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慢慢呻吟
作者：凸凹
内容简介：
这是部提示ิ中国人生存状态的书。呻吟，是因为ฦ痛苦，然而呻吟又无助于解除痛苦。它只是痛苦中ณ的人们的种自然的反应，种精神的寄托，支发自肺腑的奇特的歌谣。本书便在这种奇特的歌谣声中，窥视人性中古朴而美好的成分，暴露怯懦和变态，将不同品质的人们放在个极为特殊的时代环境里试炼，展现历史苦难的中ณ国人的心灵史。
本书故事引人入胜，跌宕起伏，笔触在激越沉雄中，又不失机俏与幽默，颇具黑色幽默或曰“红色幽默”效果。本书在出版之ใ前，其手抄本已在文化圈内流传并赢得广泛赞誉，被称为ฦ继芙蓉镇之后反映特殊年代农村生活的又部ຖ力作。
正文
从昏迷中逃亡
——慢慢呻吟序
祝勇
历史永远是属于回顾者的。在历史中行走的人感觉不到历史的存在，就如同鱼儿感觉不到流水的存在，星辰感觉不到天空的存在。历史对于当时处境中ณ的人具有种天然的催眠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在历史环境中，人们不大可能有清醒的自我意识和历史意识，这发现会令我们陷入悲哀，但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诚如位论者所说：“相对于时代和社会的伟力来，个人——我们常常强调的这个ฐ词——不仅是非常渺小无力的，而且可能ม是虚假的，也就是说，它其实并没有多少个人独特的——与他人相区别的——内涵。常常我们以为是个ฐ人性的经验和记忆，其实是时代和社会手塑造的。时代和社会当然是大手笔，所以塑造的对象就不会仅仅局限于某个ฐ个ฐ人，而是广及代人。几代人乃至个ฐ或多个民族。”张新颖：读小说·之ใ六，载小说家九九九年第期
在二十世纪中ณ国，般人恐怕不必指望去逃避历史强加给他的规定性成长，这句话尽管带有些许宿命色彩，却在定程度上表述出命运的深味。真正令人敬佩的不是历史的掌握者，而是个人的发现者——那些看得见自己้的身影的人，定有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可以让被岁月催眠了的知觉尽早苏醒过来——是从波平如镜的绍兴古城挟伞出走的鲁迅，是在锐利ำ的痛苦中ณ绽放成最美丽花朵的萧红，是把血雨腥风断然关在窗外的沈从文，是在光怪陆离的碎片似的梦魇中触摸岁月肌肤的余华是那些在深夜里拒绝睡眠的眼睛，发现历史的远景里浮ด现出来的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鲜润的血肉人心。
小说是个ฐ民族的心灵史。这句话真的是名言中ณ的名言，这句话针ฤ见血地道出了小说的本质。小说的要务，便是从昏蒙的时间中醒来，发现夹在历史急流中的个体滋味，重新触摸历史在每个人的脸上打下的烙印，在艺术的真实中还原生命的痕迹。抚摸自己的疼痛即是抚摸别人的疼痛，感受他人的快乐亦是感受自身的快乐่。小说的本质不是描述什么เ历史画面，而是真实的心灵图景。所以，小说总能为我们提供比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民俗学人类学。心理学丰ถ富得多，也深刻得多的东西。描述历史过程是史学的事，史笔出自官衙，小说则源于市井。小说的出身，与小说叙述的私人性是吻合的，因而，无论从起源上看，还是自身属性上看，小说是最应具有民间品格的。反过来说，真正具有民间品格的小说，方可能是好小说。大多数小说因被主流话语的溶解而“过期作废”了，而真正高明的小说，却是对岁月与人生的私人化解说。小说没有必要采用官方叙述，小说在本质上是排拒官方文本的。这正是小说的特点。如果说史学是历史的正本，那么เ文学便是历史的副本；如果说史学是为ฦ强者服务的，那ว么文学则ท往往是代弱者立言的；如果说史学因真实而虚假，那么เ文学则恰是因虚假而真实。在史学中ณ个人如尘粉般微不足道，而在文学中ณ个人则是切。史学有史学的使命，史学难以摆脱被时世所改写的命运；文学则有文学的使命，文学指真正流作品则因抵抗历史的催眠和岁月的同化而走向神圣和不朽。
自我意识的迷失度使中国小说成为受控制的附庸并陷入困顿ู，而自我意识的苏醒又使中国小说走向复苏。感觉到เ那只“看不见的手”即张新า颖所说的社会“大手笔”的存在，就是个人知觉复苏的标志。
