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没入了山。天空把村子的辉煌ä全掠走了。村子便本色土气了许多。山洼里的空气不似方才那么流动，便为炊烟的直上云霄创造了个宁静的环境。牧归的马驹骡驹们在村子里撒欢，用蹄声敲碎了黄昏的冷寂。其他牲畜的叫声也响起来了，牛的雄浑羊的柔美驴的理直气壮搅汇到起，使牛二心头产生了种十分祥和的感觉。他发现没了太阳的西天倒愈加红出种异样的辉煌。他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也许正在给这下世的太阳举ะ行隆重的葬礼——因为西山堡人生最辉煌ä最显赫的就是死后的发丧仪式——牛二直认为ฦ暮是个太阳的死亡而晨是另个太阳的新生，就像他相信人的延续是因为老的虽死而婴儿又生样确凿无疑ທ。那辉煌的晚霞和牲畜ไ们尽兴的表演使牛二第次发现了山村傍晚的甜美，心中那ว缕依稀尚存的不快消失了，身心渐渐融入了这种牧歌似的甜美之中。
不过，不管咋说，想起女亲家总是很愉快的。那种亲热劲，真叫牛二感动。他想起第二次上门时女亲家舞着两ä个面手迎上来的情景。“哟，亲家。”见面，她总是这句话。这句话包含着很浓的喜出望外的意味，总在牛二耳旁้响，使他回味无穷。因了女亲家夺目的光彩，牛二甚至记不清男ç亲家的模样，只记得他是个ฐ老实人，笑起来很特别ี，无声，倒像在呵气。呵阵，偷眼望下老婆，惟恐自己呵得不标准。老实人啊，牛二想。
三年后，陈卓的女人死了。发送那ว天，四个ฐ丫头死命地嚎，初时有眼泪，后来便干嚎。陈卓也干嚎了七八声，便喝了两瓶酒，躺在炕上挺尸。炕沿下尽是涎水，黄狗舔吃了，也醉倒在院子里呻唤。院子里满是鸡毛，风吹，绕着灵堂乱飞。女儿招招咋咋呼呼说棺材里哭了两声，像妈妈在打嗝。说，院里人便说炸尸了，捞过斧头剁下狗头，拿狗血给新า做的棺材涂了层漆，红白相见，极像后来喝醉酒便抓破自己้脑袋的陈卓的瘦脸。
——床下放个斧ร头，再偷来百家院中的土，不要叫人知道。再到凉州城东九里处找个白公鸡头，称四两ä雄黄，研面后在七月七那天分九次喝下，不生娃子也能ม生个ฐ带把儿的。
莹儿又哭出声来。
股风吹来，裹着雨，泼在脸上。莹儿脚๐下滑，摔倒了，泥泞粘了半边身子。倒是不冷，身子仿佛木了。心却没木，那ว恶心，醒醒地蠕动个不停。不知道啥时候了？半夜？还是凌晨？这并不重要。按凉州人眼里，夜是鬼的世界。鬼就鬼吧。怕鬼的，是以前的莹儿。现在，没啥怕头了。那鬼，会吃人吗？会撕衣服吗？会做那ว些人常做的坏事吗？不会。那有啥好怕的？最怕的，是人，是那ว些人模人样却不长人心的人。莹儿甚至有些怕爹妈了。夜里那ว戏，他们扮演了啥角色？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好。知道了，就失去爹妈了。权当你们真睡了，睡成了死猪，总成吧？
“该，该。”孟八爷笑道。灵官妈抱了娃儿进来，插言道，“你是请吗？怕是刘皇爷借荆州ะ吧？”“听，听，啥话？”白福妈撇撇嘴。
“亲家亲家两ä亲家，沟子里入个榔ศ头把。”孟八爷打趣道，“亲热得拉不开了。”白福妈气呼呼道：“你们评个ฐ理儿，我来请我的姑娘站娘家，可人家不放。坐牢也有个放风的时间呢。你评评，我该不该请姑娘？”
夜里，马灯下，女人正收拾东西。忽然，从窗外伸进两只毛爪子，肥硕，巨เ大，厚厚的肉垫上扎满了狗牙刺。女人捣捣孟八爷，示ิ意他拿绳子绑了。孟八爷摇摇头，说：“瞧，人家求你呢。”女人便大了胆，举了灯，把狗牙刺拔了；入肉太深的，也拿针ฤ挑了。然后，她拍拍爪子，说：“去吧。好了。”
渐渐地，静了。切都静了。那窟窿，仍在咧着大口，但已๐没有了生机，瞧，正喷着死亡的纤尘呢。很难想象，它竟承载过那ว么เ多的希望。现在，它死了。红脸们舒了口气。该死的，就叫它死吧。哪怕是希望。死了的希望，就不再是希望，仅仅是片废墟，点记忆，抹伤感的印痕，晕无奈的痛楚。好在心中有沃土，播种个火星儿，就能ม收获弥天的大火呢。不是吗？老先人早就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孟八爷骂：“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他很想再讲番๘道理，可发现，近来他说话，没过去灵了。那ว道理，讲第遍时，都觉稀奇；讲第二遍，就“老套”了；讲第三遍，就有人嘀ถ咕：“重屎吃上了。”那重屎，就是拉下吃上再拉再吃的屎——连话都不是了。他想不通，那明明白白的道理，为ฦ啥就进不了他们的心呢。
