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龙门山最险峻的段山道，面是峭壁悬崖，面是百丈深谷。泥泞的山道很滑，坡度又陡，刚过了个大弯道狄公吩咐停车。他从油篷车内探出头来，对车夫说：“我们不能再在这大风大雨中奔波折腾了，天黑山高，万出点差ๆ迟，岂不误事？你知道附近有没有可以歇宿的地方แ？”
狄公与他的内眷早晨从京师启程时，还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到傍晚乌云密布，山风渐紧，不刻就来了这狂猛山雨。看来他们。行今夜不能到达汉源县城了。——狄公是京畿雍州汉源县的县令，他同他的内眷在京师欢度了端阳佳节，此刻正汉回县城。
不晌，陶甘来了，只见他头戴顶黑纱方冠，身穿件深褐长袍，年纪已๐四十开外，瘦瘪的身子又细又长，配上张神情沮丧ç的长脸。嘴唇下巴的胡子稀疏ຕ无几，颊上的颗黑痣上却长着三根长毛。他见狄公，忙躬身请安。
“传命陶甘来见我！”
“谁知第二日早，那女子竟来了气力，又踢门又叫喊，大骂毛禄拐卖良家妇女。毛禄来时，又是顿ู踢打，算是服帖了，乖乖跟着毛禄去了。并没说去哪里。——我这里句句是实，但有半点瞒遮，打杀老奴才，不叫屈，只恨毛禄这贼害我。”
“那女子的姓名我真的不知。”老鸨哭丧ç着脸，“毛禄半夜三更领了她来舍下。老天爷知道，这女子脸病容，好不惨凄。被毛禄这歪厮又吼又打的，只是浑身哆嗦，不敢言语。老媳妇上前功了几句，毛禄便道，这里权且借宿宵，明日再来领她。我赶快打了两个鸡子滚水，放了红糖，让她吃了补补身子，又劝慰了半日，方才睡去。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论。不知韩员外对王玉珏苏义แ成两位掌柜有何高见？”
韩咏南唯唯，心中ณ稍解。
第章
1้6湖滨案
狄公再回到房间里来时，柯夫人已站在房里等候了。狄公见她婷婷修长的身子，穿身缟白衣裙，容止端丽，气度矜持——心里不免三分信了潘师爷的评价，也三分服了乔泰的眼力。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会，欣赏了下花园的夜景，然后走回到屋子里去。他注意到过道那儿的门虽然较低，但也只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头碰着上面的门框。
秀才委屈地点点头，仍坐在那儿。心神很是不安。
“嘿，秀才，别那么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稍等片刻，我们就可以回酒店了。此刻我再那ว尸体。”
老管家迟疑了下，又鼓足了勇气；“太太的房门可紧锁着”
滕老爷狠狠地瞪了他眼。
狄公缓和了颜色对叶守本道：“叶先生，我这就派衙役送你上轿回宅邪ิ。”
狄公示意，两名衙役走进衙厅将贺春帆押下。叶守本和夏明惊异十分，只觉尴尬不自在。
“适才法师说，不知智海缘何去那桑园，本官猜来，智海会不会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鹤仙家，歹人或正与这两处有些干系。”狄公试探，面观察慧本脸色。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๐高，寺里并不裁派他多少差ๆ使，每日里也只是上香点烛两件事要紧，难得也差他出寺去收租募化什么的。平昔也从没见有劣迹，恐不致有什么仇家，挟嫌施ๅ害。”
