼，却听福儿又叫道：“介子少爷，又有入找。”
柳高崖心下欢喜，这位张公子很善解入意阿，他知道邢公公与张原颇็为相投，若张原肯在邢公公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应该胜过他勤勤恳恳千三年——柳高崖领着一众锦衣卫和番子押着那几个废王庶民去了应夭府衙门，这时已๐经是亥时末，张原对张岱、张萼道：“大兄、三兄，夜已深，我们也该告辞了。”
张原还礼道：“多谢柳大入，在下明日会来内守备府感谢邢公公、感谢柳掌班。”
武陵走在后面，回头骂道：“你才卑鄙，胆小鬼，缩头乌ไ龟！”
那汪汝谦又急又怒，连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介子太卑鄙了，方才还在说圣贤之道，转眼就陷害我，卑鄙无耻！无耻之尤！”
张原笑道：“三兄善能推销，好极！我们年底回乡，那ว镜坊也应扩大规模。”
张萼也不在意说道：“我上月写信回去，让家里人从镜坊里送两百副近视镜、一百副昏目镜来金陵，不知何时能送到，国子监里很多监生向我预购。”
张原毫不居功，态度谦诚，这让邢太监很是欢喜，叹道：“今日方知钟公公夸赞你的那些话是没有半句虚言啊，年少多才又有德，太少有了。”举杯道：“杂家敬张公子一杯，就这一杯。”
张原道：“公公太客气了，晚生有何功劳敢受公公赏赐，公公行弛商惠民之策，南京士庶皆欢欣鼓舞，晚生亦是欣然，公公莫要再提感谢二字，能为公公效微劳，乃是晚生的荣幸。”
毛监丞领着一班监差ๆ回到绳愆厅，换上便服，正待去见宋司业，忽见一个门役跑来禀报说又有人在监外要求见张原，毛监丞道：“带到这里来。”
毛监丞走到菜圃门边，朝珍珠桥集市看了看，细雨斜织，珍珠桥两ä岸行人稀少，张原主婢二人自是逃得没影了。
张原抬眼一看，惊喜地叫道：“啊，真真，你怎么เ来了！”
小梢弓拉满弦要很大的力气，张原射出第四箭，就觉得手臂有些酸胀了，额头汗水淌过眉毛，渗到眼睛里，顿ู觉眼睛涩痛，正待用袖子擦汗，忽见一方白色的布巾递到面前，那托着布巾的手掌非常熟悉，掌心有些粗糙，露在青黑色袖口外的手腕圆润洁白——
那ว李雪衣有些惊慌，张原是邢太监的贵客，王微把张原得罪狠了，这可糟糕，教坊司的人若要为难她们一下她们都承受不起，见王微负气而去，赶忙向张原敛衽致歉道：“张公子，修微年幼无礼ึ，张公子莫要往心里去，修微对张公子真的很仰慕，多次与我说起张公子——”
王微银牙咬得嘴唇见血，向张原略๓福一福，转身便走，长裙翩然在门角闪过。
脚步轻捷如鹿，微风飒然，穆真真已经从后园跑了出来，立在张原面前，脸蛋红扑扑，额头有汗珠，手里抓着小盘龙棍，裙角还掖在腰间，飒爽、矫捷，脸上的欢喜似要洋溢出来，叫了声：“少爷——”
一下子就涌出好多人，能柱、冯虎，张岱的两个ฐ健仆，还有来福和武陵，武陵道：“三少爷都出来好几回了，少爷你怎么เ今日才出来？”一面大叫：“真真姐，真真姐，少爷回来了——”
毛监丞看不得张原那从容自在的样子，怒道：“人证在此，你还敢这么嚣张吗”
张原看了一眼魏大中，心道：“魏斋长你跑来干什么เ”道：“任凭毛监丞处置。”
顾ุ起元释然道：“原来如此，我道你小小年纪如何写得出这等策论来，很好，很好。”
张原答道：“去年绍兴大旱ທ，学生的族叔祖成立了阳和义แ仓救济灾民，学生帮忙管理义仓，顺ิ便读了一些关于赈灾的书籍，也一直在思考赈灾备荒之ใ策，今日就写出来了。”
张萼道：“那商氏女郎长你一岁吧，你十九岁她都二十岁了。”
张原道：“两位兄长都是十九岁成亲，小弟怎敢争先，总也要十九岁吧。”
张原稍一翻检，就知这些书是婴姿师妹收集，有些还是婴姿ู亲笔手录整理的，对王炳麟道：“代我谢过师妹。”
王炳麟拍了拍张原的手臂，笑道：“盼你连捷呢。”话锋一转道：“大宗师已经到各府主ว持科考，月底前会到绍兴，你是去年的岁贡，不用考试，我还得考。”
并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参加乡试的，必须要进行选拔，每逢子、午、卯、酉乡试年的五月底之前，提学官要下到各府召集生员考试，一、二等的才有资格参加八月的乡试，张原是去年道试案首，不须科考就获得了乡试资格，若是这次乡试不中，那ว么下科张原想要参加乡试的话也得先进行科考——
张原道：“师兄一定能考一等的，到时我们结伴去杭州。”
王炳麟摇头道：“我还真是信心不足，不怕介子取笑，若婴姿ู是我，那考一等没问题，你看看她总结的作八股法，我远远不及。”起身道：“好了，我先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