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特坐在筏上，实际上等于坐在水里。上官念弟坐在他的对面，实际上也是坐在水里。
木筏吃水很深，高低不平的筏面有的地方完全被淹没，有的地方露出寸高。尊龙大爷对鲁立人说：“鲁长官，最好能让贵客坐下，划桨的兄弟也最好能坐下。”鲁立人说：“坐下，坐下，巴比特先生，为ฦ了您的安全，请您坐下。”
大片眼睛绿光闪烁。
发电机在回回女人家的废墟那儿。几个黑影在动摇，只电å筒发光。终于，机器响起来，起初ม的响声忽高忽低，很快便均匀了。盏电灯在我们脑后亮了。“噢噢!ำ”激动的观众吼叫。我看到前边的人都回过头来望着灯光，
鲁立人冷冷地说：“总有天你要吞下自酿的苦酒。”
“在这里，”司马库说，“老子就是最高当局。现在我宣布，限你们在半小时内，从大栏镇撤出去，半个小时后，我就要开杀戒了！”
母亲冷漠地看着热情洋溢脸如红苹果眼如青杏子的女兵唐姑娘。母亲说：“拿走吧，唐姑娘，穷人家的孩子，消受不了这些好东西。”母亲把她的两个ฐ||乳|头，个塞到我嘴里，个塞到沙家的女孩嘴里。她得意地哼哼着，我恼怒地哼哼着。她的手碰了我的头，我的脚蹬了她的屁服，她哼哼唧唧地哭起来。我隐约还听到เ了八姐上官玉女嘤嘤不绝又软又轻的哭声，这是连太阳和月亮都要聆听的哭声。
接下来的几天里，那个名叫小唐的漂亮女兵，不断地往我们家运输食品和衣服。她运来的食品中，有用铁筒装着的做成小狗小猫小老虎形状的饼干，有用玻璃瓶子盛着的白色的奶粉，还有用瓦罐子盛着的透明的蜂蜜。她送来的衣服有绸缎缝成滚着花边的棉袄棉裤，还有顶竖着两ä只高高兔皮耳朵的棉帽。“这些东西，”她说，“都是鲁大队长和蒋政委送给她的”她指着母亲怀中的婴儿说，“当然，弟弟也可以吃。”她又指指我，说。
“娘，您答应收留他了?”二姐问。
母亲掀起被包的角，露出了司马家小儿子那ว张又黑又瘦的长脸。这个家伙正在酣睡，这个家伙呼吸均匀，这个家伙翕着粉红的小嘴，好像正在梦中吃奶。我心中充满了对这家伙的仇恨。我吐掉奶头，大声嚎哭，母亲把她的更加冰凉更加苦涩的奶头堵在我的嘴里。
马洛亚捂着胸膛，朝鸟枪队员们走去。他的容貌使他具有了威严，这些鸟枪队员脸上都有些惊惶和尴尬。如果马牧师能口吐出串洋文，再挥舞几下手臂，鸟枪队员们也许会灰溜溜退出，即便不口吐洋文，那怕说几句洋腔洋调的中ณ国话，鸟枪队员们也不敢放肆，但可怜的马牧师竞用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说：“弟兄们，您们要什么?”说完，还对着五个鸟枪队员鞠了躬。
五个ฐ鸟枪队员涌进来。他们看到เ了教堂里的情景，凶猛的气焰有所收敛。那个把马洛亚牧师差点撞死的队员摸着脑แ袋说：“怎么，里边还有人?”他看看其余四个ฐ队员。继续说：“不是说是个废弃多年的教堂吗?怎么还有人呢?”