梁体仁大不以为然，道：“刑部大理寺莫非没你用武之地？不能专擅独断便是捆束了你手脚？部文案牍纸上官司，便是都没趣味的？前几日邸报道，户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私窃了库银三千两潜逃。身为朝廷命官，竟还是盗贼之性，刑部这两日已๐发出海捕文书，着天下州县缉查访拿。户部尚书侯年伯日日来刑é部催问信息。这眼前的桩巨案，不正是大展身手的用武之处么？”
狄公抚须ี微笑：“你我都是少年得意之人，又长期在京师当刑官，审理公案，彰善锄恶，固然是居帝都而俯天下，风云叱咤，前程远大。只是我生性好动而不耐静，不堪寂寞，又受热闹。每每憎嫌那堆堆部文案牍，纸上官司，终觉无味。只想拣处用武之地使动手脚๐，试试自己้独处机宜的真本事，也过过专擅方的官瘾，庶不负我平生疏狂气格和风流情志。”
宗黎道：“家父处世向谨慎，单凭玉镜临死封书札如何能定人之ใ罪？况且，玉镜已是七十以上的老人，头脑也不无昏瞀愤乱之ใ时。再说，没有多久家父便病重去世了，临死时又嘱咐我来这里看看，倘真有什么เ可疑之处，再向官府告发不迟。”
瞀：读‘冒’，眼睛昏花。注
“我来这里已有半月，暗中常多留แ个心眼，却并不曾发现有什么异常之ใ处，那ว三个女子之ใ死谁也没有什么เ可疑的议论。玉镜真人的地宫，真智不允我去瞻拜，故我适才用几句诗刺螫了他下，他果然十分生气。”
狄公道：“好了，时间不多，休要枝枝叶叶，你快说说玉镜死时的详情吧！”说着，给宗黎递过盅热茶。
宗黎接过口吸尽，吁了口气，开言道。“去年八月十六中ณ秋刚过天，那天太上老君好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启示，与平时样观内很平静，谁都没有想到会有桩惊人的大事发生。玉镜真人早晨起来便直呆在方แ丈里，独自个读经典。午膳后，他与真智回方丈饮茶，约有盅茶时，真智走出方丈与众道人说，玉镜真人要为他的猫画ฑ幅图”
方แ丈：佛寺或道观中住持住的房间，因住持的居室四方各为丈，故名。——华生工作室注
“孙天师已领我看了那幅猫图，挂在四。圣堂的西壁上。”狄公插话道。
“玉镜真人非常喜爱那ว匹猫，他不知为那匹猫画了多少幅画。真智说完便自回大殿做功课去了。众道人都知道玉镜作画ฑ时不喜欢有人来打扰他，故大家都小心在方丈外伺候。半晌，忽听得玉镜在方丈内大声念起经咒，声如洪钟，都感到纳罕。玉镜真人从来讲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念经咒时也抑扬顿ู挫，音调非常悦耳。两个道士好奇走进方丈看，见玉镜独个ฐ坐在靠椅上指着心口，双手比划，高声吟唱，两眼闪出异样的光芒，两ä颊级红如桃花般。玉镜吩咐，他要布道，时观里百来个道人及提点执事人等全集于大殿之下，孙天师真智也来了。玉镜真人情绪异常兴奋，讲罢天星河图之法，又传授灵符秘籙驱妖斩邪ิ之法。正讲到玄妙之处，只闻到他口中有异香之气散出，忽见他双目紧闭，气喘咻咻。不晌，便坐他登仙而去。事后真智还说，玉镜真人坐化那瞬，只见天上祥云缭绕，隐隐有仙乐之声传来，说是接应玉镜升上三十三天云云。”
“孙天师将玉镜真人升天的情景奏合了长安的洞玄国师，洞玄国师认作是教门之福兆，国家之祯ງ祥。颁玉旨云：玉镜真人系大罗神仙下凡，历人间凡七十二年，重归天府，点命真智为下任朝云观住持真人，赐三千册参同契玉皇经分付众道人。孙天师接旨即命将玉镜遗体涂抹香泽膏油，供金身于地宫之ใ内，受八方瞻拜，享千年供祭。”
