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的照片相比，她的信就显得有特色多了。在信里她没有谈到他，也没有谈到她自己。短短页纸里，她谈的是夏天里的次旅行。这次旅๓行开始时只是为了给她葬在老家乡下的祖母扫墓，后来越走越深，竟停不住脚步了。她说那ว路上的溪水是可以喝的，清凉解渴，略带丝甜味。那路上的树林里长着各种各样的蘑菇，大的如脸盆，小的如豌豆。那路上的鸟儿并不怕人，竟敢飞到人的手心索食。在路上看天，天是蓝的，那种真正的，还没有被烟囱熏灰了的女的蓝。“你若回来，假如天不太冷，我带你去走那条路。”在信结尾的时候，她这么对他说。这是她对他发出的第二次邀请。林颉明推着行李车从绿色海关通道走出来，眼就看见了上海的天。正是傍晚，暮色轻轻地垂挂下来，遍天的灰暗中略略๓夹杂了几丝日尽的潮红。霓虹灯早早ຉ地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牌像只只涂ิ了浓重眼影的大眼睛，放肆地窥探着由层层叠叠的楼宇组成的都市。行人近近地擦着他却又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过，口音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楼不是那些楼了，人也不是那些人了。惟不变的，只是那爿天。依旧苍老，依旧ງ疲惫，依旧ງ欲说还休。十几年前他离开这里，是为了投奔个女人和团温暖去的。他曾经把这个城市叫做“后方แ”，仅仅因为这里是那个女人的娘家。十几年后他回到เ这里，女人不在了，他也没有个可以投奔的人了。当然，在偌大的个上海ร城里，他也不是完全无亲无故的。至少有个人，个叫江涓涓的女人，是他在沙子样的人群里搜寻驻留的理由。她使这个ฐ硕大的都市变得可及起来，她使他涣散茫然的眼神有了个ฐ焦点。他开始相信奇迹。他相信他是无数个ฐ失败的隔洋寻偶故事里的那个例外，他相信他和她的相逢将会是那些故事得以演绎下去的理由。毕竟，这是在上海ร，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神奇都市。他开始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她。他发现国际航班接机的人流中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出奇的多。在他眼里，这些身材细瘦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其实都掖着个ฐ极为ฦ肥胖暧昧的梦，所以她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游移鬼祟秘不可宣。为了不至于错认，事先他让她穿照片上的那套衣服。历史在这里发生了次惊人的重复——时隔多年，他仍然必须依赖照ั片的帮助来寻找个有可能与他的生命发生重大关系的女人。他在人流里找了很久，却直没有找见她。便突然想起他们曾经约好，万彼此走散了，就都到问讯台前集合。于是他就朝问讯台走去。她果然在那里，斜ฒ着身子靠墙站着，脚边歪了只大背包。大概也等了他不少时辰了，神情就微微地有些沮丧。虽然依旧在东张西望着，眼睛里却不是那种初来乍ๅ到เ欢天喜地的企盼了。仿佛是朵被轻风抚过的花，虽然还是盛开着，却毕竟蒙上了细细的层灰尘。他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站着，用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地测量了遍。