凸凹的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叙述的便是特殊年代中ณ国人的心灵史，其历史背景是人所共知的：从大炼钢铁的五十年代末到“普及大寨县”的七十年代中后期，共二十年的历程；地点是荒蛮的村落；人群则ท几乎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堆面孔，是岁月的棋盘上星罗棋布的棋子，是复数的“我们”。他们当中ณ有“左ุ派”，但“极左分子”样地古道热肠；他们当中有“右派”，“右派分子”却使小村落传统的生存秩序受到破坏。今天的人们实在不能以“好人”和“坏人”来区别ี他们，因为所有的人在同受煎熬，所有的心灵都需要抚慰。归根结底，他们都是常态的人，是被历史“催眠”在岁月中ณ失去了自我意识的芸芸众生，不过是完成命运给他们规定好的角色而已。他们的故事完全“合理”，他们的经历是共同的经历，如同作家筱敏所言：“九六六年以后的事件看上去眼花缭乱，但以我当时个少年人的眼光看去，却几乎ๆ没有哪事件是轨道以外的，所有纷争与肉搏都统摄于那惟的信仰和理想。”游行，载作家九九九年第二期；然而，就在这些人们已经习惯了的历史痕迹面前，作家却以种纯粹个人化的视角透视他们，作家自己้在试图摆脱任何“催眠”，而以纯粹的民间立场即个人立场看待这些熟悉的昔人旧ງ事，读者便感受到เ深邃的历史况味与彻骨的大悲悯。历史因他的回顾而显得残酷——尽管他采用的是平易的笔调，甚至还夹杂着些黑色幽默——不，应该叫红色幽默。在凸凹的文本面前，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已๐经不再解渴。慢慢呻吟令人战栗和惊悚。这种感觉，还是在看根据严歌苓小说改编的电影天浴时有过，除此之ใ外，已๐经许久不曾有了。
凸凹不愧是名出色的文人型作家，长期的随笔写作尤其思想随笔和读书札记使他具备了鲜ຒ明的个体意识。这使他的作品显得高深莫测。当然他把他的个人意识隐含在背后，从不暴露，并不去破坏时间的连续性，小说便很好读，故事起落转合，让人拿得起，放不下。他的目光落在了千万个村庄中的这个。九州ะ之内不知能ม找出多少个翁太元翁息元翁送元翁上元翁七妹南明阳谢亭云但他们旦被作家选定，他们便同作家——还有我们——道歌哭着上路了。所谓的“共鸣”，实际上是时代留在每个人身上的印记的焕发。作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公共生活和个人生活中设置的深刻的隐喻。这种隐喻，不仅是唤起我们对历史的重新า思索，更提醒我们，我们现在仍处于。历史“之中，不要忘了保持清醒的神经。
整部小说中，我最敬重的是翁七妹和谢亭云。翁氏家族的男人们以翁上元为代表基本在昏蒙状态中ณ扮演着命运安排给他们的角色——尽管他们很善良，生命状态也很粗放，但他们再挣扎，也不可能超越意识的最大外围限度。别ี人已经听见了他们本能的呻吟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翁家女性的自我意识则在不知不觉中ณ苏生。苏生了，而又没有去处，她们依旧逃不脱时代与社会的宿命，这是生命的大悲恸，小说亦因此而显示了它的深刻๑与无情。翁七妹死后，翁上元终于惊醒：“他的亲人的墓|岤旁้边，就留แ着他的墓|岤；他的墓|岤旁้边，已๐早ຉ已给翁大元们留แ下了位置。！生不生有啥个ฐ意义呢！”这是绝望中ณ痛彻肺腑的天问。他们已经不甘于命运安排好的角色了。作家最终还是心软下来，让翁上元的儿子翁大元最终从冷酷的群山里走出来，让村庄看到了点希望，就像好心的郑义，让世代没水的老井村，终于打出眼清冽的井泉。
亚当夏娃因偷吞了禁果而知羞，人们亦因有了个人意识而陷入痛苦。知羞的亚当夏娃较之从前是种进化，而醒者的痛苦亦比昏者的幸福更伟大，因为昏者的幸福与亚当夏娃的乐่园样在现实面前虚弱得不堪击。痛苦是人类进步的剂良药，如雅斯ั贝尔斯所说：“谁以最大的悲观态度看待人的将来，谁倒是真正把改善人类前途的关键掌握在手里了。”
第章
翁上元与他的三叔翁息元同庚，都到เ了娶妻的年龄。那ว天，他的父亲翁太元把他叫到身边——
“你三叔要到岭那边去相亲，得有个伴儿，你就陪他去吧。”
翁上元便陪着翁息元到岭那ว边相亲。
岭那ว边叫原岭，岭这边叫后岭。原岭占着水的源头，人出落的水灵，所以原岭多美女；原岭还有煤矿，煤ศ矿多有事故，所以原岭的孤女寡母亦多。后岭这边，只是种地，人精壮，但穷，岭外的人绝少到这里攀亲；后岭的烟路，就只有通到原岭去。
翁上元与他的三叔翁息元到เ了原岭的刘家。刘ถ家的老少很齐备地等着。媒人早已把消息捎到เ了，刘家把相亲的事很当事。刘老爹抽着他的铜杆烟袋，在烟雾里眯着眼。