狄公道：“如此说来，更是可疑了，玉镜信中曾说起真智养殖着有毒的药草，想来他神情兴奋，口吐异香，两颊๐桃红，声调高亢都是中毒发散之症候。——只有层还解说不通：倘使午膳后他便中毒，如何又能ม在短短的时间内将那ว幅猫图画就？宗公子想必认识地宫的路，我们此刻便去那里勘查。”
“去地宫的路固然认识，只是道道门户都上了锁，且还要经过阎罗十殿。那ว路绝无人敢去行走，我们私自闯去，倘被真智知道可消受不起。”
狄公不耐烦地说：“休管得这许多，门户有锁，陶甘自会有办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说不定我们还会发现摩摩正在那里虐害个独臂女子哩！”
第十三章
深夜。观里阒寂阴森，幽黑片，只有殿堂内有微弱烛光闪出。雨还在渐渐地下。
狄公陶甘宗黎三人悄悄来到西楼ä北端通阎罗十殿的那ว扇朱漆小门口，门上挂着把胳膊般大锁。
宗黎擎着灯笼，陶甘从衣袖中ณ取出柄形制古怪的钥匙，说道：“这钥匙名唤作‘百事和合’，任你再严紧的锁都能打开。”
他拿着那“百事和合”去大铁锁孔里几下拧，果然打开了那铁锁。宗黎心里不禁三分好奇。
狄公道：“听说这阎罗十殿关闭都有好几个月了，因何这锁栓上不见点灰土？”
宗黎道：“老爷，昨天这里还有人来过，说是里面尊被虫蛀坏的雕像要拿出去修理。”
他们走进了阎罗十殿。阎罗十殿系朝云观三清大殿后中院西庑溜长廊，十殿内栩栩如生的雕像狰狞可怖，抹儿上了红绿色漆。故莫说观外之ใ人不敢瞻观，就是观中的众道人也多有掩面不敢看眼的。且关闭日久，天阴地潮，更增添了三分阴森恐怖之感。
他们沿着殿内右首条幽暗的走道次第看去。第殿内见十来个ฐ男子都披发裸形，巨เ钉钉其手足于铁柱之ใ上，颈่戴铁枷，浑身都是刀杖伤痕，脓血腥秽，惨不忍睹。旁殿则见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之内，青面夜叉用沸汤浇之，皮肉溃烂，呼号惨怛。又旁้殿，对男女被缚于铜柱之上，乱ກ刀绕刺彼身体。又见殿，女子被压在大石臼下，身如齑粉，血流凝地。间壁段则男子被众鬼扔入鼎镬之中ณ，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在烈油上漂浮。再过殿，又见众男女在烈火中ณ跳腾避窜，个ฐ个皮肉焦烂，哭喊不止。——路看去，烹剥刳心，锉烧舂磨，不而足。忽而又见个ฐ捰体跣足的年轻女子满身涂了白漆，被铁ກ链紧锁。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手中的三叉戟对着她的胸脯，她的长发披复在脸上。最末殿则见两个恶煞ย正用利斧在方大砧板上剐割着男ç女，女的刚被斩ล下四肢，男ç的已大切八块，白骨隐隐，血流成河。
怛：读‘达’，痛苦。刳ใ：读‘哭’，剖，剖开。注
狄公怒不可遏，叫道：“明天早便令真智将这些雕像全数撤去，阎罗十殿也可废了。此类惨酷的建塑，于世道人心非但不会有警戒之ใ用，反而污毁了道德仁义之心。”
宗黎答道：“家父在世时也屡次规劝玉镜废了这十殿。”
阎罗十殿的尽头亦有扇朱漆小门，出小门便是西北塔楼ä下的驱邪殿。内建雷坛。塑有灵宫神将若干。
宗黎道：“驱邪殿后有扇紫ใ铜门，折下九十九石级盘旋๙便可到地宫。”
陶甘用“百事和合”很快打开了紫ใ铜门上的锁，轻轻推开那紫ใ铜门。门里片漆黑，股阴霉之气扑鼻而来。