他发觉他的目光被她无处不在的清晰分明的轮廓线条割得辛辣生疼。她如约穿了那套衣服。衣服大约洗过很多次了，褪了色，清清爽爽地带着洗衣粉和漂白剂的痕迹。她几乎完全没有修饰，任凭青春如水般地从衣裳๙的拘束包裹中挣脱流溢出来。他从她身上立时读出了自己无可挽回的苍老。与她的真人相比，她寄给他的那张照片不过是个不知被盗版了多少次，谬误丛生模糊不清的拙劣副本。他朝她走过去，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没有叫她，任由她的目光从很远的地方แ渐渐收拢过来，最终落到了他身上。他们对视了会儿，她才犹犹疑疑地笑了笑，问：“是，是？”他点了点头，猜想自己้大概ฐ比那些旧照片里的样子又老了些。她就把手里的花递给了他，是捧喜庆热烈的红色康乃馨，夹杂着些同样喜庆热烈的绿椿枝，裹在张有些俗气的粉红玻璃纸里。纸上残留แ着她微微潮湿的指印。他接过来放到เ行李车上，心想以后再慢慢告诉她，在国外是不时兴给男ç人送花的，即使送了，也是不用粉红色的包装ณ纸的——关于外边的那个ฐ世界，她要学的东西大概还很多。后来他们叫了辆出租车，不远不近地并排坐进了后座，朝旅馆开去。他试试探探地穿越了他们之间那个ฐ似远似近的距离，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微微地闪了闪，弯下身去系鞋带，他的手就落到了她的腰上。他几乎是同时探到了她身上的柔软和僵硬，他的手就尴尴尬尬地陷落在柔软和僵硬的双重夹击中，不知所措起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及时地抽回手来接了电话。这是个英文的电å话，她听得出来他说得挺流利ำ，却又没有流利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他讲了十来分钟็才关了机，告诉她是他的咖啡馆里打来的——他不在的时候就交代给个ฐ挺能干的女招待管事。她看得出他接完电å话以后心情很好，就问他：“是税的事吗？”他吃了惊——他只知道她在个日本人开的服装厂里打工ื，却没想到她也听得懂英文。她猜出了他的惊异，笑笑，说：“我刚ธ开始学英文，听懂两个ฐ字，瞎猜的。”他告诉她国税局上个月来咖啡馆查账，今天来了封信，说通过审计了。她说那ว你们得花不少钱打点吧？他想说他连杯咖啡都没有用上，又觉得她是不会懂ฦ的，就点了个ฐ头算是回答。两人生生分分地呆坐了会儿，各自扭着头看着窗外的街灯盏盏飞蛾似的扑过来，又流火似的闪到เ身后，连成条橘黄|色的链子，前到天边，后至地极。他想问她是不是为ฦ了他才开始学英文的。他暗暗排练了几个俏皮轻松的提问方式，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涩涩地找不到个圆滑的出口了。后来就到เ了旅馆。进了屋，他让她在客厅里坐着，自己去浴室换洗了出来，又从箱子里找出个小盒子递给她。她拿在手里，木木地看着盒子上的彩纸和纸上贴着的卷成细细波纹的银箔花。他催促她打开，她舍不得撕破包装ณ纸，便用指尖轻轻地挑着胶带纸的边缘，地拆了半晌，才拆开了，原来是条小小巧巧ู的项链，坠子是颗银心。她说国外的银子就比国内的成色好，颜色亮。他听了忍不住噗嗤笑：“小姐，这是白金，比银子贵好几倍呢。”她“哦”了声，说“怪不得这么好看”，就把项链收进盒子放了起来。她平平淡淡的样子反让他放了心——他最害怕那种为了件小礼ึ物能毫不费劲地说出箩筐好话的女人。他问她上海最好的餐馆在哪里——他要带她去吃饭。她低低地笑，说：“你知道我个ฐ月挣多少钱吗？我哪里配知道最好的在哪里——连次好的都没去过呢。你要请客也好，就算给你自己้接风。有个ฐ温州馆子叫‘阅虹’，装潢般，菜式还挺地道。离方阿姨ถ那ว边也不远。吃完了饭正好去看她。”&ุb&ุb电子书分享网站