婆婆的声音像打雷样响：“你难道不知道我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了我只小母鸡。”
“你少给我罗嗦，弄点水我洗手。大嫂子，别怕破费，去把孙大姑请来吧。”
司马亭在当街上大大咧咧地撒了泡尿，对着远去的马车吼了嗓子，然后，抱着鸟枪，爬上街边的瞭望塔。塔高三丈，用了九十九根粗大圆木搭成。塔顶是个ฐ小小的平台，台上插着面红旗。清晨无风，湿漉漉的旗帜垂头丧气。上官吕氏看到เ司马亭站在平台上，探着头往西北方向张望。他脖子长长，嘴巴翘翘，仿佛只正在喝水的鹅。团毛茸茸的白雾滚过来，吞没了司马亭，吐出了司马亭。血红的霞光染红了司马亭的脸。上官吕氏感到司马亭脸上蒙了层糖稀，亮晶晶，粘腻腻，耀眼。他双手举枪，高高地过头顶，脸红得像鸡冠子。上官吕氏听到声细微的响，那是枪机撞击引火帽的声音。他举着枪，庄严地等待着，良久，良久ื。上官吕氏也在等待，尽管沉重的土簸箕坠得双手酸麻，尽管歪着脖ๆ子十分别扭。司马亭落下枪，嘴唇撅着，好像个赌气的男ç孩。她听到เ他骂了声，骂枪。这孙子！敢不响！然后他又举ะ起枪，击发，啪嗒声细响后，道火光蹿出枪口，黯淡了霞光，照白了他的红脸。声尖利的响，撕破了村庄的宁静，顿ู时霞光满天，五彩缤纷，仿佛有仙女站在云端，让鲜ຒ艳的花瓣纷纷扬扬。上官吕氏心情激动。她是铁匠的妻子，但实际上她打铁的技术比丈夫强许多，只要是看到铁ກ与火，就血热。热血，冲刷血管子。肌肉暴凸，根根，宛如出鞘的牛鞭，黑铁砸红铁，花朵四射，汗透浃背，在奶沟里流成溪，铁ກ血腥味弥漫在天地之ใ间。她看到司马亭在高高的塔台上蹦了下。清晨的潮湿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硝烟的味道。司马亭拖着长腔扬着高调转着圈儿对整个高密东北乡发出警告：
车夫手抓着缰绳，手摇晃着鞭子，拢着马，调转了车头。女眷们挤在车上，叽叽喳喳地嚷叫着。车夫打了个ฐ响鞭，马便小跑起来。马脖子下悬着的铜铃叮叮当当脆响着，车轮滚滚，卷起路灰尘。
第二十七章
在亲眼目睹大战场面的头天晚上，我们竟然宿在了撤退第夜宿过的地方แ。还是那个小院落，还是那ว个小厢房，还是那ว副盛着老太太的棺材。不同的是，小村里的房屋几乎全部ຖ倒塌了，那ว三间住过鲁立人和县府官员的正房也成了堆破砖烂瓦。我们进村时是傍晚，夕阳如血。街上密匝匝地摆着残缺不全的尸首。有二十几具比较完整的尸首摆在块空地上，排列ต得十分整齐，好像有根线串着他们。这里的空气焦燥，有几棵树像被雷电劈了，枝干成了焦炭。咣啷！拉车的大姐踢着了顶被打穿的钢盔。我跌了跤，因为我踩转了遍地的黄
铜弹壳。弹壳还是热的。燃烧胶皮的味道又浓又烈，火药的味道刺鼻子。根黑色的炮管从堆乱砖头中孤傲地伸出去，直指向已有寒星颤抖的黄昏的天空。村子里片死寂，我们家，像行走在传说中的地狱里。连日来，跟随着我们返乡的难民愈来愈少，最后终于全部消เ失，只余下我们。母亲执拗地把我们带了回来，明天，我们就要穿过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原，越过蛟龙河，回到เ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回家，家。
在满目的废墟中，只有那两间小厢房孤立着，好像是为了我们而存在。我们扒开堵住门口的断ษ梁残檩，推开门，眼看到那口棺材，才知道经过了十几个日夜后，又回到了第夜的地方。母亲言简意赅地说：
“天意！”