“哪位是翁息元？”他问。
三叔翁息元赶紧ู走上前去，“我是翁息元。”因为心里有几分惊惶，身子怎么也站不舒展，不驼的腰背也显得有几分驼了。
“请坐吧。”刘ถ老爹把翁息元让到土炕边的矮柜上。
“那ว么你呢？”刘老爹间站在边的翁上元。
“我叫翁上元，翁息元是我三叔。”因为不是翁上元相亲，他心里没有拘涩之意，回答得也流利ำ爽快。答完话，他居然与刘老爹挨肩而坐，为刘老爹已有些抽不通畅的烟袋，又划着了根火柴。
刘老爹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给客人上茶。”刘ถ老爹吩咐。
刘ถ家大女儿便把茶碗端上来。翁息元捧着茶碗，久久不曾坐下，翁上元则接过碗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他的确渴了。
于是刘家大女儿便给他捧上了第二碗茶。
第二碗茶又被他喝光了，人家又捧上第三碗。
刚要伸手去接，看到เ三叔翁息元在狠狠地瞪他，便赶紧ู搪过手去，“谢了，我不渴了，喝不下了。”
刘ถ家大女儿便把茶端下去，呵呵地笑起来。
刘ถ老爹也笑了，咯咯地笑。
过了三天，媒人传过话来，说这门亲事成了。翁息元给媒人送上个包袱，算是给煤ศ人的谢礼。媒人收下礼，叫人把翁上元喊来。
“翁上元，你三叔给了我份谢礼，等回头你还他，”看着翁上元困惑不解的样子，媒人哧哧地笑起来——“刘家大女儿看上的，是你，是你翁上元。”
二
翁上元就这么เ白得了房媳妇。
他的爹翁太元把他找了去，在无人的僻处嘱咐他：
“上元，你命不错，在婚姻大事上，你赢了个ฐ头彩，今后的日子也会很红火；但你不要张狂，不要把高兴写在脸上，在你三叔面前更是这样，咱们欠了你三叔人情哩。”
翁上元不明白，明明是刘ถ家大女儿自己看上了他翁上元，怎么เ说是他欠了三叔的情呢？他嗫嚅着：“这叫怎么เ说的？”
“不要嘴犟，你和你三叔犯桃花相，不夹着点儿尾巴，你就真的招恨了。”
翁上元点点头，“我敬着三叔就是了。”
女方捎过话来，要男方接人过门。接人过门可不是桩简单的事，按原岭与后岭的旧礼，得用驯毛驴接。在找驯毛驴的当口，日子耽搁了几天；不想，刘ถ家大女儿竟自己找上门来。
刘家大女儿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脸被汗沤得红扑扑的，像淋露的朵桃花了。
翁上元激动得不成，拧了条湿毛巾，要给姑娘擦擦汗。姑娘伸过手去，“把毛巾给我吧，我自己擦吧。”姑娘显得很大方แ，好像已๐经就是这家的人。
翁上元却拘促起来，站在地上，绞着双手，不知所措。
姑娘眨着双眼看他，他就更不知所措，索性跑出门去，蹲在块坡地上，听自己的心跳。
“翁上元，你羞得哪门子？我都自己้找上门来了，你还有什么磨不开的。”姑娘竟然也跟了过来。
“没，没，我只感到这福气来得太快了，不知怎么好。”
“那你就善待我，别让我受委屈。”姑娘说。
“那ว还用说，我会好好地疼你。”
“我们家人口多，我早ຉ就想嫁出去过消เ停点的日子；女人早ຉ晚得嫁人，嫁了人就了百了了。我个ฐ人儿从原岭走到เ后岭，并不丢人，等明儿个ฐ去政府扯结婚证的时候，你得拉条驯毛驴驮我，不然会在官面上给你们翁家丢面子。”
翁上元觉得这姑娘真是通情达理的好女子，就像是老天派来为ฦ他思量冷暖把握生活的使者，便不迭地说：“今后过日子，我切听你的。”
“不，还是商量着来。”
“不，就听你的。”
“听我的，就赶紧回屋去，老人们都等急了，还会以为出了什么เ岔子。”
“是，回屋去。”
三
第二天，翁上元拉着驯毛驴驮着刘家大女儿，到三十里外的乡政府去扯结婚证。
办事人员板着面孔问：
“自愿结婚？”
“自愿结婚。”
“男方叫什么？年龄多大？”
“翁上元，今年二十。”
“女方叫什么？年龄多大？”
翁上元答不上来，回头对刘家大女儿说：“你说。”
“刘淑芳，现年十九岁。”
办事人员疑惑地看着他俩，“怎么เ来的？”
翁上元心里怔，“没怎么的，骑驴来的。”
“驴呢？”
“在门外杨树上挂着呢。”
“你们俩先在屋里等会儿，我。”办事人员出去了。
翁上元心里毛惊起来，“人家是不是怀疑ທ咱拐带妇女呢？”他心里没底，对刘ถ家大女儿说：
“你叫刘ถ淑芳，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你不知道，为什么เ不问问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