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用毛巾擦着手，悲哀地望着枯槁的大姐，说：“闺女，这大概就是命啊！”
“哑巴๒。”大姐说。
沙枣花勇敢地跳下沟，沟里的水淹到她的胸口，她扑楞着，搅起绿色的浪花，我真担心她被淹死，但她举着那把刀子，爬上了彼岸。她的又细又长的小腿，在深深的淤泥里吃力地拔着。她的鞋子陷在淤泥里了。她钻进了隧道般的小路，身影闪便不见了。
司马粮站住了，他陷入了进退两ä难的境地。也许是他故意停住脚๐步。他停住，巫云雨和郭秋生也停住了。魏羊角和丁金钩从庄稼地里钻出来，趟过渠水，爬上道路，他们的腿上，沾满了青紫色的淤泥。他们小心翼翼地像围捕凶猛的小兽样往前进逼。司马粮稳稳地站着，还悠闲地——也许是故做悠闲地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时，从村子的方แ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司马粮跳下水渠，沿着片高梁和片玉米之间狭窄的小路，飞快地往前钻去。魏羊角兴奋地喊叫：“好啦，伙计们，追吧！”他们像鸭子样，拽拉拽拉下了沟，然后又拖泥带水地跟踪而去。两ä边伸展过来的高梁叶片和玉米叶片，掩没了小径。我们只听到叶片的哗啦声和他们狗样的叫声。“小舅，你在这儿等着姥姥，我去帮帮粮哥。”“枣花，”我说，“我怕。”“小舅，别怕，姥姥ณ马上就来，姥姥——”她大声喊着，说，“他们会把粮哥杀死的，你喊吧。”“娘我在这里呀，娘——我在这里——”
墨水河上，也有座石桥，桥桩是松木的，是木头支撑的石桥。桥上，站着沙梁子村的妇女主任高长缨，她留着二刀毛，头上别个ฐ塑料蝴蝶发卡，翻唇，露着紫红的牙床。她有张桔子皮样毛孔粗大的大红脸，下巴上长着胡子。她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我看。我知道她现在守寡，她的丈夫被坦克轧成了肉饼。小桥摇摇晃晃，桥面的条石“咯得咯得”响。我过了石桥，回头看到，雪原上留下了行行的脚印。还有那么多的人吃力地住这边走。我看到了母亲和大姐，还有我们家的孩子，还有我的羊。母亲忘没忘给它戴上奶罩呢?如果忘了，它就要吃苦了，积雪没人膝，它的奶头定要趟着雪走了，从我家到高地，近十里路程，它如何受得了呢?
两ä个男人用个左侧描龙右侧绘风的抬斗抬着我。走在前边的，是职业轿夫王太平；跟在后边的，是王太平的哥哥王公平，他也是职业轿夫。这兄弟二人，讲话都有些口吃。前几年为ฦ了逃避兵役，王太平自己剁๗掉了食指；王公平用巴豆涂抹睾丸，伪装ณ小肠疝气。他们的骗局被揭穿，村主任杜宝船，用步枪指着他们，给他们指出两条路。条是就地枪决，条是出常备夫，上火线，抬担架背伤兵运弹药。他们期期艾艾，说不出句完整话。他们的爹，修建教堂时从脚๐手架上掉下来跌瘸腿的泥瓦匠王大海，帮他们选择了第二条道路。专业轿夫抬担架，抬得稳，走得快，得到好评，兄弟二人都立了功。常备夫复员时，担架团团长陆千里给他们写了亲笔信，证明他们的功绩。同他们起出夫的杜宝船的弟弟杜金船，突发急病死了。兄弟二人从千五百里外，把杜金船的尸首抬回来。路上受尽了千辛万苦，抬到杜宝船家。兄弟俩口吃说不清楚，每人挨了杜宝船两ä个耳光。杜宝船说他们谋害了杜金船。兄弟二人拿出立功证明和团长的信。杜宝船夺过信和证明，嗤，嗤，嗤，全给撕成条条，然后抬手扬，说：“逃兵永远是逃兵。”他们心里，有说不出的苦。他们久经磨练的肩膀像铁样坚硬，他们的腿脚训练有素。坐在他们的抬斗里，好像坐在顺ิ流直下的轻舟上，雪的原野，翻滚着光的波浪。狗的叫声，带着青铜的声音。
大姐毫不犹豫地解开衣扣，袒露出她的精美绝伦的双||乳|。哑巴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的下巴๒抖得好像要掉在地上，掉在地上跌成碎片，大的如大瓦片，小的如小瓦片，失去了下巴的哑巴模样骇人欲绝。他用手托着下巴唯恐失去下巴，口是心非地说：“脱——脱——脱——”。大姐顺从地把褂子脱下来，裸露出上半身。她的脸是黑的，但她的身体是白的，白得闪着磁光。在那个ฐ阴霾的上午里，大姐光着背与哑巴叫劲。哑巴的腿曲曲折折地往前走,ไ走到大姐脚๐前，这个生铁般的男人，竞像被阳光晒化的雪人样,哗啦啦四分五裂ฐ，胳膊处腿处，肠子遍地爬如臃肿的蛇，—个紫红的心脏在他的双手里跳跃。好不容易这些迸散的零部ຖ件又归了位。哑巴跪在大姐面前，双手搂着她的屁股，他的大头，伏在她的肚皮上。
哑巴又抖动着他的下腭骨，来表现他内心涌起的波澜。他举起枪，阴沉地说：“脱——脱——脱——。”
母亲仇视地盯着马排长的脸，说：“你让开！”
“站住！”马排长拉动枪栓，胸前的汤姆枪口对着母亲的胸膛，怒冲冲地说，“你想劫狱吗?”
