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大厅里的天花板上那十几簇枝形吊灯纯属摆设，只有两盏度数很低的壁灯放着黯淡的黄光。大厅里那十几张黑色的长条椅上，躺着些霸道的时髦青年，他们打着响亮的呼噜，说着夹缠不清的梦话，有个在睡梦中ณ还高高地跷着二郎腿，大喇叭口的裤管
八十年代的第个春天，服刑期满的上官金童怀着羞怯慌乱的心情，坐在汽车站候车大厅的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待着开往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公共汽车。
上官金童面对着龙场长的尸体，感到脑袋里片灰白。室外大雨倾盆，他看到เ灰白的刺眼的雨水，层层地漫了进来，把她的身体和自己้的身体逐渐地淹没了。
上官金童怀着深深的内疚，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身体还没丧失感觉之前，满足了她的愿望。他精疲力尽地离开她的身体后，她的双眼迸出几颗火花，随即熄灭了，眼皮也慢慢合拢。
第二天晚上，他们埋伏在路边，手里拿着棍子石头。等啊等啊，终于看到那个ฐ头戴瓦斯灯的人来了。鸟儿韩猛地扑上去，拦腰抱住那个人，将他摔在地上。那人怪叫声，昏了。老邓摘下头灯照，晦气，原来是面色枯黄的女人。小毕举起石头，说：“砸死她吧，要不她会去报信的。”老邓说：“算了，小鬼子不仁，咱不能不义。杀女人，要遭天打五雷轰。”
船经不起折腾，翻了，他们在齐胸深的海水里挣扎着，被潮水冲上海滩。海上涛声澎湃，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奔腾，繁星满天，水面上飞舞着绿色的磷光。鸟儿韩冻得说不出话。小毕低声啜泣着。老邓说：“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重要是不要灰心。”鸟儿韩问：“大哥，你最大，你说吧，怎么办?”老邓说：“咱是些旱鸭子，没有使船经验。莽撞出海ร，死路条。好不容易逃出来，不能ม轻易死，这样吧，咱先上山歇天，明晚，捉个ฐ日本渔民，让他送我们回去。”
母亲沉稳地说：“冤枉。”
杨公安员抓起匣枪，用枪管激烈地敲着桌子，嘴巴๒仍然没有脱离喇叭筒子，喇叭筒子依然面对着窗户上的大洞，吼叫着：“上官鲁氏，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心中燃烧着邪恶的火焰。我满脸滚烫，替母亲害臊。教堂的山墙上，当年悬挂过枣木耶稣的地方，如今悬挂着灰尘。当年马洛亚牧师为ฦ我洗礼ึ的讲台上，站着群不知羞耻的男女。他们畏畏缩缩，目光躲躲闪闪，小偷似的。母亲头发花白了，竟要跟自己女婿的哥哥结婚。不，已经结婚。结婚的真正意义是，司马亭就要公开地和母亲睡在个被窝里了。母亲肥大的r房就要被司马亭占有了，就像司马库巴比特沙月亮孙不言占有我姐姐们的r房样。想到此我感到乱箭钻心，恼怒的泪水夺眶而出。个女工作干部用只黄瓢端着些枯萎的月季花瓣撒向那ว些无所措手足的新人。花瓣如肮脏的雨，如干枯的飞禽羽毛，乱纷纷地降落在母亲灰白的用榆树皮水涂ิ抹得光溜溜的头发上。
