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却是默然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咬了咬唇道：“家中ณ封存地北墙阴下的五谷。”
“噢？”天子心下大是好奇，盯着她问“你究竟窃了哪里的粟米？”
他目光落在了几上正展开的那一卷墨迹半干的简册上，随意地阅看起来，而后，神色渐渐地竟愈来愈凝重起来，半晌之后，他抬眸，头一回认真地看向身后静静侍立的韶华少女，问：“你在看《太史公书》？”
在原地立了片时，天子方移了步，径自到เ东窗下那张竹几前揽衣落坐。
“说起来，京中近日最大的热闹恐怕便是正旦朝宴了，这是圣上亲政后头回主礼这般大事，想必会极为隆重呢。”老妇人仍是闲话一般，提到了洛阳城中的大事，而后淡淡笑道“说起来，圣上的生辰也在三月，只是年纪比阿绥长了一岁，如今将满十四。”
见她这副模样，老夫人心下暗暗一叹……这实在，是个太过剔透的孩子呢。
“阿姊以往对针黹之类根本一窍不通，平步起高楼自然不可信。所以这些绣品便是不同手艺的皆备了一些，好说成是起初粗糙，后头手艺一点点精进起来的……应当哄得过阿母了。”
她复又目光落向了这些绣品，细看之下，想必是有意绣作这般拙劣且良莠不齐的模样，好做戏做得像些。
而那厢，邓绥继续淡笑着回应妹妹的好奇：“性情的话……家中ณ收着的那一封官秩阿父为护羌校尉的御诏，乃是今上亲笔，我曾细细观摩过，笔致端秀和润，运墨凝劲有力，勾画藏锋。常言字如其人，以此窥之ใ，今上大抵是表面端重冷淡，内里锋芒暗蕴的性子。”
一旁的兄长邓骘见状，心下默默叹了一声，却也并不十分意外--ๅ他从来就晓得，阿绥她……其实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般循规蹈矩呵。
年不足五岁的刘庆，就这么成了无依无恃的“废太子”。而他被父亲废黜的理由á是——“皇太子有失惑无常之性，爰自孩乳，至今益章，恐袭其母凶恶之风，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
宋氏姊妹仰药自尽，宋氏一门都受了牵连，而
其实，他并非圣上，无需早育子嗣以继宗族的。
“我们俩儿的孩子，自然是喜欢极了。”少年温柔带意，一双桃花眸里尽是悦色。
父皇一惯是*โ*爱他的，于是虽成了清河王，但依旧享着昔日的宫室衣服饮食，与小他一岁的弟弟同寝同食，几乎ๆ形影不离。
不久，皇后膝下的刘肇便成了新任储君。
镇日里只在内宫，极少会见到เ公卿朝臣，对外言是天子年幼，尚未有理政之能，其实……几乎算得上监禁。
而自十岁承位之ใ后，这个名义上的天子过得怎样的日子，他自然也是最清楚不过的。
“你无事便好。”看着她面色已然恢复了红润，而且能同他玩笑，刘庆几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在车上时，他见她那样气息微弱，仿佛下一该便要没了生机的模样，心底里简直僵冷若死。
“已是好多了。”左小娥语声似乎恢复了一惯的脆悦，一双浅色眸子灿然而笑“小娥自幼胆子便小得很，给惊马吓成这样儿，殿下可不许笑话！”
这个孩子，其实很少有同龄的伙伴，心底里也终究是有些孤寂的罢。而如今这个左家的小丫头既令人放心，又颇为ฦ有趣，所以，殿下他才这样乐此不疲地以捉弄她为乐……终于有了玩伴，所以真正显出了少年人的顽皮模样来。
日子就在这样的嬉闹间过得飞快，傅母卫氏皆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欣慰……殿下自五岁失恃起，心思便日渐深了起来，表面虽活泼跳脱，内里其实戒心极重，自小身边唯一的玩伴便是当今圣上，可因年纪渐长，也便有了拘束。
“左圣？”卫氏闻言，亦是神色微微一滞。良久之后，方แ才自恍然之中回过了神来，既而语声里便带了几分叹息：“竟是他家的女眷呢……”
“阿庆在掖庭遇着那ว左氏姊妹时，她们便在暴室外练曲子，那小丫头将一曲《凯风》奏得不成样子，我一时义气便吹了叶相和……之后，便露了行藏。”小少年神色已然平缓了过来，细说着当日的之ใ事“我原是想胁迫她们缄口的，谁料一问之下，这一双姊妹……竟是左圣的侄女。”
原本垂眉敛目走在队列ต尾端的左小娥不由á仰头向上看了一眼——这般清越入耳的声音，原来是青玉斫成的铃铎呢。她还是头一回来这儿，以往只听其他姊妹说过这崇德殿的富丽雅致，今日总算亲眼目睹了。
此际，一阵清风拂过檐庑，檐角悬着的数十只小巧铃铎皆迎风而动，叮呤作响，其声玲珑。
刘病已先由邴吉送回了外祖母史良娣的母家抚养，而后不久被接到了掖庭。
而他让这个ฐ四岁的小孩儿上了刘氏宗谱，从此有了官府的供养，总算是出狱，重见天日了。
这样儿权势滔天的霍家……竟也会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京城中，论权势论富贵，头一份都要数府邸毗邻着宫城的霍家，镇日里门庭若市，冠盖连属。当朝太皇太后是霍大将军的外孙女，当今皇后是霍大将军的幼女，霍家的子侄、女婿皆官居要职，掌控着军权要务。
“咪呜……”窗外暮色渐重，已过酉时。酣眠中的阿雪醒了过来，眯作一线的竖瞳变得明圆如月，看起来比白日精神了许多，它抬起小脑袋，冲她轻声叫唤道。
自一年前起，她每日总会花上好长时间，用漆木篦仔细帮它理顺杂乱毛发，而后轻轻用湿帕拭净眼角——她的阿雪老了，她得照ั料好它。