这天夜里发生的事与第二天的事情相比，轻飘飘如根鸟毛，但这根鸟毛有着神秘的色彩，使我无法忘记。不去说夜里隆隆的炮声了吧?明天的炮更多。也不去提那些亮着彩灯在夜空中飞行的双翅膀飞艇了，明天会看得更清。单说这棺材。在司马库统治高密东北乡的时代，我和司马粮，以村中最显赫的儿子和最威风的小舅子的身分，拜访过黄天福的棺材铺。棺材铺前店后厂，在混乱的年代里生意格外兴隆。十几个ฐ木匠，在宽敞的后院工ื棚里，劈劈啪啪地对着木头开战。工棚中ณ长年拢着堆火，烘烤着板材。松油的气味熬化鳔胶ด的气味，锯条与木头剧烈摩擦的气味，馨香扑鼻，由鼻入脑，让我浮想联翻。粗大的圆木，破解成板材烘干定形，刨子推刨，嚓啦啦啦，嚓啦啦啦，卷曲的刨花盛开在地上。黄天福殷勤地陪我们参观，先参观工厂，让我们了解了制做棺材的每道工序。然后带我们参观成品。有供穷人使用的柳木薄皮棺，有供没结婚即死去的大闺女使用的长方แ形齐头棺，有供末成年儿童使用的板皮匣子，有供中等富裕ษ人家使用的二寸板杨木棺，最名贵最沉重最坚固的是用四块巨大的柏木制成的挂着黄缎里子的“四独棺”。三姐鸟仙使用的就是“四独棺”。那是个朱红色的庞然大物，高高翘起的棺首宛若艘乘风破浪的大船头。凭着丰富的有关棺材的知识，我知道了老太太的棺材是二寸板杨木棺，而且很可能ม是黄记棺材铺的产品。棺材的盖子，在木匠们的术语里叫做“材天”，材天和棺材的接合部ຖ，要求严丝合缝，连根针ฤ尖也不允许插进去。铁匠的功夫在淬火上，木匠的功夫在合缝上。这老太太的棺材很可能ม是黄记棺材铺的学徒制ๆ做，“材天”与棺体，闪开条大缝子，别说针尖，连小耗子都能钻进去。
那ว个自动地跳进棺材的老太太，是否还躺在里边呢?我们借着远方炮弹出膛时的闪光，禁不住地都把目光投向那道缝隙，生怕出现奇迹，但又盼望着出现奇迹。许多关于死人起尸成野鬼的传说，越是不敢想，越是从记忆库里有声有色地闪出来，连个细节也不漏过。母亲说：“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什么เ都不要想。”她似乎猜到了我们的心思。她把那ว杆大枪放在“材天”上，说：“娘活了半辈子，捉摸出了几个ฐ道理：天堂再好，比不上家中的三间破屋；孤神野鬼，怕得是正直的人。孩子们，睡吧，明晚这时候，咱就睡在自家的炕头上了。”
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的睡意。母亲搂着鲁胜利，倚靠在墙壁上，打着不均匀的呼噜，在呼噜中间，穿插着痛苦的呻吟。八姐睡梦中ณ也拽着母亲的衣角，她有梦中磨牙的习惯，咯咯吱吱，仿佛耗子啃箱底。大姐躺在堆乱草上，头枕着两块砖头，沙枣花和大哑二哑，都把脑袋扎在她的腋ນ窝里，像窝猫。我的头紧挨着奶羊的脖子，听着草在它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厢屋的门破了几个ฐ大窟窿，与这个季节颇不相称的热乎乎的风，从门洞里灌进来。断ษ壁残垣，散发着刚出窑的新砖的气息。个黑乎ๆ乎的大东西，身上闪烁着星光，在废墟里走动着，踩得瓦砾哗啦响。我不敢叫醒母亲，她实在是太劳累็了。我也不愿叫醒大姐，因为她也非常劳累。我只好揪着我的羊胡子，把它揪醒，希望它能ม给我壮胆，但是它睁了下眼，立即又把眼睛闭上了。那个庞然大物还在废墟上折腾着，并且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村子里突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怪声，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铁器碰撞的声音，皮鞭呼啸的声音，烧红的铁器烙在皮肤上的声音，伴随着声音的，是脚臭与尘土的气味红色铁ກ锈的气味猩红血浆的气味烧糊皮肉的气味。