纪琼枝代表政府赠送给这些新า组合成的夫妻毛巾和肥皂。镇长发给他们结婚证书。母亲接着毛巾和证书，满脸通红，像个羞涩的小姑娘。
这夜我睡得香甜，直到เ红太阳照耀白雪世界时才醒来。我真想跪下求母亲，不要离开这鬼住的屋，不要离开屋前这片巍峨的坟茔，不要离开这片顶ะ着冰雪帽子的黑松林。不要离开吧，这乐่土，这福地，但母亲推着小车，率领着我们重新上路。那杆青色的大枪，横在鲁胜利身边，上边用破被子遮盖着。
小屋仅仅能容得下我们家人和我的羊。我们用车子堵住门口。母亲抱着那ว杆沾着士兵脑浆的大枪坐在最外边。黑夜降临ภ前，拨拨的人想挤进茔屋子，这些人里不乏强盗流氓，但都被母亲怀里的大枪吓退。有个嘴大眼很毒的男ç人欺负母亲说：“会放吗?”说着便要往里挤。母亲抱着枪，戳那ว人。她不会放枪。上官来弟夺过大枪，拉大栓，退去粒弹壳；推大拴，上了颗顶ะ门火。她把大拴往旁边按，对着那ว男人头上，呼通就是枪。道火线嗖儿声钻到天上去了。上官来弟熟ງ练的射击动作使我马上想起了她跟随沙月亮转战南北的光荣历史。那大嘴男人像狗样爬着逃走了。母亲感激地看着上官来弟，起身往里挪，把门卫的位置让了。
岸上的人都紧张地盯着木筏，鲁立人摘下眼镜，用衣襟角匆匆地擦着。摘了眼镜的鲁立人目光迷茫，显得满脸傻气。他的眼睛周围是两个白圈，像沼泽地里那ว种吃泥锹的鸟。他把代替眼镜腿的麻绳挂在耳朵上。他的耳朵根已被那麻绳磨烂了。木筏在河水中打了横，缺乏弄水经验的士兵横木锨竖木锨地劈砸着水面，浊浪冲上木筏，筏上的人衣服都湿了。双手被绑的巴比特惊恐地大叫着，六姐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尊龙大爷在筏后摇晃着，喊叫着：“老总们，老总们，别乱ກ，别乱ກ，动作致，要紧的是动作致啊！”鲁立人摸出枪，对天连放了两响，筏上的士兵都抬起头来。鲁立人大叫：“听尊龙大爷的号子不许乱ກ！”尊龙大爷说：“老总们，别乱ກ，听我的号，二二二，悠着劲划呀，二”
堤顶上那两ä个拽绑腿带子的士兵松了劲儿。尊龙大爷用木锨头顶着河堤，两边的士兵们别别ี扭扭地用木锨拨着水，木筏慢慢地离开岸边缓水，倾斜着往下游漂去。岸上的那ว两个士兵像放风筝样，迅速地放松着连结在起的几十根绑腿带子。
昨晚上，母亲被司马库和二姐说服，到教堂看电影。也是放到这草地上打滚的时刻，司马库悄悄地溜走了。我尾随着他。他贴着墙边走，不像司令，像个ฐ地道的毛贼，他原先定当过贼。他跳进了我家院子，从低矮的南墙跳进去，这是三姐夫孙不言的行动路线，鸟仙也熟谙此道。我不跳墙，我有我的通道。母亲在大门上挂着把锁，钥匙放在门边的砖缝里，我闭着眼便能摸到เ钥匙，但我不需要。大门下边有个ฐ洞，是早年为狗准备的，那还是上官吕氏的时代。狗没了，洞留着。我可以钻进去，司马粮和沙枣花也能钻进去。好了，我已๐经站在大门里边了，这是穿堂，是西厢房的个ฐ组成部分。往前走两步，便是通达厢房的门。厢房里切照旧，磨，驴槽，上官来弟的草铺。她在草地上犯糊涂，得了花痴。为ฦ防止她冲出去破坏巴比特的婚礼，司马库将她的只手用绳子挂起来，拴在窗棂上，三天了，还没解。我想，二姐夫是想解放大姐，让她也去开开眼界吧?但后果呢?
