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被叠成长条形，包裹在一个白纸糊成的封套里，封口处用浆糊粘得结结实实，杨无端颇费了点功夫才撕开封套而没有伤到信纸。
先记着吧，杨无端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一笔，暂时将此事抛开，伸手又拈起下一封信。
端木广仁的一张国字脸绷得死紧，沉浸在对太子病情和自身前途的深深忧虑中，双目茫然地瞪视着前方แ，眼角都没有瞄过来。
杨无端眼尖，认出其中有一位是太医院令端木广仁，宣德楼那夜曾与她打过照面，赶紧把脑袋埋得更低几分。
前后不到เ半个时辰的行车途中ณ，杨无端抓紧时间更换了道袍。幸好苏庭嘉崇尚俭朴，袍子上没有多余的纹饰，除了有些偏大，穿在她身上竟是看不出丝毫破绽。等她装ณ扮停当走下马车，已经似足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僮。
她当机立断地抛下睿王回房－－苏庭嘉的房间－－偷了一套道士的装束，然后从睿王别苑的侧门出去，拦下第一辆出现的马车，威逼利ำ诱车夫将她载至紫ใ禁城玄武门左ุ近。
在她那ว个时空的历史里，草原民族对中ณ原文化的侵袭从来没有停止，而造成的恶果也一次比一次严重。杨无端自认并不是一个极端的民族主义แ者，她本质上依然是那个ฐ温和的改良派，比起大国崛起之类的梦话，更愿意关注民生。
杨无端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明白，端朝与北狄之ใ战不可避免，与其坐等北狄坐大以后南下，不如早ຉ早北上将他们连根拔起。
“岁庆……”他听到了自己说话，这次的声音却是遥远而微弱，还有奇怪的变形，就像他被埋到เ了地下，或是沉在透不进光线的水底。“……出事了？”
疼痛稍微缓和到可以忍受的地步，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耳朵里回响，震得他既晕眩又想吐。
“哎！”他爽快地应着，伸手摘掉那不离身的草帽，随意地拍打着外衫上的尘土，微笑道：“别哭了，来，跟杨大哥说说，你受了什么委屈？”
那孩子抬脸看过来，含着泪的大眼睛亮闪闪地反着光，鼻头抽了抽，磕磕巴๒巴地叫道：“杨、杨大哥……”
“王爷！”
两ä人同时倒抽口气，杨无端是因为睿王的手臂箍住了她的伤口，睿王则ท是被两人的重量一起压在胸膛上，压得他眼冒金星，破了个洞的肺尖叫抗议，差点就痛晕过去。
杨无端爬到那ว片暖融融的阳光中，想着，我就要死了，没想到我第二条命是这么没的，也没想到，死的时候身边居然是这个ฐ家伙。
他像是早就晕了过去，一动不动地躺着，左手还握着杨无端的折扇，右手收在袖子里，只露出食指和中指的一点指尖。
身随声动，他一把扯住杨无端往后疾退，两ä人不会武功，但腿脚灵活，且生死关头潜力发作，这一退连那女子都没反应过来。两人直退了丈许，双双贴住离得最近的门。正好是杨无端来时那道紧闭的侧门。
“峨嵋刺๐，”睿王就比她专业许多，沉声道，“是刺客。”
杨瓒动作虽慢，却并不迟疑，他摘下官帽，郑重地放置到身前的地上，又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个头。
好嘛，地上爬着的三位不约而同地鄙视道，人还没怎样呢，皇帝陛下先萎了。
北狄骑兵的速度并不比信使慢上多少，睿王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封闭九门，由陛下统御城内，召西山营兵马入京守卫外城，再敕令兵部尚书：集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金吾卫等各部兵马上城门迎敌。
“回雁关被破，北狄三十万大军长驱直入”的急报送入宫中ณ，比祭天当日的晴天霹雳更甚，生生把羸弱的文宗皇帝ຓ给震晕了过去。
“这才太平了几年，你们就忘了当日兵临城下的惨况？”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嘶声叫道：“轻启边衅，倘若再来一次北郢之围，你让后世如何看朕？你让朕异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有本事一脚就踹翻沉重的长案，看来皇帝早年练的功夫还真没搁下。杨瓒嘲讽地想。可笑的是，年轻的时候任侠好武的皇帝，像是过早ຉ的耗尽了勇气，中年却变得如此畏首畏尾，懦弱不堪。