只红眼睛的小老鼠在棺材盖子上跑。它像顽童样沿着那枝枪柄弯曲的大枪跑。可怕的事情跟随着小老鼠的尾巴发生了：棺材里传出来细微的声响，仿佛那ว个死老太太用她枯干的手摸索着寿衣的花边，继而是悠长的叹息和梦呓般的絮叨：憋死俺啦杀千刀的憋死俺啦然后是拳打脚๐踢棺材盖子的“嘭嘭”声。这声音那么大，那ว么沉重，但母亲竟然听不到，她照旧ງ在呼噜中ณ呻吟；大姐也听不到，她睡觉时无声无息，好像根黑木头。孩子们在睡梦中吧嗒着嘴，仿佛在咀嚼着什么好东西。我想拽羊胡子，但双手麻木，无论用多大力气也举不起来。我想喊叫，但喉咙被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我只好在万分恐怖中ณ，看着听着棺材里的鬼变。慢慢地，在吱吱嘎嘎ะ的声响里，棺材盖子被顶了起来，两只绿光闪烁的手，撑着棺材盖子，那两ä条因肥大的衣袖褪下而露出来的黑胳膊，像铁棍样坚硬。棺材盖越起越高，那鬼也慢慢地翘起脖ๆ子和头，猛然地坐了起来。棺材盖子滑到棺材的小头，与棺材形成个ฐ夹角，仿佛个庞大的鼠夹子。她坐在棺材里，脸上也是绿光闪烁。根本不是那个脸如核桃皮的老太太，而是个模样酷似跳崖跌死的三姐鸟仙的少妇。她的衣服由无数片鳞片——抑或是羽毛——连缀而成，银光夺目，放出冷气，叮叮咚咚地响着。她坐着休息了会儿，就用双手扶持着棺材的两边，慢慢地站立起来。她举腿迈出棺材时，借助她衣服的光辉，我看到她修长的小腿上布满了伤痕。她的腿是典型的起尸女鬼的腿，因为起尸女鬼都极善奔跑，而非有这样的修长结实的小腿是跑不快的。她果然有十根长长的像鹰爪样的指甲，像传说中的起尸鬼样；她的脸狰狞可怖，牙白如雪，锋利似锥。她走出棺材了。她弯着腰，逐个ฐ打量着睡梦中的人，好像要辨别她要找的亲人或者仇敌。她的双眼射出两道绿光，射到母亲们脸上时，便聚成两ä个ฐ葡萄大的圆点，上下左右地移动。她走到我身边了。我赶紧闭上眼睛。从她那件奇特衣裙里散出的味道，是揉烂了葡萄藤蔓的味道，酸溜溜的，甜丝丝的，说不上好闻难闻。她嘴里的潮湿的冷气喷到了我的险上，我感到周身凉透了，连点热气儿都没有了，像条冻成了冰棍的鱼。她的手指把我从头到脚然后又从脚到头地抚摸着，那ว些尖利的指甲划着我的皮肤，造成的感觉无法表述。我猜想着，接下来她就该豁开我的胸膛，摘出我的心肝，像吃脆梨样，喀嗤喀嗤地咬着吃了。吃完了我的心肝，她就会咬断我脖子上最粗的血管，贴上她的像水蛭样的嘴，把我身上的血全部ຖ吸干净，使我变成个ฐ枯干的人，像马粪纸糊成的，划根洋火便能点着。我不能等死。于是我感到我猛地跳了起来，手脚突然获得了解放，浑身都是力气。我把那女鬼推到เ边，还对着她的鼻子捣了拳，连她鼻子上的脆ะ骨断裂的声音我都听到了，并且牢牢记住了。我撞开门，跑了出去，沿着街道，踩着那些尸首，飞样奔跑。在我身后，她大声叫骂着追赶上来。她的指尖不时地搔着我的肩膀和脊背。我不敢回头，回头就会被她咬住喉咙，只有快跑，快，再快些，我的脚几乎不点地了，迎面扑来的风灌得我快要窒息了，砂子打疼了我的脸。但她的指爪仍然在搔着我。我突然想起了关于起尸鬼的故事中，那个小男孩制ๆ胜的秘诀：对着大树跑，然后急转弯。因为ฦ起尸鬼是不会转弯的。棵青冈树在月牙下，像个蓬头的巨เ人，我对着它飞奔过去，几乎要碰到树干时，我突然将身子歪，急转到侧，我看到，那起尸女鬼猛抱住了那棵树，她的手指，滋滋响着，插进了坚硬如铁的树干里
我筋疲力尽地摸回来，街上流淌的鲜血把我的脚湿透了。成群结队的像小猪崽那么大的吸血蜘蛛在废墟上爬动着，它们几乎拖不动沉重的肚子，粘稠的混合着人血的粉红丝线从它们屁眼里不自觉地流淌出来，把爬行过的地方弄得无法落脚，无法落脚也得落脚，那些胶ด水状的东西，粘在脚足板上，拉着长长的丝儿，缠绕在脚๐脖子上，缠绕在小路上，使我的双腿，变成了两支很大的棉花糖