多伦多，上海，藻溪：隔洋的约会4
温州：舞台上下5
筱丹凤素า来就疑ທ心戏班里有人背地谈论祝英的身世，听了这话，脸上红阵白阵，手抖抖地竟捏不拢拳头，只觉得背上热热地贴烤着好几双眼睛。时羞恼，又想在人前撇清，便抓起张奎娥丢â在地上的扇子，斜斜地朝祝英劈去。祝英来不及闪避，扇子正正地砸在额角上，便有线紫血渐渐地流了出来。众人见血，吓了跳，都慌慌地过来将筱丹ล凤和张奎娥劝了下去，又将祝英的伤口胡乱包缠过，就各自回房歇息了。第二天在化妆间，筱丹凤又看见了祝英。额上贴着块纱布，神情蔫蔫的如同遭了霜的丝瓜。低头守着张奎娥的戏装箱，想睡又不敢睡。见四下无人，筱丹凤就从兜里掏出把上海带来的玻璃纸太妃奶糖，递给祝英。祝英不敢接。筱丹凤就挑了块，将纸剥了，塞到祝英的嘴里。到底还是孩子，祝英舍不得那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就从地上捡起来，放在手心摊平了，会儿折成只鹤，会儿折成条船。筱丹ล凤叹了口气，说：“学唱戏就得挨打，我也是这么打出来的。以后乖๔巧点，别惹那ว个人生气。”就拿了梳子，帮祝英梳头。祝英的头发粗黑，头顶有个ฐ极大的旋๙，分中ณ路分偏路都盖不过去，只好草草地在脑แ后梳了根辫子了事。边梳，边暗暗感叹：这丫头大约跟自己样，也是生就的个倔命。便问从前在乡下，你娘打不打你？祝英说从不。又问你娘说没说你还有另外个娘？祝英茫然地摇了摇头。梳完了头，看着孩子兴头头地玩糖纸，半晌，才幽幽地问，“要是有个体面风光的人要认你做囡，你肯不肯？”祝英头也不抬，说：“我有娘的，认她做什么？”筱丹凤心里狠狠地堵了堵，却说不出话来。祝英跟张奎娥稀里糊涂地学了两年的老旦，那张奎娥就搭上了个丝厂的老板，甩下祝英跟人家到苏州当姨太太去了。戏班里时半刻找不到เ演老旦的，唱花旦青衣小生的又都不愿意带半路改行的学徒，祝英只好跟了个演丑的学了阵子的丑。刚ธ浅浅地摸到了些门道，戏班又招进了个老旦ຆ，祝英便顺理成章地给推回去学老旦ຆ。晃几年岁月蹉跎，祝英长到了岁，个子粗壮结实，戏路上却没有多少长进。什么角都会唱几句，什么เ角也唱不精，倒成了全戏班的使唤丫头。哪个角儿生了病，就喊祝英去药铺抓药。谁的戏装开了线，便叫祝英拿针ฤ线包来缝。哪个龙套崴了腿，师傅声吆喝，祝英套上戏装ณ就去顶戏。有年，崔府又送来定金，包了整个戏班去唱堂会，这回是崔家的长房曾孙周岁贺宴。崔家的长房孙子与其他的孙子有所不同，走南闯北，是见过些世面的。早先在省城读的书，后来又到英国留过两年学。回国后在上海东亚银行寻到了个职位，娶的是银行襄理的千金。岳家自然带了帮高朋贵友同随行，到温州ะ庆贺。那崔府虽然妻妾成群，子孙无数，到เ了曾孙这辈，却只得这个男丁，阖家上下，自然视为奇珍。于是那日宴开数十席，极尽热闹排场之能事。又在花园里搭了个大戏台，二十盏镁气灯齐齐挂出，照得暗夜如同白昼。等候接送宾客的汽车黄包车司机下人从门前排开，直排了整整条街。酒饭饱足，众人便坐到花园里看戏。那日选的是出娃娃戏哪吒闹海。筱丹ล凤没有角，也不愿在台前露面，便个人在幕后坐了，透过布帘子悄悄地看热闹。黑压压的人群里，她眼就认出了那张脸，心便咚地跳了起来，仿佛屋都听得见。那人虽是老了些，也发福了些，神情做派却大体如故。只是不穿长袍，改穿了洋装ณ西服。身边坐着个极是年轻的妇人，也是美发盛装ณ，却跟小城的穿着打扮略有不同。里边穿了件桃红绣花缎子旗袍，外边却罩了件月白洋装外套。