司马库道：“我不是飞起来了吗?这种大事，你们妇道人家不懂。马参谋，安排几个人，把她抬回去，买棺木盛殓。刘副官，收伞，上山，我跟巴顾问再飞次。”
二姐道：“都怨你，搞什么飞人试验！”
在黎明前的暗暝中，群从天河架桥归来的喜鹊落在屋脊，疲倦不堪地喳喳乱ກ叫。喜鹊们把我唤醒。我看到母亲抱着沙枣花坐在椅子上，我却坐在上官来弟冰凉的膝盖上，她用两条细长的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六姐和司马公子还是那样交颈而眠。八姐依偎在母亲腿边。母亲的眼睛里没有光彩，两个嘴角耷拉着，显得极度疲乏็。
想当初，那像累累果实样挂满我家树枝的野兔子，曾让母亲恼怒万分；但转眼间，这满树的野兔子竟成了母亲接受沙月亮为女婿的理由；也还是那几树野兔子，成了母亲判断沙月亮必败于蒋政委之手的根据。
这是个黑得像煤球样的女孩。她生着两只有些斗鸡的黑眼睛，两片锋利的薄嘴唇，两只与脸色极不协调的白色大耳朵，这些特征，确凿地向我们证明着她的身份：这是大姐与沙月亮为我们上官家制造的第个外甥女。
上官来弟的紫貂皮大衣，当然只能包裹着上官来弟的孩子。
男人们拉过马匹，让它们就着冰窟窿饮水。司马库趁此机会对我二姐说：“你是老二吧？回家告诉你娘，总有天我会把沙月亮那个黑驴日的打垮，把你姐姐夺回来还给孙大哑巴。”
司马库说：“姜技师，这是你初ม出茅庐第功！上爬犁，伙计们，天黑赶到大铁ກ桥，对了，饮饮马，饮马蛟龙河！”
家属们怔了怔，母亲带头跪下，大家都跟着跪下，哀声遍地。母亲说：司马大先生，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求求了。入土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马亭抓起泥土，对着乌ไ鸦掷过去。乌鸦们全然不顾。他走到遇难者家属面前，求情般地望着我们，喃喃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只透明的弯曲的指头般长的河虾捏在她手指间。虾子生动极了，每根须ี子都是美丽的。她把它扔到河滩上。上官求弟欢快地叫着扑上去捡虾。
她感到因为缠脚格外发达了的脚๐后跟直劲儿往淤泥中陷，滑腻的水草叶子轻拂着她的腿，使她的心里荡漾起—种难以言传的滋味。她弯下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水草的根部没淤平的脚窝，这都是虾子喜欢栖身之地。个小东西突然蹦跳在她的双手中。她心中阵狂喜。
鸟儿韩手里提着串死鸟，走进院子，他说：“这是干什么?不就死了个半截子废物嘛！是我打死的。”
公员人员把上官来弟和鸟儿韩铐走了。
五个ฐ月后，个女公安送来个瘦得像病猫样的男ç孩。并转告母亲，上官来弟第二天上午将被枪决，家属可以去收尸，如果不收尸，就送到เ医院解剖。女公安还告诉母亲，鸟儿韩被判ศ处无期徒刑é，不久即将押赴服刑é地，服刑地点在塔里木盆地，距离高密东北乡有万里之遥，起解前，家属可以去探视次。
上官金童因为撞伤了学校的小树，已๐被开除学籍。沙枣花因为有偷盗行为，被茂腔剧团开除回家。
母亲说：“我们要去收尸。”
沙枣花说：“姥ณ姥，算了，别去了。”
母亲摇摇头，说：“她犯的是枪之罪，没犯千刀万剐的罪。”
枪毙上官来弟那ว天，观众足有万人。辆囚车把她拉到断魂桥边，车上，同案犯鸟儿韩陪着游街。为了防止罪犯胡说八道，执法人员用种特制的刑具，封住了他们的嘴巴。
