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自序
中国文化有很多优点，也有很多毛病。毛病中最让我感到痛切的，是它纵容谣言。
在何谓文化书中，我曾用八个押韵的短句概ฐ括过谣言在中ณ国的优惠待遇：
造谣无责，
传谣无阻；
中谣无助，
辟谣无路；
驳谣无效，
破谣无趣；
老谣方去，
新谣无数。
不少上了年纪的读者告诉我，这几句话他们已经能背诵了，因为实情确实如此。只要是中国人，读就能ม会心微笑。
但是我必须ี指出，当这种实情充分展开的时候，受害者的遭遇极为可怖。几千年来不知有多少气吞山河的将军贤臣诗人智者未得善终，细细追索悲剧ຕ的成因，最后总会找到几句关键谣言。
“青史因高尚而立，高尚因谣诼而溃。”在我看来，这就是中国历史步履蹒跚的个重要原因。
且不说古老的血迹邻家的悲泣了，就以我自己家里为例吧，谣言之ใ祸害，刻骨铭心。
我叔叔在“文革”中自杀，就因为ฦ几句辩不清的谣言。我爸爸被关押十年，也因为几句辩不清的谣言。他们两人死关，我家经济来源断ษ绝，老老少少八口人饥寒交迫生死挣扎，就是因为那几句谣言。
叔叔刚烈，决心以生命的代价让“革命群众”明白，那些都是谣言。但他死，“革命群众”齐声说，他是“畏ั罪自杀”。他们让他的鲜血，加固了谣言。
爸爸老实，原来也想自杀，却又考虑到เ全家生计而活了下来，天天在歹徒们的暴虐中撰写长文来反驳谣言。这种长文，他连续写了十年，还用蓝ณ印复写纸誊抄，手擦泪手执笔，直到眼睛几乎失明。因此有时，经造反派当权者批准，由他口述，由á我记录，份份往上送。但事实证明，这些堆积如山的长文，并没有反驳掉任何条谣言。
叔叔和爸爸后来在名义แ上都已“平反”。他们墓头的草树，枯了又青，青了又枯，不知多少年了，但是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当初的造谣者是谁。
叔叔和爸爸是社会最底层的小职员，连个ฐ“副科级干部ຖ”都挨不上。当时，比他们高得多的人物，直到国家主ว席学术权威แ艺术大师，全被谣言困住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社会上的每个单位，都发生了“谣言井喷”，几乎ๆ切稍稍像样的人都成了叛徒特务汉坏分子，而且都有大量“细节”大批“证人”。于是，全国几百万个“专案组”为这些谣言而设立，设十年，却没有个ฐ专案组破除过个ฐ谣言。这么大的数量，这么长的时间，实在是人类史上的奇观。
造成这种现象，除了从上而下的政治背景外，更由á于从下而上的文化土壤。
政治背景容易更替，文化土壤很难改变。
些民众喜欢谣言企盼谣言参与谣言庇护谣言，已๐经成为种“集体无意识”，也就是集体文化本能。结果，造谣在中国，变成了种既ຂ安全又显赫的群体职业。在这点上，我对中ณ国“国民性”的评判，比鲁迅更为ฦ严厉。原因是，鲁迅没有遭遇过那么多运动，那么多民粹，那ว么多谣言，那么多灾难。
二
我原以为，经历过“文革”，中国人对谣言的癖好也许会稍稍减轻点。后来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文革”的谣言只由á大字报传播，而现在，谣言凭借着网络和传媒，可以顷刻笼罩万里江山。次次以谣言为基础的群体投注，使个民族的心理底线因过度消耗而日渐脆弱。那些造谣者，更是具有了呼风唤雨的号召力，远远超越他们的前辈，或他们自己的前半辈子。
