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可是，我终究来了。
你迟到了。
枯败的园林，夕之间，成座锦簇缤纷的花城。所有的花，都领ๆ旨绽放。
于是，黎明前，兰菊桂莲，莫可奈何，展露花蕊；于是，芍药海棠水仙玉兰紫薇丁香凤仙罂粟，争奇斗艳，臣服女皇裙下。
终于得到松弛，可以静静躺着，并且入睡。
然而，这夜在黑暗中ณ异常寂静。点光亮点声音，都没有。
静到เ极点，转化成为种窒人的鼓噪；我的双耳，因无法接收外界的音讯而喧嚣。
细细密密，化为个庞大的力量，侵占我的感官，蠢蠢挣动，欲有更强的作为。
从床上支撑起来，摸索火柴，喘息着，划起朵小小的火焰，初时不能ม直视强烈的火光，而后，点燃支瘦长的白蜡烛。
柔和温暖的明亮，驱逐黑暗，仓皇隐逸。房内的切都在摇曳光影中，逐渐成形清晰。异样的马蚤动，也静止。
我把蜡烛黏在桌上，那些莫名其妙的惶惑；岁月烟尘里的乡野传奇，都在烛芯焚化了。
后来，竟也升起浓浓的睡意。
离开那村庄，已๐有段相当时日；也有段遥远距离。然而，熄灯就寝时，看着窗外透进来的薄青光亮，被百叶窗切隔，投射在墙上；听着远处近处的车声人语和犬吠的时候，蓦地想起那个ฐ夜晚。
没有星；没有月，我睡不着。
因为ฦ那夜，彻底的漆黑，我看不见自己。
什么样的相思，在岁月里历尽沧桑，而又不怕沧桑。
什么样的情爱，愈远愈真；愈久ื愈深？
九八八年，从大陆饱尝辛苦归来，以为再不会去了。
九九○年，却又等不及的赶赴神州ะ。
24碗白米饭
羸弱的二姨ถ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棒碗白米饭，
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经过四个昼夜的旅程，攀越四十载时空阻绝，终于，去岁夏天，我回到北国故乡。
站立在黄土高原，已经收割的麦田，有股蒸发后的泥土芬芳。我那雪样的白鞋踩在坚硬而温暖的土地上，缓缓移动着，寻找太阳坠落的方向。啊，那是西边——好象专程赶来送场夕照ั余晖的。
这其实是个令人怠懒โ的季节，烈日不肯保留地企图把什么都融化掉，带着蛮横凶狠的意味。万物遂委顿虚弱，切都迟缓下来，行动思想，以及饮食，所有的心情都怠懒。为了保持种清明状态，我总不把自己้喂饱，时常，胃里的虚空，细细牵扯体内某些神经，把心思磨得敏锐。气候炎热便轻微地厌食，似乎是理所当然。
却在踏上这片广袤土地时，饥渴感异常猛烈。甚且挟着痛感，焚烧理智。对食物的需求，到达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ກ。
我们刚ธ进三姨妈家，不久ื，便涌来许多男女老少，充塞在小小院落，每个人的嘴都在开阖地搧动，而在那些拥挤的声音里，竟捉不住个有意义的字汇。我对他们概ฐ微笑点头，因为从未谋面；因为睽违太久，只要相见便是亲人，原来无需辨认。
大腹便便的表妹，给我杯半透明的橙黄液体，曾经是汽水吧，我想，只是早ຉ跑了气，残存淡淡甜味，入喉以后，稍觉苦涩。
正发烧的母亲想喝点热水，会儿工夫，表弟们端来加热的正冒蒸气的汽水，兴高采烈教母亲趁热喝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拒绝这样的盛情。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以后，我走出来，站在院落里。墙边堆放着马铃薯青椒西红柿和茄子，表妹说这些菜积存了几天，就为了等我们回来。谢谢，我说。
“谢啥呢？都是自己种的。”表妹笑着，招呼丈夫出门。
表妹夫背了包面粉去公社ุ换面条回来，他附和地，路笑着出门了。
院中有个气压式压水机。很小的时候，在乡下也看得见这种东西，我们嘻嘻哈哈地，用小小的身子压住把手，让水哗哗地从地下流出来，觉得神奇无比。
而此刻只用只手，轻松地，水流如注。
水，在盆内回旋，泥沙与杂质，迅速沉淀到เ底。水色如同冲淡了的茶，我拿着洗面皂，不觉迟疑了。表嫂递给我条毛巾，得意地说：“咱们的水还不错吧！”
我微笑，撩起凉凉的水，把心中莫名的马蚤动平息。
为ฦ什么เ，使用清洁的水也是奢望？
然而，第二天，到เ大姨妈的村子里，孩子们咿咿呀呀地压出盆像黄河样黄的水，洗手洗睑，而后舀着喝了。我站在旁边，劈头罩脸地，屈辱蓦然来袭，不能挣动与逃避。
太阳下山，天并不黑，反而像是黎明光景。站在田à陇，我看见行人从路的那端走来，高高低低的黄土地，使人的姿ู态变得颠踬踉跄。
被扶持着走在前方แ的老妇，蓬散银发，宽松衫裤ไ在风中ณ飘摇，与我遥遥对峙。
是二姨ถ妈吧？她到县城看病，回家后听闻消息，便刻也不等待地赶来了。
距离更近时，她扬起手唤我的小名。两岸的通信已有多年，我的名在他们口中ณ时常传诵，好象直都生活在起，那样自然亲昵。可是，初ม次听见这样的呼唤，竟不能响应，陡然心惊。