上官来弟被枪毙后不久，上官家又接到张报告鸟儿韩死讯的通知书。他在被押赴服刑地旅途中，企图跳车逃跑，被火车轮子轧成了两半。
第四十章
为了开垦高密东北乡那上万亩荒草甸è子，大栏镇的青年男女，统统被吸收为国营蛟龙河农场的农业职工。分配工ื作那天，场部办公室主任问我：“你，有什么特长?”因为饥饿，我的耳朵里嗡嗡响，没听清他的话。他噘了下嘴唇，露出颗镶在嘴巴๒中央的不锈钢牙齿。提高了嗓门他又次问：“有什么特长?”我想起了刚才在路上，看到了挑着担大粪的霍丽娜老师，她曾夸奖我有俄语天才。于是我说：“我俄语很好。”“俄语?”办公室主ว任冷笑着，炫耀着那颗钢牙，嘲讽道，“好到什么程度?能给赫鲁晓夫和米高扬当翻译吗?能翻译中
苏会谈公报吗?小伙子，我们这里，留苏学生都在挑大粪，你的俄语能好过他们吗?”等待分配的青工们发出嗤嗤的冷笑。“我问你在家里干过什么?干什么干得最好?”“我在家放过羊，放羊放得最好。”“对，”主人冷笑着说，“这才叫特长，什么俄语呀，法语呀，英语日语意大利语，统统的没用。”他匆匆写了张条子，递给我，说：“到畜牧队去报到เ，找马队长，让她分配你具体工ื作。”
路上，个老职工告诉我，马队长名叫马瑞莲，是农场场长李杜的老婆，响当当的第夫人。我拿着条子，背着铺盖去报到时，她正在种畜场指挥着场破天荒的杂交试验。种畜场的院子里，拴着头发情的母牛头发情的母驴只发情的绵羊头发情的母猪只发情的家免。配种站的五个工ื作人员——两男三女——都穿着雪白的大褂捂着遮住鼻子嘴巴的大口罩，戴着||乳|胶手套的手里，都端着具授精器，好像五个严阵以待的冲锋队员。马瑞莲留着个半男ç半女的大分头，头发粗得像马鬃样。张红彤彤的大圆脸，长长的细眯的双眼肥大的红鼻子丰ถ满的大嘴脖子粗短胸脯宽阔，沉甸è甸的r房宛若两座坟墓。——混蛋!上官金童暗骂了句，什么马瑞莲，这不是上官盼弟嘛！因为我们上官家臭名远扬，她竟然改换了名字。由此类推，那李杜，就是鲁立人，他曾叫蒋立人，也许在蒋立人之ใ前，还叫过立人，立人。这对改名换姓的夫妻，被贬到这偏远之地看来也是对倒霉蛋——她穿着件俄罗斯花布短袖衬衣，条像豆腐皮样皱皱巴巴哆哆嗦嗦的黑色凡尔丁裤子，脚蹬双高腰回力球鞋。她指头缝里夹着支跃进牌香烟，缕缕青烟缭绕着胡萝卜样的手指。她抽了口烟，问：“场报记者来了没有?
”“来了，”个戴着近视眼镜面容枯黄的中年人从拴马桩后闪出来，哈着腰说，“来啦。”他手里拿着拧开帽的自来水笔和打开的笔记本，笔尖按在纸上，随时准备记录。马队长响亮地笑着，用那只胖嘟嘟的手，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说，“主编亲自出马啦！”中年人道：“马队长这儿，是出头条新闻的地方，别人来，我不放心。”“老于，很有积极性嘛！”马瑞莲赞扬着，又次用她的手，拍了那主编的肩头，主编小脸煞白，像怕冷样，紧ู紧地缩着脖ๆ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编辑着八开对折油印小报姓于名正的中年人，曾经是省委机关报的社长兼总编辑，个大名鼎鼎的右派。“今天，”马瑞莲说，“我真要给你个头条新闻。”她深情地望了文质彬彬的于正眼，把手中的烟卷儿滋滋地吸到烧痛嘴唇的程度，然后“啪”地声吐出去，让烟纸和残余的烟丝分离——她这手绝活，会把捡烟头的人气死——她喷吐着最后口青烟，问配种员们：“都准备好了吗?”配种员们举ะ起配种器，无声地回答着她的问题。血液涌上她的脸，她搓着手，激动不安地拍了拍巴掌，然后又掏出—条手绢擦了擦手上的汗水。“马精，谁是马精?
