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进山门下轿来，早有人报与慧本。慧本持锡禅杖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迎。
白云寺在县城东门外佛趾山下，山门两边各有道清溪流出，如两ä龙吐水，洗濯佛趾，极是形胜之ใ地。寺内有僧众百余人，住持僧圆觉法师，传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兴盛。圆觉法师自去佛趾山半腰小小石塔内居止，仿那面壁的达摩祖师修养真性，极少下山。寺中应香火佛事尽是推那慧本和尚主持。
冰心片奉日月，
乌ไ纱真。
“贺先生午牌至申牌都在这里衙厅坐着，整整都有半日。你府上的管家来报凶信时，我记得你脱口而出道‘我离家才个时辰她就去了’。——这意思莫非是你早已๐知道令太太死于未牌时分？”
贺春帆愣：“当时我并不知贱荆死于何时，只是猜来而已。——管家来衙里报信时，已๐是申牌交尾了。”
“贺先生因何就不猜想令太太遇害于午牌尾，或申牌头呢？——香炉上那‘五朵祥云’烧到正未牌上熄了，你离家正好个ฐ时辰。可见贺先生是未卜先知的。”
狄公的语气里透出丝令人颤粟的凉意，直透贺春帆脊梁。“
“这个，这个，莫非我信口说中ณ。”贺春帆支吾，额上沁出了细微的汗珠。
狄公厉声道：“不是信口说中，而是贺先生的着意安排！明言与你说穿了吧，正是你午牌时窥伺着侍婢离去那ว亭阁，便偷偷溜进去杀死了令太太，布下悬梁自尽的疑ທ阵。
又故意让茶壶翻倒，让茶水打湿了三朵‘祥云’。这样谁都会相信尊夫人未牌上吊时，不慎碰翻茶壶泼湿了盘香，而这之ใ前冯松涛又正好在后花园门口徘徊逡巡。其实那纸笺是你临ภ摹令太太笔迹写的，又差遣了个小童诓骗冯松涛未牌时来后花园打门。——贺先生不愧是专理刑名的高手，思量得出如此绝妙好计。然而恰恰是你自以为得计时，画蛇添了足，道出‘未牌’词，反露了形迹。你在衙厅整整呆了半日，而尊夫人死在未牌时，你又恰恰不在府里。这些话只可记在肚中ณ，静心窥伺我寻丝觅迹，怎可迫不及待强先提示？所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贺先生自鸣得意之时，已坠入恢恢法网之中。——正是那‘五朵祥云’坏了贺先生的邪ิ恶诡计，替无辜遇害的贺夫人作了证词，洗了冤案，庶几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贺春帆垂下了头，沮丧他说：“我怎会杀害自己的发妻？老爷岂非平白厚诬于我。”
狄公道：“你发现了尊夫人与冯松涛的行迹，不问青红皂白，便生出了这个歹毒之计。李代桃僵，不仅并害了两个ฐ无辜人的性命，而且还可保全门户的名声。好了，这已๐是酉牌交尾了，明日在公堂再招供你的全部犯罪详情吧！”
狄公示意，两ä名衙役走进衙厅将贺春帆押下。叶守本和夏明惊异十分，只觉尴尬不自在。
狄公缓和了颜色对叶守本道：“叶先生，我这就派衙役送你上轿回宅邪。”
夏明上前欠身也要告辞，狄公道：“夏先生，且慢步，下官还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夏明心中发怵，腿筋微微酥麻。
“夏先生，说实话，我还怀疑过你是杀害贺夫人的凶手哩。这有两ä条证据：贺夫人偷偷与你相会过两回，这事单瞒过了贺春帆。她求你宽缓她父亲的债务期限，但你却动起了她的邪念。二贺夫人在亭阁里被害前后，你恰巧在贺府后花园赏花。当然你终究不是杀人凶犯，然而你也犯了两桩大罪。”