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个ฐ绿豆大小的钻石戒指，灯照上去，冷冷地晃着眼。妇人膝盖上坐了个白白净净的男ç孩，也是洋派穿着，套蓝白相间的海魂衫，顶ะ缝着金矛的海魂帽，飘带长长地垂到肩上。不肯静静地坐，身子扭股糖似的扭过来别过去，不让他妈抱。他妈剥ຓ开粒糖，喂到他嘴里，抿了两口，呸地声吐了。又剥了粒，这回不吐在地上，却把抓出来，抹在他妈的外套上。抹完了，便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众人见怪不怪，依旧吃茶看戏嗑瓜子。便有个老妈子急颠颠地跑过来，抱了，又摇又拍千哄万哄的，方渐渐安静下来。这边台上戏演得正是热闹。绍兴戏本是文戏，演不出那刀枪对打的架势，只得在戏景上狠下功夫。那哪吒风风火火地进了水晶宫，迎头遇到帮虾兵蟹将。祝英那晚跑龙套，演的是蜻子王，背上绑了两扇比人还高些的大纸板，权当是蜻子壳。通场并无几句台词，却得直陪站。站也不是安静的站法，却是要时时舞动那两扇大壳，作出游水状。场下来回到เ后台，卸下纸壳，件贴身布褂早已湿得滴水。有人拿了个ฐ包子给她，才咬了几口，便坐在地上背靠着柱子睡了过去，头歪在膝盖上，颊上细细地流了线口水。筱丹凤站在边上，看着台上台下的两个孩子。台下的那ว个，抱着怕化了，行路怕摔了，娇娇็嫩嫩的犹如掌上珠，心尖肉；台上的这个，却如乡间野草，任人踩践，自生自灭。两人原本同出脉，如同山巅源头之水，本是同样高洁，却因流过了不同的途程，便有了南辕北辙的区分。股依旧洁净如昔，股却已是遍身泥尘的污流了。如此想着，心里不免有些酸楚，拿了件披风给祝英盖上，眼中便默默地流下泪来。演完了戏，崔家的孙少爷少奶便上台来派赏钱，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份。筱丹ล凤等了夜，等的就是这刻，心里自然暗暗地攒了几句该说的话。等人到了跟前，刚ธ问了声“崔先生别来可好”？嗓音便已喑喑哑哑地碎成了千片万片。四眸相对，那边愣了愣，却无语，匆匆地走了过去，竟同路人。筱丹ล凤身子抖得如同风中ณ絮，回到家来，躺到床上，手竟然还是颤颤地解不开衣扣。第二天早上戏班里排戏——那ว阵子排的是红楼二尤，筱丹凤演的是那个软弱无能凭人摆布的尤二姐。众人都到齐了，左等右等却不见筱丹凤。名角架子大些也是常有的事，师傅便着人去敲门。敲了几个来回也没人应门。便破门进去，只见筱丹凤锦衣盛装地躺在床上。师傅眼就看见筱丹凤穿的是尤二姐的戏装，便知大事不好。筱丹ล凤学的是尤二姐，吞的不是金，却是鸦片。立时送到了医院，当时还剩了游丝似的口气。看见师傅带了祝英站在边上，眼睛便微微地眨了眨。师傅狠命按着祝英的头，让叫“娘”。祝英心里害怕，又不知底里，不肯叫。后来实在被师傅逼不过，只得勉强叫了声，筱丹凤却早已闭了眼。&bຘ&b
温州：舞台上下6
走出医院，师傅请祝英到เ温州ะ酒家吃了顿饭。师傅叫了满满桌的菜，自己并不吃，只看着祝英吃。祝英吃得边打嗝边放屁几乎ๆ站不起身。回家的路上师傅才轻言慢语地对祝英说了她的身世。祝英路都很安静，没有插嘴也没有问话，仿佛在听个ฐ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师傅见祝英这副样子，反而有些惊惶起来，便塞给祝英几个ฐ银圆。祝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拿了揣起来，竟也没谢师傅。出殡那日，师傅让祝英穿了孝服戴了麻巾，按孝女的身份为筱丹凤捧灵牌。祝英按照师傅的吩咐，走几步磕个头，喊声“娘”。那声“娘”带了长长的颤颤的个ฐ尾调，虽有几分凄惶，眼中却直无泪。