“悯忠高阁，去天一握。”睿王声线偏低，有些懒โ洋洋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杨无端目不暇接地瞻仰着人力所成的奇迹，顾不得回头去看他，只用眼角瞟到他拖着步子走近来，与她肩并肩站到一起。
杨无端向后仰到脖子疼，终于望到เ了高阁的顶端，那里同样挂着一块太祖皇帝ຓ亲笔所书的匾额：“悯忠阁”。
“是。”杨无端微惊，随即醒悟地抬头望他，刘ถ廷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中又有一丝性感的沙哑，他笑着又道：“建文帝传的后半截是不是还空着？”
“唔。”刘廷玑昂首想了想，忽然咧嘴笑道：“修《明史》？”
眼泪不停地掉，杨穆氏觉得透不过气，她睁大眼看着睿王妃依然镇定自若的笑容，也不知这泪是为了她……还是为自己。
终于出声并没有消减她胸中ณ狂涌ไ而上的痛楚，相反的，那股子粘稠而密不透风的痛苦继续像水波一样漫了上来，深沉难测地淹没了她，浸染着昏然惶然的光影，将这间仿佛被所有人遗忘的房间牢牢地密封在内。
难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丁新语自负天才，此刻却有高山仰止之感，舌根不由地泛上一丝苦涩。这不是嫉妒，嫉妒只在差相仿佛的两者之间，而不是蚂蚁妄想撼动大树。他蹙紧眉尖，一瞬间千头万绪乱糟糟地在脑中缠绕成一团。
丁新า语瞧着她无辜的小动物一般的表情－－这是学自杨小康－－秀气得近乎孱弱，看起来只是个ฐ青涩的小丫ฑ头或者姣若处子的少年。可是一个ฐ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怎么เ可能写出这样一本其深若海的著作！？
当然，他就算不在朝中，依然稳稳地执着新党的牛耳，虽说旧党占据了朝中ณ大半的话语权，却也无法忽视笼络着大部分中ณ小官员的新党。而且即便旧ງ党撕破脸皮想要痛打落水狗，将平衡之ใ术玩儿得出神入化的皇帝陛下也不肯。
从殿试结束以后，丁新语便被铺天盖地的弹章淹没，他倒也光棍儿，索ิ性学睿王告了病假在家闭门谢客，无论是新科进士还是同僚上官，说不见就不见。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端木广仁，呼吸的节奏在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眼熟的纸张以后变得越来越急促，她贪婪地张大眼，想要看清纸上的哪怕一个字。
《元和新闻》？杨无端蓦地一愣，这四个字在她脑แ子里一瞬间进行了读音近似的多种组合，最后定位成她不敢置信的四个字，她紧ู接着联想到那个梨花胜雪的午后、一座石亭，几个顽皮的少年……一段沾上了历史尘埃的传奇。
＝＝＝
这就是真相的感觉吗？她想着，固执地将眼睛睁得更大，看到เ了皇帝与太子……皇帝与百里昕……皇帝与杨小康。
又是一个ฐ突兀的问题，还欠缺主ว语，鉴于室内除了那ว老太监就两个ฐ人，杨无端不敢装ณ听不懂ฦ，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恭敬答道：“臣虚度十六载光阴。”
既然皇帝陛下背转身，杨无端就大胆地由á偷看换成抬头光明正大地看，却不料皇帝ຓ忽然出声：“今年多大了？”
转过拐角的时候，前方แ的阴影中突然传出一个ฐ声音：“榜眼杨无端。”
新进士们拐进一条夹道，端朝的紫禁城与后世的故宫多多少少有些差别，杨无端不太认得清这是哪里，她也没精神去仔细辨认，只是拖着两条沉重的石头腿跟随，同时下意识地记路。她的记性虽然不错，却是文科生那ว种联想式的记忆，能够轻易背诵一篇优美的文言文，却很难记住一个枯燥的物理公式。幸好她前世的几何学得不错，这使得她对空间和图形也很敏感，哪怕她根本没有试图去记，潜意识仍然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后门程序，不断地将她走过的所有地方แ都绘制出准确的地图，密密地贮进大脑皮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