“两ä桩大罪？”夏明惊愕。
“对，两桩大罪。你妄图诱个ฐ有夫之妇。你是如何胁逼贺夫人的，冯松涛可以作证。二今天衙厅议事前，你又诱逼贺春帆便私于你，并且企图行贿，贺府的管家可以作证。——他听见了你与贺春帆的谈话。——仅这两ä桩大罪，本官就可以判你坐牢”
夏明“扑通”跪倒在地，大汗淋漓，捣蒜般叩头求饶。
“望狄老爷宽恩超豁，小民再也不敢犯恶作了！”
狄公作色道：“赎罪之方有二，夏先生好自为之。立字据允诺贺夫人的父亲缓期还债，不许逼他典卖田产。二重金聘定冯松涛为画师，与你描画新船样本。如今即去预付聘金五十两ä银子与冯松涛，以为他衣食药石之ใ资。——完此两事，赎了前罪。
日后但有不轨之举ะ，并究既ຂ往，重刑发落。“
夏明叩头及地，连连称谢，乃惟惟退下。
狄公站起身来，推开衙厅的槛窗，观赏了会那千娇百媚的木兰花，便信步朝内衙书斋行去。完
13红丝黑箭
狄公在登州蓬莱县任县令时，理政事，导风化，听狱讼，察冤滞，及督课钱谷兵赋民田收授等公务，与驻守蓬ศ莱炮台的镇军互不干预。蓬莱为唐帝国屏东海疆ຆ，镇军在海滨深峻险要处筑有炮台，设立军寨。本故事就发生在离蓬莱县城九里的炮台军寨里。
狄公在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渐渐心觉烦躁，两道浓眉紧蹙蹩，不住地捋着颌下那又黑又长的胡子：“作怪，作怪，甲卷第四百零四号公文如何不见了？昨日洪亮去州衙前曾匆匆理过，我以为是他插错了号码，如今我全部找寻了遍，仍不见那份公文。”
他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侍候边。马荣间：“老爷，甲卷公文都是关乎ๆ哪些事项的？”
狄公道：“这甲卷系蓬莱炮台报呈县衙的存档文牍，关乎两类事项：是军士职衔变动，人事升黜；二是营寨军需采办，钱银出纳。我见甲â卷四百零五号公文上注明‘参阅甲â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四百零五号公文是有关戎服甲胄采买的，想来那ว四百零四号也必是关于军械采办事项ำ的。”
马荣插嘴道：“这些公文是他们附送给县衙存档的抄件，上面说的事件与我们无涉，我们也无权过问。”
狄公正色道：“不然。此等官样文章正经是官府军镇重要的治理依据。国家法度，官衙公例，哪件不要制订得严严密密，天衣无缝？即便如此，歹徒党还欲寻破绽，钻空隙哩。这四百零四号公文或许本身并不甚重要，但无故丢失，却不由我心中ณ不安。”
马荣见狄公言词危苦，不觉后悔自己的轻率鲁莽，低头道：“适才言语粗鲁，老爷，莫要见怪。只因我们心中有事”
狄公道：“你们心中有何事，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马荣道：“我们的好友孟国泰被炮台的镇将方明廉拘押了，说他有暗杀炮台镇副苏文虎的嫌疑。”
狄公道：“既是方แ将军亲自审理，我们也不必过问。只不知你俩是如何认识那个孟国泰的？”
马荣答言：“孟国泰是炮台军寨里的校尉，放枪骑射般般精熟，尤其那射箭功夫，端的百步穿杨。人称‘神箭孟三郎’。我们与他认识才半月有余，却已肝胆相照，成了莫逆之ใ交。谁知如今忽被判ศ成死罪，必是冤枉。”
狄公摇手道：“我们固然无权过问军寨炮台的事，但孟国泰既ຂ是你们两位的好友，我也倒想听听其中的原委。”