我靠在门边，门里是母亲和姨妈们的泪眼相对；门外是望无际的土地，沙沙作响的白杨树。我站在门里与门外的交界，不愿坠入任何个ฐ轮回。
上次的离别，我没有赶上，下次的离别ี，又得多少年？
四十年的沧桑旧事，怎么说得清？诉得尽？说着笑着哭着，在又哭又笑之ใ中，许多曾经的苦难都淡了；曾有的悸怖都不可信了，甚至变得滑稽。就连长期的饥饿，那种煎熬也恍惚了。
病中的二姨ถ妈仍很虚弱，她坐了会儿，支撑不住，先回去休息了。表兄弟们把桌子搬到院中，招呼大家围桌吃饭。
从公社ุ换回来的面条，吃在嘴里有沙粒的声响。这沙是来自风中；或地下水的杂质？
我像亲人们样，捧起粗糙的大碗，把面和汤和菜全吃完了。吃完之后，唇齿间尚存不知名的颗粒。这样的晚餐，无疑是简陋的，然而，看见亲人脸上的光采与津津有味的神态，我知道，这餐其实是丰盛的。
晚餐结束前，二姨妈又来了，拿着碗白饭，大伙都说吃过了，叫她拿回去。她有些不悦了：“你们都吃面，曼是在台湾长大的，台湾吃米饭，她怎么吃得惯？”
说罢，径自把碗放在我面前，殷切地笑着：“吃吧！这碗白米饭为你煮的。”
我是在台湾长大的，并且挑食。自小就不爱吃面，有时候连饭也不吃。吃些水果沙拉或是冰淇淋，就度过个夏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回到故乡，便深刻体会到饥饿的绝望感吧？这也是亲人们持续多年的感觉。
用面粉去换面条，已是不容易，何况是碗白米饭。
饭湿而软，我擎起筷子，粒粒拨拣着放进嘴里。温热的米饭，不知是在何处长成；在仓中堆放多久ื；在姨ถ妈家如何贮存？早ຉ失去稻米新鲜的芳香，隐隐有岁月烟尘的气味了。
我虔诚地细细咀嚼，有阵酸涩，从脸颊缓缓爬进双眼。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情绪，吃碗饭。
这次的离别，又是万里之遥，轻易便过了年。近三个月，连书信也断ษ绝。然而，夏天来临时，我禁不住想起那ว碗没有吃完的白米饭。
天渐渐昏黑，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羸弱的二姨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捧碗白米饭，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莹莹的白发莹莹的白饭莹莹的白衣，在暗夜里团明亮。
25问候
你们好吗？
这声寻常问候，穿越四十年风霜烟尘，挣脱出噩运与梦魇，伤痕累累，都无比苍劲深沉。
到达石家庄艺术学校时，已๐是黄昏。
典型的夏季天空，红霞堆砌着，光影投射在校舍的墙壁上，彷佛在燃烧。任教于此的表哥，带着我去拜访校长，据说这个规模普通的学校，有三位校长。那么，何以我独拜访这位；而不是另外两位？这件事并不重要。就像那ว位校长以公式化的口吻介绍环境与教学情况时，也引不起我特别的关心。
我注视他，微笑颔首，耳边却盘绕着简单的音符旋律。二三四，举手，七八，高駣窈窕的女老师，领着二三十个小孩跳舞。经过时，我被孩子们专注的神情，优雅的姿ู势吸引。踏进教室，赫然发现，靠墙坐的大排家长。他们都是附近居民，下班以后，送孩子来学舞，等课程结束，再接孩子回家吃晚饭。
琴声起落，我在那些小小的晶莹脸庞中，寻到自己。二十年前，经济情况毫不宽裕的父母亲，也在晚饭后送我到舞蹈教室去上课，来去得经段长长的路程，坐在公车上，晃着晃着便睡着了，下巴๒搁在母亲肩膀。隔了相当时日，母亲忍不住问我喜不喜欢跳舞？
为什么老师总说我心不在焉？于是，我终于说了真正的感觉，我点也不喜欢跳舞；我只喜欢粉红色，如缎光亮的芭蕾舞鞋。于是，我保留了芭蕾舞鞋；终止了舞蹈生涯。
而面前这些孩子，跳得正起劲。他们的父母亲，拎着水壶，挽着毛巾，是否也像我的父母当年，心想把自己欠缺及遭横夺的，加倍补偿给唯的骨肉。
举起相机，连续地按下快门，对着小男孩小女孩。无意中旋身，我被那排父母亲惊慑了。当我摄影时，他们全坐直了身子，掩不住的骄傲神采，紧张地屏息地微笑，注视焦距里的，自己的孩子。
我在心里捕捉住这个恒久的镜头，并且相信，这画ฑ面可以与二十年前，我的父母亲重叠。
因此，那位校长仍叨叨叙述时，我回想着那ว个美的意象，笑得更灿烂了。
从校长室出来，树荫下坐着几个半大的男孩，都勾了脸，赤着上身，蹲坐处，嚷嚷闹闹地啃馒头。表哥和他们招呼，问答之间，流露特殊口音。
从四川来的孩子，家庭环境的关系。表哥说，有些吃不了苦，逃回家去，老师路追。有的追回来了；有的追丢â了。
前天，吃晚饭时，曾有个孩子，上表哥家拿寄存的零用钱。表嫂在房里低低和他说话，完全是个母亲的口吻。原来像父母子女的情分，旦登上火车，便成遥远的两端，铁轨这边是拚命的逃亡；另边是疾疾的追捕。相逢或者错失，都是不堪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