孟八爷狠狠训炭毛子，“人家大雁，叫追急了，才向人求救，没想到人更坏。知道不？猎人都有规矩，不打向自己飞来的鸟。因为ฦ人家向你表示亲近，你却伤人家，连畜牲都不如。”炭毛子不耐烦地皱了眉头，说：“不就个毛虫吗？它生来，就是叫人吃的。”
“人家生来就是吃肉的。不吃，叫饿死不成？”孟八爷又用脚๐拱拱狼肚皮，对狼说：“不过，你也太不像话了，想吃了，你背只，慢慢儿吃去。咬啥哩？你知道你糟蹋了多少牲口？”狼含糊地低哮声，仿佛在辩解。
炭毛子讪讪笑了：“哟，它吃了我们多少牲口，挨几脚，还委屈了它？”
好大匹狼，肥，壮，威风凛凛，粗大的尾巴夹在屁股下，走得缓慢而自信。孟八爷认出，这是匹母狼。
那狼，终于来了。
储肉时，灰儿们有自己独特的储法。它们不捞死动物，而是饱饱地吞了肉，由自己้皮囊似的肚腹带了来，到窝旁，刨个ฐ小坑，吐出，用沙盖了，鼓个小堆。要是打不到食，饿极了，才吃几嘴。狼知道维持自己的体能需要多少肉。在这种风天里，它们不多吃，几嘴就够了。
这场大风来得很凶，沙子都蹿天上去了。时不时地，顶上就“嗖”地飞过绺沙子，像箭，不知飞哪儿去了。散的，更多。风婆子的口袋里放出多少风，风里就能带多少沙子。粒粒沙子都成疯蚂蚁了，乱窜，打到皮毛上，隐隐作疼呢。脸上更不用说，叫沙鞭抽，简直是死疼了。虽说灰儿已习惯了这风天，但还是希望天晴。天晴了，动物们才出来。灰儿们才能ม捕到食，喝到เ血，才有了安全的果腹感。风起，动物们不知躲哪儿去了。味儿呀，踪儿呀，也全没了，灰儿们就吃些储下的肉。
猛子想起了清晨羊抢他的尿时的那种刻๑毒地埋怨他的眼睛，有些信黑羔子的话了。只是，在焦炸炸亮晃晃的太阳底下，这话显得很阴。
“我说羊比狼坏。”他说，“还因为ฦ，羊是披了羊皮的狼。这更可怕，那恶是隐蔽的。环境恶，它们也恶，而且，骨子里比狼更恶。”
谈作家的人格修炼代序
目录
但这种关注，对作家的要求比较高。它必须要求作家站得很高，必须证得种智慧。“智慧”这个ฐ词，和“知识”，和“聪明”不样。它更是种心灵的东西，是超越理性的直观智慧。它要求作家不仅仅去“体验”，更需要去“证悟”。
中国文化史上，有个很奇怪的现象：有些禅宗大德不识字，但他当顿悟之后，就能ม写出非常优秀的诗来，而且境界ศ特别高。比如慧能ม，不识字，但他经过修炼顿悟之后，他写的那ว些偈语就有了很高的艺术价值。
作家也许需要这样的修炼。至少，应该像禅宗那样，破除执着，感悟出些独特的东西。这“感悟”，包括智慧的感悟和文化的感悟。
宗教，不仅仅是种信仰，更是种文化，更是种精神。宗教情绪，是必要的精神素养。精神上的顿悟，会导致文化上的顿悟。
个苦行僧，他修啊修啊，形如枯木，色如死灰。突然，个偶然的机缘，他豁然开悟。从此，每朵菊花都朝他微笑，所谓“朵朵黄花尽是菩提，巍巍ณ青山无非般若”。这时，苦乐已消失，只有安详的微笑。文学上，也需要这样的“修”。
吴万福金川公司二矿区党委办公室：不少文学评论称，你的语言很有特色，很本色，很鲜ຒ活。你在创作过程中是否经过着意的追求，是否经过刻๑意的修炼？些评论家把你的大漠祭说成是“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是不是语言的原因？
雪漠：我的语言是自然流出来的，我没有刻意追求语言风格。我的创น作，仅仅是灵魂的流淌。语言已深入到我的血液。
我的小说被人称为ฦ西部小说，当然有语言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我写出了西部人的独特生活和复杂心灵。