乔泰沉默半日，见狄公言语松动，不禁插话：“老爷与方将军亦是好友，总不能眼看着方将军偏听误信，铸成大错。”
马荣道：“半月来我们时常起饮酒，亲同兄弟，知道孟国泰秉性爽直，行为ฦ光明。
苏文虎对属下课罚严酷。倘若孟国泰不满，他会当面数责，甚至不惜启动拳头刀兵，但决不会用暗箭杀人。“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你们俩最后次见到孟国泰是在何时？”
“苏文虎被暗杀的前天夜里。那ว夜我们在海滨家酒肆喝了不少酒，又上了花艇。
后来碰上了两名番商，自称是东海外新罗人。彼此言语投机，便合成桌，开怀畅饮。
临分手，乔泰哥将孟国泰送上回炮台的小船，那ว时已经半夜了。“
狄公呷了口茶，慢慢捋了捋胡子，说道：“方将军月前来县衙拜会过我，至今未尝回访。今日正是机会。快吩咐衙官备下轿马船用，我就去炮台见方แ将军。顺ิ便正可问他再要份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的抄件。”
官船在浊浪中摇晃了半个时辰，便从内河驶到了海口。狄公下船，便沿条陡峭的山道拾级而上，马荣乔泰身后紧紧跟随。抬头看，高处最险峻的咽喉要地，便是军寨辕门。辕门内门门铁炮正虎视着浩é瀚无际的大海ร。辕门外值戍的军士听说是县衙狄老爷来拜访方แ将军，不敢怠慢，当即便引狄公向中军衙厅走去。马荣乔泰遵照狄公吩咐，留在辕门内值房静候。
炮台镇将方แ明廉闻报狄县令来访，赶紧出迎。两人步入正厅，分宾主坐定，侍役献茶毕，恭敬退下。方明廉甲胄在身，直挺挺坐在太师椅上。他是个沉静拘谨的人，不好言谈，几句寒喧后，只等着狄公问话。狄公知方แ明廉不喜迂回曲折，故开门见山道：“方将军，听说军寨内出了杀人之事，镇副苏将军不幸遇害，凶犯已๐经拿获，并拟判死罪。——不知下官闻听的可属实？”
方明廉锐利ำ的目光瞅了瞅狄公，站起身来，爽直地说：“这事何必见外？狄县令若有兴趣，不妨随我去现场看视。”
方แ明廉走出军衙大门，对守卫的军校说：“去将毛兵曹和施ๅ仓曹叫来！”说着便引着狄公来到เ幢石头房子前。这房子门口守着四个ฐ军士，见是方将军前来，忙不迭肃立致礼。方แ明廉上前将门上的封皮把撕去，推开房门，说道：“这里便是苏镇副的房间。
他正是在那张床上被人杀死的。“
狄公跨进门槛，溜眼将房内陈设抹看在眼内。引起狄公注意的不是苏文虎被害的那张简陋的木板床，而是撂在窗台上的个漆皮箭壶。箭壶内插着十几支红杆铁镞灰羽长箭，靠窗台的地上掉落有四支。左ุ边张书案上搁着苏文虎的头盔和支同样的箭。
整个房间只有扇门和扇窗。
方明廉道：“苏镇副每日早上操练军马后，必在这房中那张床上稍事休歇，到午时再去膳房用饭。前天，施成龙中午来房找他，对，施成龙是军寨的仓曹参军，专掌营内军需库存钱银采买之事。施成龙敲了门，并不见苏镇副答应，便推开房门看，谁知苏镇副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只不动弹。他身上虽穿有铠甲，但裸露的腹部ຖ却中了箭，满身是血，早已๐死了。死时两手还紧ู紧抓住那箭杆，但箭头的铁ກ镞是长有倒钩的，他如何拔得出来？如今想来必是当他熟睡之机，被人下了毒手。”
正说着，仓曹参军施成龙和兵曹参军毛晋元走进了房间。方明廉介绍道：“这就是我刚ธ才说的施仓曹，正是他最先发现苏镇副被害的。那ว位是兵曹毛晋元，专掌营内军械，戎器，管钥๓土木事项ำ。——两人正是我的左ุ右臂膊。”
施ๅ兵曹毛兵曹彬彬有礼ึ向狄公拜揖请安，狄公躬身回礼。