”她大声地问。那个端着马的液的配种员往前跨了步，声音在口罩里显得窝窝囊囊。“我是，我是马精。”马瑞莲指指那头牛，说：“你去给它，那头母牛，把马精授进去。”配种员迟疑着，他看看马瑞莲，又看看身后那四位同行，好像要说什么话。马瑞莲道：“还站着干什么?干这种事儿，趁热打铁才能成功！”配种员眼里流露出恶作剧的神情，他大声说：“马队长，我遵命！”配种员捧着装有马液ຂ的授精器，飞快地跑到母牛背后。当那配种员把器具插入母牛的产道时，马瑞莲的嘴巴半张着，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那管子马精不是授给母牛而是授给了她。然后，她干净利索ิ地下达了连串的命令。她命令牛的精子去包围绵羊的卵子。她让绵羊的精子和家免的卵子结合。在她的指挥下，驴的液射进了猪的芓宫，猪的液则冤冤相报般地射进了驴的生殖器官。
场报主编的脸灰溜溜的，嘴巴๒咧着，很难说他是想放声大哭还是想放声大笑。个女配种员，端着绵羊液的那位，她的睫毛弯曲着，眼睛不大，但黑亮无比，几乎没有多少眼白。她拒绝执行马瑞莲的命令，把配种器扔在搪瓷托盘里，摘下手套，拉下口罩，露出她的汗毛很重的上唇白皙的鼻子和线条优美的下巴，愤怒地说：“简直是恶作剧!ำ”她讲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清脆ะ悦耳。
“放肆！”马瑞莲双手拍出声脆响，流沙样的目光撒到เ女配种员的脸上，她阴沉沉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戴的”她用手做了个ฐ摘帽子的姿势
，“不是‘手提帽’，你是极右派，是属于永久性的永远摘不掉帽子的右派，对不对?！”女配种员的脖子像经了严霜的草茎，脑แ袋无力地垂在脑前，她回答道：“您说的对，我是极右派，永久性的。但是，我想，这是两码事，科学和政治，是两码事，政治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朝秦暮楚，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但科学却是严肃的。”“住嘴！”马瑞莲像台疯狂的锅驼机，空咚空咚跳动着，喊叫，“我决不允许你在我的种畜场里，继续放毒。你也配谈政治?你知道政治姓什么?你知道政治吃什么เ?政治工作是切工作的生命线！脱离了政治的科学就不是科学，在无产阶级的辞典里，从来就没有超阶级的科学。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科学，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科学。”“如果无产阶级的科学，”女配种员孤注掷地大声地打断ษ马瑞莲的话，“如果无产阶级的的科学硬要逼着绵羊和家免交配并期望着产生新า的物种，那么我说，这无产阶级的科学就是堆臭狗屎！”
“乔其莎，你太狂妄了！”马瑞莲牙齿打着颤说，“你抬头看看这天，你低头看看这地，你应该知道天高地厚！你竟敢说无产阶级的科学是臭狗屎，反动透顶啊！单凭这句话，就可以把你关进监狱，甚至枪毙！看你这么年轻，漂亮，”上官盼弟变成的马瑞莲降低了调门说，“我放你马，但是，你必须给我把授精任务完成!ำ否则，我可不管你是什么เ医学院校花还是农学院的校草，那ว匹蹄子比脸盆还大的种马我都制服了，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
场报主编规劝道：“小乔，听马队长的吧，这毕竟是科学实验嘛，人家天津郊区，把棉花嫁接到梧桐上，水稻嫁接到芦苇上，都获得了成功，人民日报白纸黑字登着呢！这是个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时代，是个ฐ创造人间奇迹的时代，既然马和驴交配能ม生出骡子，谁又能担保绵羊和家兔交配不会产生新的畜类呢?听话，去吧。”
医学院校花极右派学生乔其莎脸涨得通红，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执拗地说：“不，我不，这违背基本常识！”
场报主编道：“小乔，你好糊涂ิ啊！”
“不糊涂就打不成极右派了！”场报主编对乔其莎的关切显然引起了马瑞莲的不满，她冷冷地顶了他句。