碧绿的闪电，像抖落的铁ກ水，不断地照亮鸟儿韩的伙伴们占据的大沙梁子，那些树，那些土墙草屋。闪电水淋淋地抖动，把光芒淋在黑色的树木和黄|色的房舍上。雷声隆隆，像抖动着张生锈的大铁皮。女人和男人，在河边草地上打滚，我却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我目睹了爆炸大队士兵在冷月冰辉照耀着的蛟龙河上往对岸争渡的情景。呼呼隆隆，连滚带爬，半河马蚤乱ກ。河浪花。司马支队的人毫不吝惜子弹，他们的汤姆枪和盒子炮把大量的子弹倾泻在河水中，打得河中像开了锅样。如果他们要消เ灭爆炸大队，足可以杀个人芽不剩ທ。但他们施ๅ行恐吓战术，仅仅打死打伤了爆炸大队十几个ฐ人。几年之后，当爆炸大队改编成个独立团杀回来时，司马支队那ว些被枪毙的士兵和军官，无不感到เ委屈。
就让鲁立人带着他的队伍去舔舐伤口吧，我必须ี回头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在跳河还是跳井的问题上，我最终选择了跳河。因为我听说沿着河水漂流，便可进入大海ร，鸟仙大显神通那年，河里曾航行过几十艘双桅杆的大帆船。
沙月亮把信撕得粉碎，恼怒地骂道：“鲁大炮，蒋四眼，你们做梦!”
“大婶，您还不知道?您的女婿，现在是渤海城警备司令，有三百多人，还有辆美式吉普车呢。”女兵小唐说。
二姐说：“娘啊，他腿上流血不止，我要不去，他就得淌死了，他死了，女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娘，放我去吧”
这时，外边传来马蹄声和锐利的枪声。母亲侧身堵住通向萝卜窖的洞口，说：“娘什么都答应你，但不能让你出去送死。”
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过去拉着马洛亚牧师的胳膊说：“走吧，咱惹不起他们。”
“洋人，你们听到เ了没有?”歪嘴巴鸟枪队员说，“洋人还会说高密东北乡土话?我看你是个猴子与人配出来的杂种，伙计们，把驴牵进来吧。”
“来弟她娘，你这是怎么เ啦？我的孩子，你可要挺住，咱家的黑驴，生了匹活蹦乱ກ跳的骡驹子，你要是把这孩子生下来，咱上官家就知足了。孩子，瞒了爹娘瞒不了大夫，接生婆不分男ç女，我把你樊三大爷请来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沿着眼角的皱纹，直流到两ä边的耳朵里。房门被推开，婆婆低声下声地说：
上官鲁氏道：“娘”
上官吕氏大声道：“，清晨放枪，大司马又犯了魔症！”
新任的“东方鸟类中心”公关部ຖ经理上官金童，被耿莲莲送到桑那ว浴中心洗了十天桑拿浴ภ，接受了泰国女郎的按摩，又去美容美发中心做了十次面部ຖ按摩和面膜护理。他感到身心通泰，犹如脱胎换骨。耿莲莲不惜血本，为他购买了最时髦的服装，撒了身夏奈尔香水，并派了个小姐专门料理他的生活起居。这些挥金如土的消费，令上官金童惴惴不安。耿莲莲不给他分派具体工作，只是遍又遍地向他灌输各种鸟类的知识，并陪着他参观“东方แ鸟类中心”发展蓝图模型展室。使他坚定不移地认为，“东方鸟类中ณ心”的未来，就是大栏市的未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上官金童躺在豪华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总结了自己的前半生，感到在“东方鸟类中心”享受到的，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这个小头的精明女人，到底要我干什么呢?