天亮后，我急于向母亲诉说夜间的事，但母亲显得很焦躁，根本不容我张口。她匆匆忙忙地把孩子和行李搬上车，当然没忘了那支大枪。我寻找着那些蜘蛛，但个ฐ也找不到เ。我知道它们都钻到废墟里去了，只要搬动破砖烂瓦，就会发现它们。它们屙在烂砖碎坯上的粉红色的丝线犹在，在冬天的朝阳下，它们的名字是美丽。我捡起根牛骨头，挑起—缕粉红的蛛丝。我把牛骨头当成绕线的轴子，不停地纠缠，变成大团透明粘稠的像鳔胶样的东西。我拖着它直走出村庄，在我的身后出现了条粉红色的丝绸之路。
道路上忽然人如穿梭，都是穿军装的兵，不穿军装的腰里也扎着牛皮带，屁股上挂着木柄手榴弹。路上散着些绿屁股子弹壳，路边的沟渠里，有肚子破裂ฐ淌出花花肠子的死马，还有堆堆的炮弹壳。母亲突然抓起了那ว支大枪，扔到路边结着白冰的水沟里。个挑着两个沉重木匣子的男人惊讶地看着我们。他放下担子，下沟去捡起了那支枪。这时我看到了那棵孤独的青冈树，树犹在，起尸鬼不在了，树皮上有些破烂处，那ว就是她的利爪抓出来的。她极有可能重归了荆棘丛去做她的逍遥野鬼，她被收尸回家的可能ม性等于零，因为村子里外，处处都能见到死尸。
临近王家丘子时，热气像潮水涌来。好像那村庄是座冶铁的大炉子。村子上空烟雾腾腾，村头的树上挂着层黑色的灰，群群苍蝇不合时宜地从村子里飞出来，从死马的肚肠，飞向死人的脸膛。
为ฦ了避免麻烦，母亲率我们从村前的小路绕过去。小路被车轮压翻了，我们的车子行走困难。母亲支起车子，从车把上摘下油壶，用根鹅毛蘸着油，往车轴和轴碗的缝隙里滴注。她的手肿胀得像高粱面饼子样。“到小树林那边，我们就歇息。”给车轴加好油后，母亲说。鲁胜利大哑和二哑，这三个ฐ乘客，多日来养成了声不吭的习惯，他们知道坐车是可鄙的，是不劳而走，没脸吭气。注过油的车轴响声流利，能ม传出很远。路边地里，立着些枝叶枯干七倒八断的高粱。高梁的黑穗子上生长过芽苗，有的还苍老地擎着，有的贴在地皮上。
走近小树林，我们才发现，这里隐藏着个ฐ炮兵阵地。几十根粗壮的炮筒子，像老鳖伸出的脖子。炮筒上绑着树枝，炮的胶ด皮大轮子，深深地陷在地里。炮的后边，是大排木箱子，有的箱子撬开了，露出个紧挨着个ฐ显得分外娇贵的黄铜壳大炮弹。炮兵们头上戴着用松树枝扎成的帽子，蹲在树林边缘上，用搪瓷缸子喝水；也有几个站着喝的。士兵们后边，垒起个ฐ土灶，灶上架着口铸着铁耳朵的大锅。锅里煮ุ着马肉，为ฦ什么说是马肉呢？因为ฦ有条带着蹄子的马腿从锅里伸出来，斜ฒ指着天，马足腕处的距毛很长，像山羊的胡须，马蹄上月牙型的蹄铁闪闪发光。—个伙夫，把根松木塞到灶膛里。炊烟如树，直钻到เ天上去。锅里水声，冲激得那条可怜的马脚颤抖不止。
个干部ຖ模样的人跑过来，善意地劝我们回去。母亲用冷傲的态度拒绝了他。母亲说：“老总，如果您硬逼着俺们回去，俺们也只能ม回去，另外绕条路。”“难道你们不怕死吗？”那ว人无奈地说，“不怕被炮弹炸碎吗？我们这些重炮弹，能ม把大松树拦腰斩ล断。”“到了这个ฐ地步，”母亲说，“不是我们怕死，而是死怕我们了。”那人闪到边，说：“我拦住你们，是因为我爱管闲事，好了，你们走吧。”