祝英和筱丹ล凤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后人从鳞半爪的传言中延伸扩充出来的想像，而延伸扩充的部分滚过冗长厚实的岁月积尘，渐渐变得比事实本身庞大了许多倍。而在那个ฐ秋日的早上，十岁的祝英地地踩着遍地落叶，捧着筱丹凤的灵牌走过萧瑟的长街时，心里其实只有种挥斥ม不去的陌生感。即使在葬礼上，祝英闭上眼睛就已经想不起筱丹凤的音容相貌了。在她们极其有限的交往中，永久ื地留แ在她记忆中的，似乎ๆ只是额角那ว块扇子落下的疤痕。江信初从会议室走出来，看见秘书举着电话筒在走廊上喊：“江专员，你爱人电å话！”江信初接起来，就听见许春月在那头说：“藻溪的人明天要来。”自从江信初在温州ะ做了官，老家乡下便不断有亲戚到城里找他。有来城里办事在他家歇脚的，有到城里医院看病求他找医生的，也有想替自己在城里谋个职位的。起初江信初念着乡里乡亲的情分，虽不插手帮忙谋事，却都热情在家接待着。后来实在不堪重荷，便律推给许春月，自己不再过问。这回听见乡下又来人，就不耐烦起来：“说好了这事你管的——找招待所让他们住下就是了。”谁知许春月叹了口气，说：“这回来的是那个你让他老实点的人。”江信初这才明白原来是岳丈，就很是吃惊——他们同岳家平素า往来极少。便问来干什么。许春月的声音就有些喑哑起来：“病了很久了，也没和我们说。这回肝腹水，拖不得了，才来找我们。看完病就走，住不了几天的。”江信初沉吟半晌，才说：“你找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刘院长给看看。”许春月的父亲和伯父兄弟两个ฐ，都是当地有名的乡绅，拥有的田产亩数，当属乡里的首富。两人幼年丧父，老大自小接管家族田产，没读过多少书，也极少出门。老二，也就是许春月的父亲，却是在县城念过书的。识得字看得懂报纸，多少也知道除了藻溪之外，世上还是另有天地的。老二生得两个ฐ儿子个ฐ女儿，对两ä个儿子看得散淡，却独独怜惜女儿春月。平日不怎么调教女儿针线女红持家之道，却心培植女儿读书。在乡里念完初小高小，又送到平阳县城去念初中。藻溪乡里有个大姓个ฐ小姓。大姓是许，小姓是章，都是可以从厚厚的族谱里找到悠远历史的老家族。而江信初家却是从安徽逃荒来的，是没根没底的外乡人。江家靠租种许家的几亩田产度日。江信初的母亲有顽疾，常年在镇上看病抓药，江家的租子便常常交不上来。江家虽然底子薄，江信初却是藻溪乡里除了许春月之外的第二个中学生。江信初之ใ所以能在县城上学，是因为ฦ他有个ฐ在矾矿里当矿工的哥哥，每月将薪水寄了半给家里，发誓要让弟弟读书上学，将来出人头地。许家的独生女儿在县城读书，许家思女心切，便时时要女儿回来小住两日。从平阳县城到เ藻溪，水路也要几小时。因着年代不太平，许家老爷和太太便很不放心让春月人上路。只得央求江信初ม路陪伴许春月回来，再路陪伴回去。许家老爷的交换条件是很慷慨的——减免江家半的租子。于是外乡人的穷小子江信初，就时时地伴陪着藻溪首富的千金许春月在风和日丽的江面上来来往往地乘船旅๓行——当然他很快就发现了其间的无穷乐趣。江家的小子在学校里顿顿吃的都是碎虾皮下泡饭，最多加两叶腌酸菜。只有双千层底的布鞋，是他娘带病做的，舍不得穿。日日提着鞋子走路上学，到了教室挑个后排的位置坐下，将脚๐揩净了，才穿进鞋里。江家的小子虽然穷，却不是无所有，没有人敢小看他——江家的小子是块读书的料，门门第，年年状元。江信初不止是书读得好，戏也演得出色。学校里有个ฐ学生话剧ຕ团，排练棠棣之花虎符屈原，都是他当的男主ว角。别看江信初在台下寡言少语，嗓门甚低，到了台上就变了个ฐ人。哀婉也好，激昂也罢，从眉端到指尖，处处生情，遍体是戏。