中国古人说：“谣言止于智者。”这其实只是个空洞的自我期许，而不是社会真相。因为智者未必是仁者，仁者未必是勇者，不存在阻止谣言的道义和胆气。相反，他们的智商很可能成为ฦ谣言的动力，使谣言更精致更耸动更有传播力。因此，无数历史事实证明，“谣言止于智者”这句话，本身就是个ฐ谣言。
我相信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少数谣言有可能ม被阻止。但在整体上，我们对谣言基本上无能为ฦ力。
谣言在什么时候又会快速点燃人们的轻信无知而酿发新า的破坏性运动，搅起新า的社会灾难？几乎难于避免，而且难于预ไ测。在如此无奈中，我能做的，仅仅是记取自己้叔叔和爸爸的惨痛教训，那就是：不像叔叔那样为谣言自戕，不像爸爸那样与谣言争辩。
我从父辈身上获得的这两大教训，可能是世间对谣言最明智的认识。
似乎ๆ冥冥之中ณ有种力量要考验这种最明智的认识，居然，我本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谣言狂潮。
为ฦ什么เ说“前所未有”？只要与叔叔爸爸的遭遇对比，就能明白。
第，叔叔遭受谣言攻击，半年就自杀了，爸爸则ท被谣言闷住了十年。而我，已被谣言包围了二十年，等于又经历了两场完整的“文革”；
第二，叔叔爸爸所遭受的谣言攻击，主要集中在本单位，没有报刊â参与。而对我，除了本单位没有参与外，全国百六十余家报刊都参与了。其中南方家著名报纸主ว导了每场谣言围攻，覆盖面之大无与伦比，且被海外华文报刊â广泛转载；
第三，叔叔爸爸所遭受的谣言攻击，内容比较固定，两三项诬陷而已，而我遭受的攻击，范围漫无边际。从所谓“文革历史”“文史差错”“文化口红”“地震捐款”“阻止请愿”到“深圳赠房”“遗产大会”“美女作家”“离婚声明”等等，面面俱到，与时俱进；
第四，叔叔爸爸所遭受的谣言攻击，主要来自不知法律为何物的造反派歹徒，具有暴烈性却不具有权威性。而围攻我的那么多传媒和打手，几乎都在炫耀权势，标榜ึ背景，展示团队高谈法律，让谣言披上了足以霸凌切的行政胄甲；
第五，叔叔爸爸遭受的谣言攻击，从现存的材料看，发动者文化程度很低，只知摆弄极左口号。而攻击我的造谣者，却擅长笔墨，会编故事，懂ฦ得版面，巧言令色，有煽动性。
——仅此五点，我就有信心对叔叔爸爸说：“千乘๖万骑，久围人，比之父辈，纵亡无恨！”
但实际上，我还是有“恨”的。当然不是恨那些造谣者，他们不值得恨，就像我们不会去恨蛇蝎，只会去恨那ว些欣赏蛇蝎伤人的人。
那么，我究竟恨什么呢？
在“文革”中我就很惊讶，当个歹徒喊出口号要“打倒”某个ฐ教授时，绝大多数民众的眼睛都会直视那个教授，欣赏他的惊讶委屈气愤失措，而不会回过头来看看，喊口号的歹徒是谁。也会有几个人回头，但那只是好奇和怂恿。过会儿，“打倒”改成了“吊死”，大家仍然欣赏那个ฐ教授的恐惧表情，还是很少有人会回头看歹徒眼。
我最恨的，就是民众的这种目光走向。
我在遭受每次谣言攻击时，开始总想告诉民众，这是假的。但很快发现，大家都知道这是假的，或者不在乎真假，只等待我的狼狈，我的慌张，我的失态。我原来抱怨，大家怎么เ都成了旁้观者？后来发现，根本不是旁观者。因为旁观者是中立的，他们绝不中立。如果中ณ立，就不会有我爸爸的十年，我的二十年。
我等待过，不是等待歹徒消失，而是等待民众的目光能投向歹徒。但是，等了那ว么เ久，我等不到เ了。
我非常失望。因为我是个ฐ历尽艰险寻找民族尊严å的人，个ฐ走遍世界阐释中华文化的人，但每次回来，总是谣言谣言谣言，而且越来越污浊，越来越肮脏ู，越来越嚣张，越来越盛大。当然耳边也会听到些同情的低语，却永远缺少真正的帮助。
我直企图说服自己้，这种现象与我所钟爱的脚๐下的土地无关。但是，所有的事实告诉我，不是无关，而是有关。