他摸着胸ถ前和腋ນ下逐渐累็积起来的脂ฦ肪，朦朦胧胧入睡。他梦到自己长了身孔雀毛，尾羽展开，像面华丽ษ的墙壁，千万个彩色的斑点，在羽毛的墙壁上抖动。突然，耿莲莲带着几个ฐ面相凶恶的女人，前来拔他的尾羽，说是要将他的尾羽，献给从远方归来的尊贵朋友。他用嘹唳的孔雀语言，对她们提出抗议。耿莲莲说，小舅，不让拔毛，我养你干什么?她的质问无可辩驳。不但适用于孔雀，同样适用于人。于是他只好乖乖地翘起屁股，等待着她们拔毛。他感到屁股上和两条大腿内侧，像有凉飕飕的小风掠过，皮肤绷得紧紧ู的，钢针也扎不进去。耿莲莲在个ฐ铜盆里，认真地洗着手，用散发着檀香味儿的香皂，洗了遍又遍，末了，还让个ฐ穿白大褂的女工，用长嘴大铜壶，倒着水为她冲洗。拔吧，他想说，好外甥媳妇，你别慢条斯理地折磨人了。你知不知道，对于只被绑在屠床上的羊来说，最大的痛苦，不是那捅进心脏的刀，而是看着屠夫在旁磨刀，—边磨，边用指甲去试刀刃的锋利ำ程度。耿莲蓬用带着||乳|胶手套的手，拍打着他的屁股，说：放松！放松！小舅，你怎么也学起那ว杀人恶魔司马库来了?
那家伙，临死前还往胡子上运气，让剃头匠崩坏了刀刃子。这种事儿，她这个后起之辈如何能知道呢?司马库崩坏剃头匠刀刃子的事，不过是个ฐ传说。关于司马库的传说，多得能ม拉汽车。传说枪毙他的时候，子弹打在他的额头上，竟然乱纷纷地反弹回去。那气功练得，真像高密东北乡早年的义和拳大师兄樊金标样，刀枪不入。后来他看见河堤上的亲儿子司马粮，叫了声：我的儿啊！县公安局的神枪刽子手趁着这机会，把梭子弹打进他嘴里，才结束了他的生命。冤枉，外甥媳妇，上官金童说，我没有运气，我是害怕。你怕什么เ?她轻蔑地说，拔你根毛你都这样，要是骟掉你个蛋子呢?那你还不得先休了克?我的天!上官金童想：怪不得鹦鹉韩叫哭连天，这娘们，是够厉害的，连打个ฐ比方都动刀动枪的，当年蛟龙河农场的女兽医小董号称“辣椒手”，但她为畜力运输队那匹小公骡做去势手术时，只切出了四个睾丸她就扔掉柳叶刀逃走了。那ว匹小公骡生了嘟噜睾丸，像窝木瓜似的。剩下的手术只好由老邓完成了。句歇后语至今还在大栏市的部分民众口里使用着：小董骟骡子—不利不索。耿莲莲握住了他尾巴上那几根最华丽的像芦苇样粗的羽毛，猛地往外拽——上官金童大叫声，醒了。满头都是冷汗。尾骨那ว儿，好像在隐隐作痛。这夜，他再也没能ม入睡。他倾听着沼泽地里鸟儿们打架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并运用了在劳改农场跟犯人们学会的圆梦方法，为自己้圆梦。
天亮之后，耿莲莲请他去她的办公室共进早餐，享受了这殊荣的，还有她的丈夫驯鸟大师鹦鹉韩。他进门，就受到เ了蹲在金属架上的黑八哥的问候，“你好！你好！”黑八哥抖擞着羽毛，嗲声嗲â气地“说”着。他十分怀疑这声音的真实性，转着圈儿寻找发声源。黑八哥却“说”：“上官金童！上官金童！”鸟儿的问侯，真令他惊喜无比。他对它点点头，说：“你好！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呢?”黑八哥抖擞着尾巴“说”：“混蛋！混蛋！”耿莲莲说：“鹦鹉韩，听听吧，这就是你驯出来的宝鸟！”鹦鹉韩扇了那黑八哥巴๒掌，骂道：“混蛋！”黑八哥昏头胀脑地“说”：“混蛋！混蛋！”鹦鹉韩尴尬地对耿莲莲说：“他妈的，这鸟儿，你说怪不怪吧，就跟小孩子模样，教他句正经话儿，十遍八遍也学不会，可是骂人的脏话，不用教就会了！”