便有好些个女同学，温温软软地化在他的眼神里。许家的春月也是其中ณ之。许春月作为另个角色走进江信初ม的视野，是在他们合演屈原的时候——在那之前她只是他东家的女儿。那晚他饰演的三闾大夫在清风皓月中轻吟“橘颂”，她饰演的女弟子婵娟在旁为他焚香研墨。他偶回头，意外地发现了她眼里盈盈欲滴的泪。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两ä潭清泉，没有波澜，甚至没有涟漪，洁静如镜，钦๔羡爱慕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上边。他无法不被这样的景致所震撼。可是这种震撼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位置。对于遥远不可及的事物，他向来缺乏种持久追寻的动力和耐心。况且江信初是几年前就定了亲的。女方แ叫许杏妹，虽然只比许春月大两三岁，论辈份应该是许春月的堂姑。爹娘在藻溪乡里开着爿巴掌大的南货店。女方无论是姿色还是家道其实都属平平。江家看中许杏妹，是想攀个大姓，以后在藻溪也有个靠山，省得遭人欺负。许家愿意将女儿嫁给外姓人，是因为看上了江家小儿子的聪明过人，指望着将来兴许能有个出息。转眼数年过去，江信初ม许杏妹都到了尴尬年纪。每逢学校放寒暑假，许杏妹在街上见到回乡来的江信初，头低，脸红，脚底生风地走过了，额角脑勺却都是眼睛，早把人点不漏地审视过了遍。许杏妹突然发觉江信初已经长成了个与藻溪的街景格格不入的后生仔。许杏妹时常去堂侄女许春月那ว里玩。两人个百万\小!说，个纳鞋底，有搭无搭地说着些闲话。对话绕过千山万水，自然还是要转到学堂的事情上来。她问的正好也是她乐于回答的。问的那ว个人有心，说的那个人也有心，却都装作了无意的样式。两人相对坐着，旁敲侧击地谈论着个和她们的生活都已经产生了关系的男人。许杏妹听堂侄女讲起江信初在学堂里的种种不同凡响的作为ฦ，便认定自己的这个郎君是迟早要成大事的人，将来岂止是个ฐ藻溪乡，怕是整个ฐ温州城，都装不下个ฐ江信初ม呢。&bຘ&b电子书分享平台
温州：舞台上下7
许杏妹就是怀着这样的念想，日复日，年复年地等着江信初归来。乡姑许杏妹对江信初的这份期望，在不太久的未来，竟然变成了现实。只是许杏妹当年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现实里并不囊括她自己。江信初从来没有把这桩亲事放在心里过。那个ฐ叫许杏妹的女人，只是单调刻板的藻溪乡景中ณ的个片断ษ，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所以那年当他决定跟哥哥出走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想到应该和许杏妹道声别。在他人生的那个阶段，他的心里正被些别ี的更为重要的事情装得满满的，完全没有空间承载诸如结婚生子这类的琐事。即使是当他和许春月在起的时候。他陪许春月回乡，船似剪刀，剪开匹江水，两岸尽是浓浓淡淡的景致。他不看她，也不看景致，他只埋头百万\小!说。说是埋头百万\小!说，其实在他视野的余光里，他还是瞥见她的头发被江风吹成丝丝缕缕的散云。那散云在他的眼角撩过来，飞过去，书里的字就被搅得很是杂乱ກ了起来。他离她近近地坐着，闻得见她衣袖上皂角的清香。可他又觉得离她那样的遥远。他和她中间隔着整个嘈杂无章的世界。这个世界说大也很大，说小也很小。他若想迈，狠狠步就迈过去了。他若不想迈，便生世也走不到头。偏偏在那个时候，他不想迈这金贵无比的步。于是他就只能长久地沉默着。有天，他们在船上碰到เ了对逃荒的母女。