方แ明廉道：“你们两位不妨也与狄县令说说对此案件的看法吧。”
毛晋元道：“方แ将军还犹豫什么？快将那孟国泰判决，交付军法司处刑便是。”
施成龙忙道：“不！卑职愚见，孟校尉并非那等放暗箭杀人之人。此事或许还有蹊跷。”
方明廉指着对面窗外幢高楼ä说：“狄县令，但看那楼上的窗户便可明白。那ว楼上窗户处是军械库，苏镇副熟睡时，肚腹正对着这窗户。我们做了个试验，将个ฐ草人躺放在苏镇副睡的地方แ，结果证明那箭正是从对面军械库的窗里射下来的。当时军械库内只有孟国泰人，他鬼鬼祟祟在窗内晃荡窥觑。”
狄公惊奇：“从那窗口射到เ这窗内，——有如此好箭法？”
毛晋元道：“孟国泰箭法如古时李广般，百发百中。不然。如何营里上下都称他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思索说道：“此箭会不会就在这房内射的？”
方明廉道：“这不可能。从门口射来的箭只可能射到เ他的头盔，只有窗外射进来的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而窗外值戌的四名军士昼夜巡视。——这房子虽简陋，究竟是苏镇副的私舍，般人不能轻易进出。事实上出事那天，苏镇副进房之后至施ๅ仓曹进房之ใ前，并无闲杂人等进来过，值戌的军士众口词证实这点。”
狄公又问：“那ว么，孟国泰为何要杀害苏文虎呢？”
毛晋元抢道：“苏镇副操演极严，动辄深罚，轻则呵斥，重则赐以皮鞭。几天前，孟国泰挨了苏镇副顿训斥ม，他当时脸色气得铁ກ青。孟国泰每以英雄自诩，蒙此耻辱，岂肯干休？”
施成龙摇头道：“孟国泰受苏镇副训责不止回，岂可单凭受训斥，便断定是孟国泰所为？”
狄公道：“射杀苏文虎之时，是谁看见孟国泰在对面军械库窗口晃荡窥觑？他可是亲口作了证？”
毛晋元答道：“有小军校亲眼看见那孟国泰在军械库拨弄张硬弓，神色慌张。”
方明廉叹了口气道：“那日这小军校偏巧去军械库西楼找副铠甲â。西楼上偏巧ู也开小窗，离军械库窗口两丈多远。事发当时，是他从西楼那小窗口望见施兵曹在这房中ณ大惊失色。叫喊不迭。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赶下楼来。隔窗忽见军械库内孟国泰正在拨弄张硬弓。事后调查，孟国泰也供认不讳。”
“那小军校在西楼便不能放暗箭么？”狄公诧异。
毛晋元拉狄公到窗前，指着西楼ä道：“那窗口倘使射箭来，倒是能射着当时在房中的施ๅ成龙。——那个小窗口根本看不到苏镇副的身子。”
“那么，盂国泰因何去军械库呢？”狄公又问。
方明廉面露愁苦道：“他说，那天操演完，他感到十分疲累，回营盘正待躺下休息，却见床铺上纸苏镇副的手令，命他去军械库等候，有事交待。我要他拿出那纸手令，他却说丢â了。”
狄公慢慢点头，沉吟不语。又去书案上拈起那支长箭细细端详。那支箭约四尺来长，甚觉沉重，铁ກ镞头十分尖利ำ，如燕尾般岔山两翼，翼有倒钩。上面沾有血污。
“方将军，想来射杀苏文虎的便是这支箭了？”他面仔细端详手中那ว件杀人凶器。
箭杆油了红漆，又用红丝带裹札紧了，箭尾则是三茎灰紫发亮的硬翎。
毛晋元道：“狄老爷，这是支寻常的箭，苏镇副用的箭与营寨内军士的箭都是样的。”
狄公点头道：“我见这箭杆的红丝带撕破了，裂口显得参差不齐。”他看了看周围几张平静无异常的脸，又道：“看来孟国泰犯罪嫌疑最大，种种迹象都与他作案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