耿莲莲用新า鲜的牛奶和煎得半熟ງ的鸵鸟蛋招待上官金童。她吃得像鸟很少。上官金童吃得像猪很多。她喝着香气扑鼻的“鸟巢”牌咖啡，说：“小舅，‘养兵千日，用兵时’，到了您出马攻关的时候了。”
上官金童吃了惊，竞连连打起嗝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呃，我能，干什么，呃”
耿莲莲对他的打嗝表示ิ出明显的厌恶，她用灰白的眼睛冷酷地盯着他的嘴巴。因为冷酷，她那两只原本是美丽温柔的灰眼睛，突然间变得极为可怕，令他想起了她的娘，令他想起了沼泽地里那ว些能囫囵个ฐ儿吞掉大雁的蟒蛇。他的嗝逆，被这吓，立刻๑就止住了。
“你太能干点什么เ了！”她的蛇样的眼睛里射出了人眼的温存光辉，因此她的眼睛也就美丽动人了，她说，“小舅，要实现我们构想的宏伟蓝ณ图，主ว要靠什么?不说你也明白，靠钱。进桑拿浴塘子要钱，请那些温柔的胸脯发达的泰国女人按摩你的脊梁要钱，刚才你们吃这只鸵鸟蛋，知道要多少钱吗？——她伸出五个指头——五十?五百?——五千元！行动都要钱，‘东方鸟类中心’要发展，更要钱。我们需要的钱，不是十万八万，也不是百万二百万，而是要千万，万万！这就需要政府支持，银行贷款，银行是政府的，银行行长要听市长的，市长听谁的?”
她微笑着对上官金童说：“小舅，市长听您的！”
上官金童被她句话吓得又连连打起嗝来。
耿莲莲说：“小舅小舅莫要慌，听我慢慢对您讲，新任大栏市长不是别人，正是您的启蒙老师纪琼枝!据可靠消息讲，她到任，打听的第个人就是您，小舅，您想想看，几十年了，她还想着您，这是多么深的情分！”
“我去找她，就说，纪老师，我是上官金童，请您给我外甥媳妇的鸟中心贷款亿元？”上官金童说。
耿莲莲放声大笑着站起来，她没大没小地拍着上官金童的肩膀说：“傻舅舅，我的个ฐ傻舅舅，您可真是个大老实人！听我慢慢对您说。”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像鹦鹉韩训练鸟儿样，耿莲莲不分昼夜地训练着上官金童，教会了他许多讨大权在握的独身女人欢心的动作和话语。在纪琼枝生日的前天，在耿莲莲的卧室里，进行了临战前的彩排，耿莲莲披着件洁白的睡衣，抽着摩尔香烟，端着高脚葡萄酒杯，床头摆着蝽药瓶子，足蹬双绣花拖鞋，扮演纪琼枝纪市长。上官金童穿着笔挺的西装，脖子上和腋窝里洒满了巴黎香水，怀抱着大束孔雀尾翎，手提着只刚ธ刚驯出来的鹦鹉，轻轻地推开了包着皮革的卧室门——
开门他就被纪琼枝的威严派头吓懵了。她根本没像耿莲莲那样穿着宽松服大的睡袍，让酥胸ถ半遮半掩。她穿着件男式旧军装，连风纪扣的领子也扣得紧紧的。她也根本没抽摩尔香烟，没端葡萄酒杯，更没有床头柜上的蝽药瓶。她根本没坐在卧室里接见他。她叼着个斯大林式的大烟斗，抽着臭哄哄的莫合烟，用个像小桶那么大的搪瓷脱落的上面残留着蛟龙河农场字样的大缸子咕咕咚咚地灌着茶水，她坐在张破藤椅上，穿着尼龙袜子的臭脚高高地搁在办公桌上。她正在读份油印材料，上官金童进门，她把材料é扔，骂道：“混蛋，这群臭虫！”上官金童吓得双腿打软，差点跪在地上。她收回双腿，趿拉着鞋子，说：“上官金童，来来来，不要怕，我不是骂你！”
按照耿莲莲的教导，上官金童应该恭恭敬敬地鞠躬，然后，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市长的酥胸，盯得时间不能过长，大约十秒钟，过长了显得心术不正，过短了显得不够亲近。然后，就说：“亲爱的纪老师，还记得您那个没出息的学生吗?”