我终于明白了杨长勋教授对我的告诫：赶快离开。但是，我和马兰，都有年迈的父母亲需要照ั顾。
正这么เ想着，我爸爸，却被攻击我的谣言气死了。他的死，也有医学上的病因，但不能ม排除他临终床头的那三份报刊。份广州的，份天津的，份上海的，对他造成了最后残害。
这些报刊在造我的谣，而这些谣言使爸爸联想到了我家在“文革”中的悲惨经历。种巨大的逆反，让老人家痛彻心肺。这位抗拒了十年谣言而获得过胜利ำ的英勇老将，终于牺牲，为ฦ了他的儿子。
对这件事，我写道：
我是个博爱主义者，常常对那些严å重伤害过自己的人予以原谅；但我又是个中国人，终身不会淡忘“杀父之仇”。我即使把“必要仇恨”缩得再小，也会永远记得爸爸临终床边放着的那些报刊，以及报刊背后那ว几个人。
博爱使我容光焕发，仇恨使我双目炯炯。
我的宗教情怀反对我报仇，却不反对我出走。前思后想，觉得我们夫妻两人也算非常对得起这片土地了，只是年纪已๐大，很想避开歹徒们的惦记，寻个安全，因此即使远离，也已无须汗颜。但是，歹徒们的势力范围很大，欺骗领ๆ域更大，欧美很多大城市的华文圈都已有他们的阴影，我们只能ม敬鬼神而远之。我和马兰讨论过塞浦路斯以色列ต南非，而在这本书的最后，则指向了西太平洋的密克罗尼西亚群岛。
那里有可能是几千年前河姆渡文化或良渚文化湮灭时的先民逃生处，因此也可以看成是远祖的家园。在密克罗尼西亚，我们特别羡慕那ว对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二十五年，从未上岸栖宿的夫妻，那位妻子还是中ณ国人。但是，看来只能羡慕了，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
当然，不管到哪里，还是阐扬中ณ华文化。可以想象在那ว个ฐ归息之地，我展卷而叹，抚伤而忆。而马兰，则拭泪而歌，仰天而吟。
三
临了，还要以这本书的名义，对谣言表示感谢。
谣言也有正面意义，那就是，让我们在内心确认真实之ใ为ฦ真实。
因为ฦ有那么多虚假，真实就显得更加珍贵。但在平时，有关真实的记忆常常沉睡了，黯淡了，褪色了。等到谣言起，真实的记忆从深处唤醒。唤醒处又会连带多处，生命的重量又重新า回归。
我自己，就曾次次被谣言带出来的真实所震惊，所感动。
前面提到เ，爸爸在“文革”十年间天天撰文反驳谣言，其间又因眼疾由我代笔。我发现，切善良者的反驳其实都是回忆，点点回忆连成逻辑，很快，愤怒的口气变成了动人的自述。
我毕竟懂得文学，总是向爸爸追问人情细节，祖母和妈妈又在旁补充。结果，在那个个风雨凄迷的夜晚，部ຖ小小的家族史诗渐成雏形。
爸爸把这些自述的部分，长期珍藏在抽屉里，我在他去世后找得。页ษ页轻翻旧纸，次次眼湿鼻酸，觉得还应该继续做点什么เ。
于是，我以爸爸的自述为线索ิ，开始了“长辈寻访”，这就是借我生那本书前半部分的由á来。我把这种写法称之ใ为“记忆文学”。因为ฦ是文学，便增添了些细节描写，改易了些人物姓名。
书出版后，更多的长辈亲友同事邻๑居参与了回忆。他们不断向我指出需要补充和更正的地方，但他们提供的素า材，又互相矛盾，还常常与我自己้的记忆不同。
因此，我再度拜访，细细追问，认真比勘，小心排除。结果，素า材越来越多，篇幅反而越来越少，历史的筋骨出现了。因此，我把借我生删ฤ改成了我等不到เ了，最后又改写为ฦ眼前这本书。有了这本书，以前的那两本只能ม算是草稿了，不必再出。
有趣的是，在这过程中，我还收到เ了寄自浙江福建湖北安徽四川湖南江西等省份的诸多余氏宗谱，以及与余姓有关的大量考证搜辑名录事迹诗文。这使我产生种兴奋的晕眩，次次重新判ศ断自己究竟属于哪支脉ำ。