我曾经写过些学术论文，对家乡老百姓的群体性格，从文化角度，进行了深层的分析。对个ฐ地方的文化，不能ม句话轻易地否定或肯定。比如凉州文化，从人文性格上讲，它很优秀，它是种和平的因素。几千年来，凉州没有爆发过农民起义แ，相对稳定。任何人到เ凉州，都能和当地人和平共处，被当地人接受；但从经济性格上来说，凉州文化中有很多保守和落后的东西。
有时，我也很困惑。因为经济发达与幸福并不成正比。当个ฐ穷光棍汉头枕土坯，呼呼大睡的时候，个ฐ千万富翁却痛苦地跳楼了。凉州ะ百姓，在冬天南墙里晒太阳的时候，他无疑显得很幸福。他们处变不惊，知足常乐่。当然，在小说中，我只是展现而不加评判。我不管它是优秀还是落后，我只是把这段生活保存下来，让后人去评判。因为ฦ，目前凉州的这种生存状况，不会延续太久。很快，它就会被历史淘汰。我有必要把它们保存下来，做为ฦ种历史的记载。它会在人文方面成为ฦ种文化遗产。
有些东西，从人文角度看，是积极的。从经济角度看，就消เ极了。大漠祭中的老顺ิ，常说句话：“老天能ม给，老子就能受”；另句话是，“老天给，老子就得受”。同个ฐ“受”字，前个ฐ显示了超人的忍耐力，后个则是逆来顺ิ受。其内含，大不样。
另外，我常常为些同行可惜。我到任何个地方แ，都觉得它是个文化宝库，有写不完的东西。只要作家把它展现在世界面前，这个ฐ世界ศ就会大吃惊。可是，许多作家，并没有发掘这个宝库。为什么去编些虚假的故事呢？为什么不质朴地反映老百姓的生活呢？
当个ฐ作家高高在上的时候，他就抛弃了老百姓。老百姓也会相应地抛弃他。我和飞天杂志的李禾老师闲谈的时候，就感叹：那些作家为什么不去写身边的生活呢？他是没有发现？还是他拒绝了。李禾老师说，有些人是没有发现，他感受生活的能力不强，心灵到เ不了那个层次，他发现不了；有些人，虽然发现了，却把扑面而来的生活，拒之门外了。
文学：流淌的灵魂——关于文学的对话代跋3
中ณ国有许多莫高窟样的文化宝库，有许多好生活好文化，需要我们的作家去发现。当作家拥有智慧的眼和慈悲的心时，他的成功是必然的。
西部ຖ的文化积淀ຖ非常厚实，富有张力，呈现出多元化，有许多待开垦的女地。如果有个作家把它上升到人性的层次灵魂的层次人类的层次，就会成为大家。但可惜作家们舍弃不了世俗的东西，致使文学缺乏็对灵魂的观照ั。
西部文化相对封闭，但不乏包容。它的封闭性使世界ศ很难了解它，外部ຖ的人很难进入它的文化圈。但同时，它又有包容性，各类文化它都能容纳，所以它非常丰富，无奇不有。个作家若拥有了它，就可能有个心灵世界。这个ฐ心灵世界，是可以和外部ຖ世界ศ平等对话的，它可以无愧地和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的文化平等对话。
个ฐ作家，要经常把自己放在历史的坐标系里来衡量自己。他的存在，只有在为某个地域和某个ฐ时期的文化添了分光彩的时候，才有价值。做人要守住本分。种田是农民的本分，写作是作家的本分。如果个ฐ作家写不出作品来，或是写出作品，却不受百姓喜欢，自己不多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反倒怨天忧人，埋怨社ุ会，是很可笑的事。
我常说，在这世上，挤压自己้的，只能是自己。折磨自己้的，也是自己้那颗贪婪的心。要是作家有颗强大而宁静的灵魂，任何外现都奈何不了你。
陈亦新า：你的意思是不是作家要有平常心？
雪漠：可以这样认为。雷达老师曾写过篇散文叫冬泳，谈到冬泳有三种境界：苦乐่无苦无乐。文学也是如此，爱好文学创作的人要经过这三种境界ศ。无苦无乐就是最高境界。我也经过特别ี苦的阶段，到เ了乐的阶段，这时就会有成就感愉悦感，好像道家所说的“先天气，后天气，得之者，常似醉”，到เ最高境界ศ，则破除执着而进入种宁静状态，甚至忘了作家的身份。旦破除了执着达到空灵即物我两忘时，才能写出好作品，人物也活了。这时的智慧是直观的，非理性的。