我们终于行走在白色盐碱荒原的边缘上了。在与荒原相接的起伏不定的沙丘上，蝗虫样的士兵改变了灰白色沙丘的颜色，有些像兔子样的小马，拖着滚滚的烟尘，在两座沙丘之间，飞快地跑动着。大概有几百根炊烟，在沙丘之间笔直地竖起，升到被阳光照ั耀得灿烂夺目的高空，才扩散成絮状，缓慢地连成片。而我们面前的白色荒原，像个银色的海，只能望进去箭远，便被刺人的亮色挡住了视线。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跟着母亲前行。更准确地说是跟着上官来弟前行。在这次刻๑骨铭心的旅๓行中，上官来弟如头任劳任怨的毛驴直拉着车子，并且她还能用沉重的大枪熟练地发射子弹，保卫了我们的宿营地。我感到她可亲可敬，她过去的切，无论是装ณ疯还是卖傻，都是她英雄浪漫曲里不可缺少的响亮的音符。
我们渐渐深入了荒原，那条被踩翻的路泥泞不堪，比路外的碱地还要难走。我们走在碱地上，尚未融完的雪片片的，像瘌痢头样，而那些稀疏ຕ的枯黄菅草，就形同癞痢头上的毛发。尽管好像危机四伏，但百灵鸟儿照样在晴空里鸣叫，群群草黄|色的野兔子，摆开条弧形的散兵线，发出“哇哇”的叫声，向只白毛老狐狸发起了进攻，兔子们定是苦大仇深，进攻时勇往直前。群面目清秀的野羊，跟在兔子们后边，跑跑停停，搞不清是助战呢还是看热闹。
有个东西在草棵间放光彩，沙枣花跑上去捡起，隔着车子递给我看。是个铁ກ皮罐头盒子，盒里有几条油炸成金黄|色的小鱼。我还给她。她抠出小鱼，递给母亲条。母亲说：“我不吃，你吃了吧。”沙枣花尖着嘴吃小鱼，像猫样。坐在篓子里的大哑，伸出了只肮脏的手，对着沙枣花说：“嗷！”二哑跟着说：“嗷ç！”只肮脏的手也伸出来。他们两个，都是样的方形冬瓜头，眼睛生长得靠上，使额头显得极短，鼻子塌平，人中漫长，嘴巴宽阔，上唇短而上翻，显露着焦黄的牙齿。沙枣花先是看了看母亲，好像要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的目光却散漫地望着远方。沙枣花拣出两条小鱼，分给大哑和二哑。铁ກ皮盒子空了，只余下几点残渣和几滴金黄|色的油。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盒底的油。这时，母亲说：“歇歇吧，再走会儿，就能望到เ教堂了。”
我仰面朝天躺在碱土上。母亲和大姐脱下鞋子，放在车把和车梁上磕碰着，倒出鞋旮旯里的碱土。她们的脚后跟像烂红薯。鸟儿们突然惊慌地俯冲下来，难道空中有老鹰?不是老鹰，是两架双层翅膀的黑色的大飞艇，从东南方向嗡嗡地飞过来了。它们发出的声音像开动了千架纺车。它们起初飞得很慢，很高，到了我们头上后，迅速地降低了高度，加快了速度。它们笨头笨脑แ地，像两头扎上了翅膀的牛犊子，头前飞速地嗡嗡地转动着的螺旋桨，像群围着牛头的马蜂。它们肥大的肚皮几乎贴着我们的车梁滑过去，玻璃窗后边那个套着风镜的人好像多年的老朋友样，对着我古怪地笑。我感到他的脸很熟，但不及细看，他的脸和他的笑便电般快捷地闪过去了。他飞过去了，股激烈的旋风挟带着白色的尘土骤然翻起，那些草梗啦砂粒啦兔子屎啦，像密集的子弹打在我们身上。沙枣花手里的罐头盒子不翼而飞。我吐着嘴里的泥土，慌张地跳起来。另架飞艇，沿着头架飞艇的轨迹，更加蛮横地俯冲下来，从它的肚皮底下，喷吐出两道长长的火舌。子弹钻在我们周围的泥土里，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成群的泥块儿，疾速地迸溅起来。飞艇拖着三缕黑烟抖翅膀便到了沙梁上空。那ว些从翅膀底下吐出的火舌断断续续的，声音像狗叫，沙梁上腾起簇簇黄|色的尘雾。它们在空中玩弄着燕子点水的把戏，莽莽撞撞地扎下来，又冒冒失失地拉上去，拉上去时，窗玻璃银光闪烁，机翅膀上却闪烁着钢๐蓝色的光芒。沙梁上片混乱，那ว些土黄|色的士兵在尘雾中蹦跳着，喊叫着。道道黄|色的火舌射向空中，枪声连成片，像刮ุ风样。两架飞艇，像受惊的大鸟，歪斜着翅膀向空中钻，它们的声音像疯子唱歌。其个架飞艇钻着钻着便钻不动了，肚子里蹿出股浓黑的烟，拖曳着，咕嘟咕嘟็的，摇摇晃晃的，打着旋磨儿，头扎到了荒原里。它的头像犁铧，翻起了大片泥土，翅膀唿扇着，唿扇了小会儿，便有大团火，从它的肚子里，忽喇喇地爆开，成了个大火球，与此同时，声巨เ响，把野兔子都震起来了。另架飞艇，在很高的地方转了圈，呜呜地哭着，飞走了。