但没容他张口纪琼枝就点出了他的名字，并且用那ว两只英姿不减当年的眼睛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遍，看得他浑身刺痒，恨不得扔下手中的东西逃跑。她抽动着鼻翼，嘲讽地问：“耿莲莲给你洒上了多少香水?”
她起身推开了扇窗户，让清冷的晚风灌了进来，远处，高高的铁架上的电焊火花像节日的礼花样灿烂夺目。她说：“坐下吧，我这里可没有什么เ招待你。要不，喝杯水吧，”她从茶几上拿起个ฐ断了把的茶杯，看了看杯底的污垢，说，“算了吧，太脏了，我也懒得去涮了，老了，年龄不饶人了，跑了天，双脚๐胀得像发面馒头样。”
当她提起自己้的年龄，说自己老了的时候，小舅，你千万记住，不要说她老，即便她老得像根干丝瓜，您也要说——他鹦鹉学舌般地背诵着耿莲莲亲口教给他的话：“老师，您除了稍微地丰满了点点，其余的，都跟几十年前您教我们唱歌时模—样。您看上去，顶多也就有二十七八岁，发着狠说，您也超不过三十岁！”
纪琼枝阵冷笑，说：“这都是耿莲莲教给你的吧？”
他红着脸说：“是。”
纪琼枝道：“上官金童，教的曲唱不得！这套拍马屁的把戏，用在我身上，是百分之ใ百的无用。什么我还不到三十岁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啦，放屁！老不老，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头发，花白了；眼睛，昏花了；牙齿，松动了；皮肤，松弛了；还有许多，那就说不出口了。那ว些人，当面奉承我，转眼，嘴里就骂，嘴里不敢骂，心里也在骂：这个老不死的！这个老妖婆子!看在你还坦率这点上，今天我饶了你，要不，我马上就把你轰出去！坐下坐下，别站着。”
上官金童把那束孔雀翎毛献给纪琼枝。说：“纪老师，这是耿莲莲让我送给您的，她说，献孔雀翎的时候，小舅，您定要说，老师，在您生日前夕，将这五十五根孔雀翎献给您，祝老师像孔雀样美丽。”“又是放屁，”纪琼枝说，“雄孔雀才美丽，雌孔雀，比老母鸡还丑。你把这些鸟毛给她带回去。那是什么，是会说话的鹦鹉吧？”她指着用红绸布罩着的鸟笼说，“打开我看看。”上官金童揭开红绸幔子，拍了拍鸟笼，那只睡眼惺松的鹦鹉，抖了抖翅膀，恼怒地说：“你好！你好！纪老师，你好！”纪琼枝拍鸟笼，吓得那ว只鹦鹉上蹿下跳，华丽的羽毛碰撞着铁笼，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纪琼枝叹息声，说，“好个屁!ำ点也不好。”
她装上斗烟，像个没牙的老头样，巴嗒巴嗒抽着，说：“鸟儿韩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耿莲莲派你来干什么เ?”
他结结巴๒巴地说：“想请您去参观‘东方鸟类中心。”
“这不是她的真正目的，”纪琼枝端起大茶缸子，灌了口水，她把缸子沉重地放在桌子上，说，“她的真正目的是贷款！”
第五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