“那些不过是死物，我家成君才是我霍氏真正的仙露明珠，哪儿有什么比你贵重？”阿父总是轻轻揉着她小脑袋，温和地笑。
在幼年的记忆里，他似乎对她从来都是温和*โ*溺地笑着，抱起小小的稚女坐在肩头，好让她轻易地便能摘下壁间挂着的玉如意或琉璃镜，拿在手中随意把玩，不知失手摔了多少只，但阿父也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他只怔怔听着，神色滞了好一会儿——原来，这些底细，她尽清楚。
“也只阿父他半生坎坷，总希求着一朝富贵，所以才会妄信世上有这等好事儿。”
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牵连数万人，张贺作为太子宾客，也在被诛之列ต。幸得其弟——当朝尚书令张安世御前求情，方才保下了一条性命。
掖庭令张贺，乃系名臣张汤之子，出身显赫，才学出众，早先为太子宾客，颇受常识，与卫太子刘据是为琴棋良友、翰墨知交。
那十多年间，他在宫中从未受到เ过多少照料，自然，同样的也就少了许多管束，日子算是真正的任意自在。
或许，连孝武皇帝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罢。于是，索性不闻不问，自郡邸่狱放出后便扔进了掖庭宫，任他野草一般长大。
“听闻你自幼嗜甜，余下的朕便令人都带了来，就置在外室，大约可以吃上好一阵子的。”仿佛洞明她的心思，他温和地开了口。
“这是南地进贡的石蜜，据说是当地一种名为‘甘蔗’的草取汁熬制ๆ而成，滋味同其他的糖大不相同。”天子温和带笑地解惑道“统共进贡了三十饼，半数送去了长乐宫那边。”
她们这些婢子自然不敢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都交待了清楚，而那个饲狸的僮儿已吓得瑟瑟发抖，颤着身子跪地请死。
直到晚间女公子她用毕夜餐回了闺房，那只狸儿仍是好好地躲在绣榻底下。
看完了《司马相如列传》，心中实在感慨不尽……原来，自已从小听到的《凤求凰》《白头吟》都只是出自后人的杜撰。知道了直实的历史，心里反而有些空虚。
从此，司马相如琴挑卓君的故事，便成为才子佳人间的传奇佳话，并千古流传。
“嗯。”卓君神情淡淡又垂眸凝神到了手中的书卷上，专心细阅，再无他语。
“嗯，郎君已经整理衣冠出迎了。”小侍婢点了点头，脆声应道。
天籁纶音一般的琴声中，满座尽倾，一时间世事俱寂，仿佛亘古的岑静般不闻一丝声息。
清悠轻扬的曲韵自抚琴公子的指间如行云流水般流泻而出，起初时，轻勾淡抹，是山涧野泉的闲逸无争，既而连托吟弦，似涧水轻鸣的明快活泼，再沉力按弦，音色陡低，缓缓流逸出古井渊潭的沉然潜静……
“张敖，”
再之ใ后……便是她被父皇千里远嫁，赐婚于他，那ว一天，襄国城外，二十一岁的少年王侯一袭玉冠白衣，在城外恭谨执礼，迎她车驾。
次年八月，汉惠帝刘盈病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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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碗剧毒，那滋味想必是苦极了罢，如意才九岁，又娇惯成那样儿，当时怕是流了不少泪罢……可待我回来的时候，他脸色死僵地躺在地上，嘴角眼里都血，就算有泪也看不清了……”
“可四年前，就在这儿，就是这间屋子里……他给人生生灌下了
这个ฐ女子，不愧是名将之ใ孙，名臣之女，这般的通透睿智，又是这般的深明大义。
的确，得之何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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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十四年，洛阳南宫，嘉ล德宫。
“贵人……婢子、婢子有事要禀。”一个浅黄色襦裙的小宫婢步脚极快地进了内殿，神色有些仓皇地拜倒在邓绥面前。
“何事？”邓绥神色有些憔悴，正跽坐案前翻着一卷《针ฤ经》——他近日病重得厉害，她侍疾方回来，如今只望再多阅些医书，对他的病症能有些裨่益。
“皇后、皇后她，欲对贵人不利。”小宫婢说话都有些结舌，急急理清了思绪开口道“她对身边的心腹言——若异日她得了意，不令、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如今这般情势，圣上病重，或许……时日无多。而圣上至今无嗣，若山陵崩，皇后必然主事——那贵人她，哪里还来得活路？
邓绥闻言，原本已经闷沉的心绪却是被人蓦地一击——不令邓氏复有遗类！
呵，赶尽杀绝，灭了邓ฑ氏满门么？
原来，已恨她到เ了这等地步呵，也是呢，阴氏那样的性子，这六年以来，恐怕已恨不能吮血啖肉，将她挫骨扬灰了罢。
待她得意之时？——唯有圣上死了，方แ是她得意之时呢。原来，已这么等不得了么？
邓绥面上神情并无多少波动，但手却缓缓握紧了手上那卷《针ฤ经》——不令邓氏复有遗类，这个，却要瞧瞧你有几分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