场报主编立刻垂下头，不吱声了。
个男ç配种员走上来，说：“马队长，我替她做吧。甭说是把绵羊的液射进家兔的芓宫，就是把李杜场长的液射进母猪的芓宫，我也丝毫不为ฦ难。”
配种员们怪笑起来，场报主编伪装ณ咳嗽才避免了笑出声音。马瑞莲恼羞成怒，骂道：“混蛋，邓加荣，你太过分了！”
那ว个邓加荣，拉下口罩，显出张无法无天的马脸，冷冷地说：“马队长，本人既没有手提帽也没有永久帽。本人家三代矿工，根红苗正，你可别用吓唬小乔的套来吓唬我。”
邓加荣说完，扬长而去。马瑞莲把满肚皮鸟气全撒在乔其莎身上：“你，干不干?不干的话，这个ฐ月的粮票我可要全部扣发了。”
乔其莎憋着，憋着，终于憋不住了，眼泪连串成行地滚出，嘴巴里也发出了哭声。她裸手拿起配种器，跌跌撞撞地跑到发情母免前——那兔子颜色青紫，脖了上拴着根红绳——按住了它，它扑扑楞楞地挣扎着。
这时，上官盼弟变成的马瑞莲终于看到了我，冷漠地问：“你来干什么?”我把场部办公室主任的条子递过去。她看看条子，说：“到养鸡场去吧，那儿正缺个ฐ干重活的壮工。”她不再理我，对主ว编说：“老于，回去发稿吧，稿子嘛，留แ有余地吧。”主编哈腰道：“到时请您看小样。”她又对乔๒其莎说：“乔其莎，根据你的请求，同意你调离配种站。你收拾收拾，去养鸡场报到。”最后，她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说：“我不知道去鸡场的路。”她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说：“走吧，我正要去鸡场办事，顺ิ便把你带过去。”
远远望得见鸡场用石灰刷็得雪白的墙壁时，她停下了。这是紧靠废旧枪炮场的通向鸡场的泥泞小路，路边的小沟里，汪着些暗红色的污水。在那片用铁丝网拦起来的空地上，狂长的野篙子淹没了破烂坦克的履带。坦克的红锈斑斑的炮筒子凄凉地指向蓝天。牵牛花的嫩绿色的藤蔓，缠绕着门高射炮断了半截的炮管。只蜻蜓立在高射机枪的枪筒上。老鼠在坦克的炮塔里跑动。麻雀在加农炮粗大的炮筒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它们叼着翠绿色的虫子飞进炮筒。个头上扎着红绸蝴蝶结的女孩坐在炮车的老化成焦炭状的橡胶ด轮胎上，呆呆地看着两个男孩在用鹅卵石敲打着坦克驾驶舱里的零件马瑞莲把目光从荒凉的枪炮场上收回来，脸上的表情与方แ才在配种站气指颐使的样子判ศ若两人。“家里都好吗?”她问我。
我扭转脸，看着在高射炮口上点点颤颤的仿佛蝴蝶触须的牵牛花藤蔓，心中充满怒火，你连姓名都改了，还问这个干什么?我心里想着。
“本来，你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她说，“我们也为你高兴。可是，来弟把切都毁了。当然，也不能完全怪她，母亲糊涂”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说，“我就去鸡场报到了。”
“嗬，几年不见，长脾气啦！”她说，“这倒让我感到เ几分欣慰，上官金童二十岁了，应该把裤ไ裆缝死把奶头抛掉了。”
我背起铺盖，朝着鸡场走去。
“站住，”她说，“你不要对我们误会，这几年我们也不顺ิ，就是这样吹，人家还嫌我们右倾。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鸟儿韩披纸袋——没有办法’。”她熟练地引用了句流传在高密东北乡的歇后语。她摸出那ว张条子，从悬挂在胸ถ前的钢笔套里，摸出钢笔，在纸条上潦草地画上几个字。她把纸条递给我，说：“去找龙场长，把条子给她。”我接过条子，说：“您还有什么话，就次说完吧。”她犹豫了下，说：“你知道，我和老鲁，混到今天这个ฐ份上，是多么地不容易。所以，请你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了。暗地里，我会帮助你，在公开的场合”
“你不要说了，”我说，“你既然连姓名都改了，就与我们上官家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根本就不认识您，所以，求您也不要给我什么‘暗地里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