他和她们聊起天来，才知道她们是从他的老家皖南农村来的。他乡遇故人，他们就有了些共通的话题。关于乡情，关于年成，关于世道。她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直没有插嘴。到船靠岸的时候，她突然从兜里摸出个手巾包，打开来，是银圆。她挑了个留起来，剩下的，都放在女孩的手心。母女两个自然千恩万谢了番。临ภ下船，她又回头，将包里剩的那块也掏出来，并给了人。他蹙了蹙眉头，说：“买水的钱也不留个。”他的语气有些蛮横粗鲁——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地对她说过话。她吃了惊，却渐渐地体会出了其中隐约的嘉ล许和关切。便轻轻地笑了笑，说：“我不穷得文不名，怎么能攀得上你？”他听了，心里突然就动了动。那晚回到藻溪，躺到家里那ว张吱扭作响的竹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夜，突然就明白了，世上的路原本是可以有多种走法的。比方说他和许春月中间的那条路，如果他走半程，她也走半程，他们在中间的某个地带相会，也许他就不会走得那么遥远艰难了。江信初中学毕业后，就被在矾山当矿工的哥哥接走了。临行前，来辞别许春月。许春月问他是不是要跟哥哥去矾矿。他起先点头，后来又摇头。逼不过了，才说：“将来你总会知道的。你在藻溪等我——世道不会总是这个样子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是坚定，丝毫没有同她商量的余地。她却偏偏喜欢他这样的霸道——她明白这大概就是私定终身的意思了。江家兄弟走后，直没有音讯。关于江家兄弟的去向，藻溪的人有诸多的传说。有的说他们路乞讨去了陕北的延安，入了共产党。有人说他们当了绿林好汉，在嘉陵江带打家劫舍。也有人说他们投奔了三五支队，成了大名鼎鼎的刘ถ英的左右手。有好事人将这各样的传给讲给许春月听，许春月听了，微微笑，并不做声。许春月中ณ学毕业后回到藻溪，家里已经等着队说媒提亲的族亲。起先许春月推说自己้年纪小，想在爹娘身边多住几年。许家老爷听了心软，便也听之ใ任之地拖了些时日。转眼春月到了二十岁，在藻溪这么个小乡里，也就算个ฐ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了。许家老爷着急起来，便要逼着女儿定亲。春月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当着媒人的面咚的声就剁去了截指头，血流如注。从此家中无人敢再提婚嫁之事。江信初回到藻溪，是五年以后的事了。那日正在正月尾上，租子收过了，正月酒也都摆完了。许家老爷太太和下人们，正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太阳话家常。江信初ม大摇大摆地走进院门，许家的那头黄狗扑过来吠了几口，便矮下身子，在江信初的脚边呜呜咽咽地摇起了尾巴๒。许家的狗虽然老了，却依然记得旧ງ事旧人。许春月正在房里百万\ຒ小!ำ说，听见狗吠，探出头来，手里的书就咚的声掉在了地上。江信初径直走进许春月的房间，半靠在门上，轻轻地对许家的千金小姐说：“你收拾收拾，我们就走。”语气熟稔得仿佛是个ฐ陪媳妇走娘家的小女婿。几年不见，江家的小子变了些。很是黑瘦结实，两眼如炬，照得屋曜曜生辉。许春月慌慌地翻箱倒柜找随身的衣物，手脚颤颤发软。许家老爷跟了过来，却被江信初ม堵在了门外。江信初的声音不高也不硬，却密实得插不进根针：“你老实点，世道要变了。”