作家不能有优越感，而最难过的也是这关。如果没有定的宗教修养，味沉浸在优越感中就过不了这关。在这点上，我的妻子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启发，她总是告诫我不要有所求，切随缘。如果我总是希望获奖畅销或迎合时尚，就不会写出真正的好作品。许多作家尤其是大城市的作家缺乏的正是这些，心浮气躁，追逐时髦，或摆脱不了功利ำ的诱惑，就很难产生好作品大作品。王安忆这点很好，能够始终保持种宁静的心态，始终把自己当成个作家。所以，有平常心很重要，尤其是在成功之ใ后。有求皆苦，无欲则刚。要保持宁静，保持平常心。
朱卫国河西学院教授：有人提倡“零度写作”，而您则把自己的感情融入人物及其生存命运的描写中ณ，书中充满了对农民的感情，能谈谈您的看法吗？
雪漠：文学作品中ณ必须有真挚的感情，作家的感情应该是自然流淌的，托尔斯泰在艺术论里指出，“艺术家越是从深处汲取感情，感情越是恳切真挚，那么它就越是独特。”作家如果没有情感道德意识和正确的世界ศ观，作品就不会有价值。
我在与雷达老师的通信中ณ谈到เ，我们都曾经是农民，走出农村后，如果不关注农民，钻入象牙塔，搞什么“精英文化”，玩什么เ“零度写作”，这是不道德的。在次创作笔会上，有些作家总是抱怨自己待遇不高，社会对自己不公平，他们热衷于名利ำ，抱怨作品没人看，等等。但你是否想到，当你住着几百元天的星级宾馆吃着成百上千元桌的宴席的时候，这其中ณ都有农民的血汗？老百姓不是不爱看文学，而是我们的作家没有贡献出好作品，只靠编造莫名其妙的故事，搞什么“肉体写作”“肚皮思考”，怎么能ม赢得读者？至今，许多作家仍在玩文学，而缺乏灵魂的投入。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成为大作家，就在于他们投入了全部ຖ的灵魂。
吴万福：你的小说中，融入了你对农牧文化的反思。在这样种大背景下，你觉得我们的农民最该注重的是什么？
雪漠：整个ฐ农民生活命运及境遇的改变，最终要靠灵魂的改变，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所以，要紧ู的是要改造人文环境，完成其灵魂的重铸。我认为ฦ，重铸民族灵魂应该是文学义แ不容辞的责任。
农业文明终究会被工业文明取代。中ณ国的城市化，和农业的越来越缩小，是种必然趋势，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是谁能左ุ右或是靠某个ฐ政策就能ม阻止的，它是种历史的必然。但不管农业文明也罢，工业文明也罢，最主ว要的，还是人的心灵。人的优秀与否，与物质的东西关系不大，而取决于心灵。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不在于他是不是富翁和大官，而在于他的心灵。他的心灵决定了他的行动，他的行动又构成了他的命运。小人损人利己้，君子舍己为ฦ人，全在于他的心灵。所以，重要的，是如何走出历史文化的阴影，叫自己的心灵放出光来。狼祸中的牧人为ฦ了争草场，不惜以命相搏，上演了许多悲剧。现时的世界亦然。心灵的扭曲决定了行为ฦ的可恶。所以，前几天文汇报采访我时，我就说：西部的开发，最主ว要的是心灵的开发，也可称之为观念的转变。我的创作中ณ，在这方面费力最多，引起了些人的误解。但有识之士，还是能从我的文字后面，读出我对家乡发自内心的爱来。
文学：流淌的灵魂——关于文学的对话代跋4
胡全基：你的所有作品都写了农村，以后，你是否有大的调整？
雪漠：可以肯定的是，我以后的创作重点，仍会放在农村。现在，用不着我关注城市，整个时代整个国家都在关注城市，也不缺我个人。现在，最应该关注的还是农民，他们是弱势群体。小时候，父母供我上学，没大的要求，只希望我别忘本。我是唱着读书郎长大的，那歌词，已印入了我的灵魂：“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面子光，只为穷人要翻身呀，不受人欺负呀，不做牛和羊。”
我的全部创作，就是在践约我儿时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