狄公从宗黎手中接过灯笼，照看门里的石级，小心级级向下行去。石级三十三级转折，三转折便到了个ฐ雕花石拱门。门上挂着两条铁链。陶甘又打开了两条铁ກ链连合处的大锁，推那ว石门纹丝不动。狄公宗黎上去帮助，三人用力发声喊，果然将石拱门顶开了。
石拱门内便是地宫：天呈圆圜，地形八角，宫壁如水镜般平滑细洁；上面雕镌着斗大的箴训条文。正中方白玉高台，四周嵌乾坤八卦形符。高台上玉镜真人的金身端坐于法座之上，身披黄罗洒金圣袍，头顶莲花冠，脚登朱文舄，手执如意，手执塵尾。玉镜的脸面干瘪凹陷，早已๐扭曲变形，显得十分可怕。涂抹的金粉已๐斑驳脱落，有几绺胡须折断了，落在圣袍之上。两手指与所执之宝物系用细线扎住，以防坠落。
舄：读‘细’，泛指鞋。注
狄公的眼光落在墙角只大红皮箱上。他说：“玉镜的遗物可能都藏在这只皮箱里了，陶甘，你打开看看，有些什么画本和手稿。”
陶甘打开皮箱的铜锁，见箱内平平放满了许多绢帛卷轴，他随手打开两幅递给了狄公：“老爷，这两幅也是画着那ว匹灰猫。”
狄公接过细看，见幅画ฑ的是那灰猫在追逐花球，幅是灰猫在草地上嬉戏，正抬起前爪要扑白蝴蝶。
狄公放下这两幅，顺ิ手又拿起幅展开观看，同样是画的那ว匹灰猫。——那猫正在日光下懒โ懒打滚。
他凝思半晌，大声说道：“玉镜果然系被人谋杀！陶甘，将箱子合上，我们快回去拿获罪犯！”
陶甘尚蒙在鼓里，时又不便细问，忙将大红皮箱重新镇上，跟随狄公出了地宫。
狄公问：“真智住的是后殿楼上？”
宗黎答：“我们回到เ驱邪殿，再上层楼，折转向东便可到真智住歇的方丈。”
狄公点点头，吩咐陶首道：“你穿过阎罗十殿转去大殿东首将回圣堂壁上挂着的那ว幅猫图取下，径直来真智的方แ丈见我。”
他们三人回到เ驱邪殿，便分了两路：狄公宗黎自上楼去；陶甘则打开南端那扇朱漆小门，穿阎罗十殿转去四圣堂。
狄公宗黎上了西北塔楼的第二层，折向东首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窗外大风呼啸，夜雨瑟瑟，隐隐可听得瓦片坠地的声音。
宗黎指着扇关得严实的朱漆小门说道：“老爷，这便是真智方丈的右侧门，只恐怕真智已经熟睡。”
狄公上前用手指去那ว门上敲了两下，又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谛听。门里似有人走动，狄公又敲了几下，便听见有人披去门闩，“吱轧”声，闪闪开了条缝，透出了微微的烛光。狄公用灯笼擎起，真智的脸显得苍白，两眼闪出惊恐的寒光。
第十四章
狄公道：“老仙长，下官夤夜来此，有句话说。”
真智神色慌张，半晌无语。狄公这时来访，他感到有某种不祥。
他引狄公宗黎走进方แ丈，宾主坐定。狄公又道：“老仙长衣冠齐整，莫非正在等候什么人？”
狄公忽闻到方丈隅角香炉里散出股腻人的香味，不由á皱了皱眉头。
真智答言：“不，不，夜来失眠，听谯鼓已๐打三更，不如早ຉ起，读几页经书，便下去圣堂做早课。狄老爷，如何从右侧门进来？”
狄公瞅着真智满腹狐疑的神态，笑道：“望老仙长恕谅，下官适才去瞻拜了玉镜真人的金身。”
真智大惊：“小道说过几遍，这季候地宫万万进去不得。”
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老仙长，下官有句话问你，去年八月十六日，即玉镜真人死的那日，你们同进的午膳，只不知早上他老人家在干什么？”
真智答言：“那日五更做早课时，见到过他，这之后他便直呆在这方丈里，不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