许家的老爷是识字断文的，家里也订了各样的报纸，虽然守在藻溪这么个ฐ小地方แ，外边的时局，他倒是清楚的。这会儿看见江信初腰里鼓鼓囊囊地仿佛别ี了家伙，又多少风闻了江家兄弟这些年在外边的形迹，心知这事是拦阻不得的。便只有在门外味地搓手叹气。许春月提了箱子，走出门来。许家老爷使了个眼色，下人张妈就追出去，将个沉沉的叮啷作响的手巾包，硬塞进许春月的箱子里。张妈仗着是从小奶大春月的，就大胆说了句：“世道再怎么变，他也是生你养你的爹。”春月不说话，眼圈却渐渐红了上来。颗泪珠在眼角聚了许久，直到走过了街尽头的那ว棵老槐ຈ树，才凉凉地滚了下来。七年以后江信初带许春月再次回到藻溪，江家父母的坟上已๐经长过几茬苦艾草了。领他们上坟的是许杏妹。那天许杏妹正在南货铺里盘货，乡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温州城里来了个大领ๆ导，是江家的小儿子。许杏妹听，手里的乌ไ枣就哆哆嗦嗦地滚了地。还来不及换下身上的那件旧布褂，江信初就已经走进了店里。江信初ม看到的是个青丝飘雪，驮背弓腰的半老妇人，尽管那年许杏妹才三十出头。江信初叫了声“姐”，便倾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青砖地上，给许杏妹磕了个头。许春月站在边，突然成了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江信初的世界里有些部分，是她永远也走不进去的。她只能在门外徘徊，听着他在里边困顿挣扎，呻吟嚎哭，却爱莫能助。她知道江信初的这个头是替他常年生病却老有所终的母亲磕的，是替他中风瘫痪八年才干干净净地离开世界的父亲磕的，是替他出师未捷战死沙场的哥哥磕的，是替他留下两个孩子改嫁他乡的嫂子磕的，是替他已经长大成|人的两个侄子磕的。&b&ุb
温州ะ：舞台上下8
许杏妹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地扶起了江信初，只看见他满头满脸都是尘土和眼泪。他把脸伏在她的手上，感到了她掌心在颤抖，粗粝的温情如潮水顷ั刻将他淹没。从她的掌心他读懂了岁月孤独和忍耐的意义。这是双母亲的手。对个他本该称作姑的女人，他叫了声姐。这个“姐”字超越了辈分的紊乱，抚平了多少沟壑坎坷，摆正了多少委屈不平。那ว日江信初从许杏妹的南货铺里走出来，阳光灿烂，遍野苍翠，天下太平。江信初在藻溪只住了天，不住乡政府的招待所，却住在江家的老宅里。在这期间他和许春月去了趟许春月的娘家。许家的田产已经分光散尽，家人挤在从前下人住的间旧屋里。许家当年地契上写的全是老大的名字，所以土改时老大的成份是地主，老二却因年轻时在县城念过书而糊里糊涂不伦不类地评上了个学生成分。当然这里边也不全是糊里糊涂ิ，乡里人多多少少是看了地委江专员的面子。这点江信初ม心里是明白的，所以他在去许家省亲时带上了藻溪乡政府的负责人。他坐在许家土改时侥幸存留แ下来的惟张梨木太师椅上，呵呵地清过了嗓子之后就对泰山大人说：“记得乡政府对你的宽大，好好改造。”看见许家老爷那ว张曾经威震四方如今却诚惶诚恐的脸，江信初感慨万分。历史的河流不过翻了小小个浪花，就已经将他父亲当年十分有限的想像力推到了极致。当年他父亲的梦想是让儿子攀上门家道略๓微殷实些的许姓亲家，然而今天他不仅娶了许氏家族首富的千金，而且竟敢坐在许家最贵重的张椅子上，让许家老爷站着听他说话。真可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只是可惜父亲没有活到这天。在那以后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