这时我们才看到เ，大哑的半个脑袋没有了，二哑的肚子上，有个拳头大的窟窿。他还没有死，还朝着我们翻白眼。母亲抓起把碱土，按到那个ฐ窟窿上，但绿色的汁液ຂ和灰白的肠子，像泥鳅样滋滋有声地钻出来。母亲抓起把又把的碱土，往那ว窟窿上堵，却总是堵不住。二哑的肠子，淌了半篓子。我的羊两条前腿跪在地上，“噢噢”地怪叫着，肚子剧烈地收缩，脊ิ背弓起，团乱草从它嘴里呕出来。在它的带动下，我与大姐也弓着腰呕吐。母亲垂着两只沾满血泥的手，呆呆地望着那些肠子，她的嘴翕动着，突然张开，喷出股猩红的液ຂ体，然后她就嚎哭起来。
后来，从小树林的炮兵阵地那边，黑老鸹般的炮弹，批紧ู跟着批，飞向我们村庄的方向，蓝色的光芒，把树林那儿的天空映成了紫丁香的颜色，太阳灰蒙蒙的，黯然失色。排炮过去，荒原里就像滚过阵雷，然后便是炮弹的呼啸，然后就是敲破锣似的弹头爆炸声和柱柱的白烟腾起，在我们村庄那儿。几排炮过后，从蛟龙河对岸，有更大的炮弹回敬过来，炮弹有的落在小树林里，有的落在荒原上。你来我往的炮弹，像串亲戚样。灼热的气浪在荒原上涌动。打过个ฐ时辰，小树林里起了大火，炮声没了。我们村子哪边，却还有炮弹往这边发射，并且越打越远。沙梁后边，突然又蓝ณ了片天，成群的大炮弹，吹着口哨，砸在我们村那儿，这个ฐ炮群比小树林里那个炮群要大得多，炮弹也厉害。我不是说小树林炮群发射的炮弹像黑老鸹样吗?沙梁后藏着的炮群发射的炮弹就像群齐头齐脑的小黑猪，它们“啁啁”地叫着，迈动着小短腿，扭动着小尾巴，你追我赶地落到我们村里去。落地后它们可就不是小黑猪了，是大黑豹，黑老虎，黑野猪，锯齿獠牙，碰到เ什么咬什么。大炮对射着，飞艇又来了，这会儿来就是十二架，两架拨，并着膀飞。这次它们飞得很高，边飞边往下下蛋，荒原上出现了很多大窟窿。后来呢?
群坦克从我们村子那ว边踉踉跄跄地开出来了。当时我不知道那抻着长脖子跑起来嘎ะ啦嘎啦的家伙叫坦克。它们排成横队，在盐碱荒原上撒野。坦克后边，跟着队队弓着腰的头戴铁帽子的士兵。他们边小跑边对天放枪。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毫无目标，乱放气。我们跑到个炮弹坑里去，有的趴着，有的坐着。我们脸色平静，好像并不害怕。
坦克肚皮下成串ธ的铁轮子飞快地转动着，铁的履带环紧追着另环，嘎嘎啦啦往前跑。沟沟坎坎它都不再乎，脖子挺就过去了。它们边疯跑边咳嗽打喷嚏吐痰，横行霸道不讲理。吐够了痰它就吐火球，吐个火球它的长脖ๆ子就往后缩下。荒原上那些深沟被它打几个转儿就研平了，有些土色的小人儿被它碾到泥里去。它们跑过去的地方，地像犁了遍似的，满目都是新土。它们跑到沙梁跟前了，成群的子弹打得它们啪啪地响，没事儿，枪子儿奈何不了它们。但它们身后那些兵却片片地栽倒。沙梁上跃出些人，抱着点燃的高粱秸子，扔到坦克的肚子上，它们被烧得蹦高儿。有的人打着滚滚到它们前边，轰隆几声，几个坦克死了，几个ฐ坦克受了伤。沙梁上的兵像皮球，成群结队地滚出来，与那些戴铁帽子的兵打成堆儿。吱吱哟哟地叫，呜哩哇啦地吼，拳打的，脚踢的，卡脖子的，捏蛋子的，咬指头的，揪耳朵的，抠眼睛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个小兵打不过个大兵，小兵悄悄抓起把沙子，说：“大哥，论起来咱俩还沾亲呢，俺堂哥的媳妇是您的妹子，你别ี用枪托子擂我好不好?