你看，如果当初不是谣言对爸爸的反面催动，哪里会有这本书的，哪里会有后来的这些篇章？
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主要写我们代，更是由谣言激发出来的。
我甚至认为ฦ，正是二十多年拨拨不间断ษ的谣言进攻，帮助我完成了这本书。
因此，我要以自己的这个经历告诉年轻读者，祸福相依的古典哲学，点不错。如果哪天你们眼前的坏事已๐经坏到匪夷所思，那么，千万不要沮丧，里边定埋藏着个重大契机。
那么，谣言究竟是怎么เ帮助我写书的呢？且听我略举ะ数例。
试想，如果没有那个ฐ有关“文革写作”的谣言铺天盖地，我怎么可能ม发布那个著名悬赏？我在悬赏中ณ宣布，只要造谣者举出个最细微的证据，例如指出我在“文革”中写过他们臆想中ณ的句话，句，仅仅句，便可立即获得全年高额薪水。这个悬赏使造谣者们产生了急迫的金钱向往，非常辛苦地查找了十几年，居然无所获。这个结果，连我自己้也十分惊讶，因为ฦ经历过十年“文革”的中国文化界很少有人经得起如此规模的查找。我为什么เ会这么干净？幕幕往事渐渐浮ด现。于是，由长辈写了前半部分的家庭小史就由我延续下去了。此外，我受同个ฐ谣言的刺๐激，写出了四十年前寻石之路等填补历史空缺重划ฐ历史分期的文章，受到เ海内外史学界ศ的重视。
又如，如果没有那ว个ฐ有关“地震捐款”的谣言轰传天下，我怎么可能ม把自然灾难与人文灾难放在起思考，然后从“民族大灾难”的视角来提炼我家三代经历？灾难的形成扩大救援曲解，以及灾难中ณ的牺牲躲闪起哄鼓噪，成了这本书的主导线索，并由此上溯到เ余家远祖。作为ฦ这谣言事件的具体起因，我个人捐建而被谣言指为“诈捐”的三个学生图书馆，直屹立在灾区，已无须多言；但我要感谢这个谣言把我拉回到民族命运的瓦砾废墟，使我的写作具备了概括历史的高度。
再如，如果没有那ว个“文史差错”的谣言奇异爆发，我怎么可能认清我们和对手之ใ间在文化格局上的根本差别？这样的谣言貌似斯ั文却出自当年“文革”造反派首领ๆ的手笔，又受到当代海ร内外媒体的强烈追捧，我突然明白我家几十年来对付的并不仅仅是无知歹徒。中华文化的歧路选择，隐伏在打打闹闹后面。我后来的数万公里文化历险，在他们看来也都是“文史差错”，因此要用那ว么เ多谣言在阻遏。
又如，如果没有那个ฐ定期出现的“离婚”谣言，我怎么可能从他们的逻辑推断出当代文人婚姻的破碎频率？由于这种谣言的日趋污秽，我明白了造谣者们极为ฦ可悯的情感生态和猫爪挠心般的疯狂嫉妒。同时，这个ฐ谣言又使我能够更多地记述马兰父母的非凡经历，以及马兰本人作为ฦ个纯净艺术家的坎坷传奇。
总之ใ，几乎切谣言，对我都大有助益。
就连那ว些临时涉足又快速退出的造谣者，他们开口，也就立即开启我的段记忆。例如，这个，是因为ฦ我在主持上海文科教授评审时否决了他的申ã请；那个ฐ，是因为我公开声斥了他的变相盗版行径；这个，是因为我没有推荐他担任某个职位；那个ฐ，是因为我退回了他吹捧我的几篇长文
他们的骂声后面，是我内心的隐隐歌声。他们的假话后面，是我内心的历历真相。于是，我在别人无法接受的荆棘丛中，获得了真正的自在。
尤其是那位坚持二十多年而不懈的沙姓造谣者，我更要深深感谢了。正是他的坚持，从个连贯的侧面印证了我生命的硬度。他竟然非常天真地以为ฦ，社会上还会有人记得他几十年前被我救命又被我绝交的往事，因此不断地要用谣言来擦拭。于是，就有了他梦话滔滔的二十年，有了我不动如山而又疾步如风的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