”大兵说：“算了，饶了你吧，我还到你家喝过次酒，你家那ว把锡酒壶做的有机巧ู，那叫鸳鸯壶。”小兵突然扬起手，把沙子打在大兵脸上。大兵眼被迷住了，小兵偷偷地转到大兵脑后，手榴弹就把大兵的脑แ袋砸得葫芦大开瓢。
那天的景儿太多了，长十只眼也看不过来，生十张嘴也说不过来。戴铁帽子的拨跟着拨往上冲，死人叠成了墙，还是冲不过去。后来又弄来了喷火机，喷溜火，把沙梁都烧成了玻璃。飞艇又来了，往下扔大饼肉包子，还扔花花绿绿的钞票。折腾到黑天落日头，双方都累了，就坐下歇息。歇息了会，接着打，打得天地都红了，冻土都化了，死野兔子片片的，都是给活活吓死的。
这夜四面八方แ都放枪放炮，照明弹群群的往天上飞，照ั得眼都睁不开。
天亮时，群群的铁帽子兵举ะ手投了降。
九四八年元旦早晨，我们家五口，还有我的羊，小心翼冀地越过冰封的蛟龙河，爬上了蚊龙河大堤，我和沙枣花帮着大姐才把那辆木轮车拉上堤。我们站在堤上，望着河里被炮弹炸得破破烂烂的的冰面，看着从大窟窿里涌上来的河水，听着冰块坼裂ฐ的嘎叭声，庆幸没掉到เ河水里去。太阳照耀着河北的大战场，那ว里硝烟未散，喊话声欢呼声零星的枪声使荒原生机蓬勃。片片的铁帽子，宛若毒蘑菇。我想起了大哑和二哑，他们兄弟俩被母亲放在个炮弹坑里，上边连点土也没覆盖。回头看看我们的村庄吧，我们的村庄并没成为废墟——这真是奇迹——教堂还立着，风磨房还立着，司马库家那ว片瓦房倒了半。最重要的是，我们家的房子还立着，只是在正屋房脊上，被发臭炮弹砸了个大窟窿。我们进入家院，互相打量着，像陌生人样。打量了阵子，便搂抱在起，在母亲的领导下，放声恸哭。
突然响起来的司马粮的珍贵的哭声把我们的哭声止住了。我们看到了，他像野狸子样蹲在杏树上，身上披着张小狗皮。母亲对着他伸出了手。那ว家伙从树上蹦下来，像股黑烟，射进了母亲的怀抱。
第四卷
第二十八章
和平年代的第场大雪遮盖了死人的尸骨，饥饿的野鸽子在雪地上蹒跚，它们不愉快的叫声，宛如寡妇们含义แ模糊的抽泣。雪后的早晨，天空好像块透明的冰；东方红，太阳升，天地间便展开了万丈金琉璃。雪遮掩大地，人走出房屋，喷吐着粉红色的雾，踩着洁白的雪，牵着牛羊，背着货物，沿着村东的茫茫原野，往南走，翻过盛产螃蟹和蛤蚌的墨水河，到那片方圆约有五十亩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去赶高密东北乡奇妙的“雪集”——雪上的集市雪中ณ的交易雪的祭祀เ和庆典。
这是个必须将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开口说话便要招灾致祸的仪式。在“雪集”上，你只能用眼睛看，用鼻子嗅，用手触摸用心思体会揣摸，但是你不能说话。至于说话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仿佛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
高密东北乡劫后余生的人们——多半是妇女和儿童，都换上了过年的衣裳，踩着雪向高地前进。冰冷的雪味针尖样扎入鼻孔，女人们都用肥大的棉衣袖口掩住鼻孔和嘴巴๒，看起来好像是为ฦ了防止雪味侵入，我认为其实是怕话语溢出。茫茫雪原上片“嘎吱”声，人遵守不说话的规则，但牲畜们随便叫唤。羊“咩咩”，牛“哞哞”，在大战中幸存下来的老马残骡“咴咴”。疯狗们用硬梆梆的爪子敲打着死尸，像狼样望日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