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医院，师傅请祝英到温州酒家吃了顿饭。师傅叫了满满桌的菜，自己并不吃，只看着祝英吃。祝英吃得边打嗝边放屁几乎站不起身。回家的路上师傅才轻言慢语地对祝英说了她的身世。祝英路都很安静，没有插嘴也没有问话，仿佛在听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师傅见祝英这副样子，反而有些惊惶起来，便塞给祝英几个银圆。祝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拿了揣起来，竟也没谢师傅。出殡那日，师傅让祝英穿了孝服戴了麻巾，按孝女的身份为筱丹凤捧灵牌。祝英按照ั师傅的吩咐，走几步磕个头，喊声“娘”。那ว声“娘”带了长长的颤颤的个ฐ尾调，虽有几分凄惶，眼中却直无泪。祝英和筱丹ล凤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后人从鳞半爪的传言中延伸扩充出来的想像，而延伸扩充的部ຖ分滚过冗长厚实的岁月积尘，渐渐变得比事实本身庞大了许多倍。而在那ว个秋日的早上，十岁的祝英地地踩着遍地落叶，捧着筱丹凤的灵牌走过萧瑟的长街时，心里其实只有种挥斥不去的陌生感。即使在葬礼ึ上，祝英闭上眼睛就已๐经想不起筱丹凤的音容相貌了。在她们极其有限的交往中ณ，永久地留แ在她记忆中ณ的，似乎只是额角那ว块扇子落下的疤痕。江信初从会议室走出来，看见秘书举着电å话筒在走廊上喊：“江专员，你爱人电话！”江信初接起来，就听见许春月在那头说：“藻溪的人明天要来。”自从江信初ม在温州做了官，老家乡下便不断有亲戚到城里找他。有来城里办事在他家歇脚的，有到城里医院看病求他找医生的，也有想替自己在城里谋个职位的。起初江信初念着乡里乡亲的情分，虽不插手帮忙谋事，却都热情在家接待着。后来实在不堪重荷，便律推给许春月，自己不再过问。这回听见乡下又来人，就不耐烦起来：“说好了这事你管的——找招待所让他们住下就是了。”谁知许春月叹了口气，说：“这回来的是那个你让他老实点的人。”江信初这才明白原来是岳丈，就很是吃惊——他们同岳家平素往来极少。便问来干什么เ。许春月的声音就有些喑哑起来：“病了很久了，也没和我们说。这回肝腹水，拖不得了，才来找我们。看完病就走，住不了几天的。”江信初沉吟半晌，才说：“你找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刘院长给看看。”许春月的父亲和伯父兄弟两个，都是当地有名的乡绅，拥有的田à产亩数，当属乡里的首富。两人幼年丧ç父，老大自小接管家族田à产，没读过多少书，也极少出门。老二，也就是许春月的父亲，却是在县城念过书的。识得字看得懂报纸，多少也知道除了藻溪之外，世上还是另有天地的。老二生得两个儿子个女儿，对两个ฐ儿子看得散淡，却独独怜惜女儿春月。平日不怎么调教女儿针线女红持家之道，却心培植女儿读书。在乡里念完初小高小，又送到平阳县城去念初中。藻溪乡里有个ฐ大姓个小姓。大姓是许，小姓是章，都是可以从厚厚的族谱里找到悠远历史的老家族。而江信初家却是从安徽逃荒来的，是没根没底的外乡人。江家靠租种许家的几亩田产度日。江信初的母亲有顽疾，常年在镇上看病抓药，江家的租子便常常交不上来。江家虽然底子薄，江信初却是藻溪乡里除了许春月之外的第二个ฐ中学生。江信初之所以能在县城上学，是因为他有个在矾矿里当矿工的哥哥，每月将薪水寄了半给家里，发誓要让弟弟读书上学，将来出人头地。许家的独生女儿在县城读书，许家思女心切，便时时要女儿回来小住两日。从平阳县城到藻溪，水路也要几小时。因着年代不太平，许家老爷和太太便很不放心让春月人上路。只得央求江信初路陪伴许春月回来，再路陪伴回去。许家老爷的交换条件是很慷慨的——减免江家半的租子。于是外乡人的穷小子江信初，就时时地伴陪着藻溪首富的千金许春月在风和日丽的江面上来来往往地乘๖船旅行——当然他很快就发现了其间的无穷乐趣。江家的小子在学校里顿顿吃的都是碎虾皮下泡饭，最多加两叶腌酸菜。只有双千层底的布鞋，是他娘带病做的，舍不得穿。日日提着鞋子走路上学，到了教室挑个ฐ后排的位置坐下，将脚๐揩净了，才穿进鞋里。江家的小子虽然穷，却不是无所有，没有人敢小看他——江家的小子是块读书的料，门门第，年年状元。江信初不止是书读得好，戏也演得出色。学校里有个学生话剧团，排练棠棣之花虎符屈原，都是他当的男主角。别看江信初在台下寡言少语，嗓门甚低，到了台上就变了个ฐ人。哀婉也好，激昂也罢，从眉端到指尖，处处生情，遍体是戏。便有好些个女同学，温温软软地化在他的眼神里。许家的春月也是其中之ใ。许春月作为ฦ另个角色走进江信初的视野，是在他们合演屈原的时候——在那之前她只是他东家的女儿。那ว晚他饰演的三闾大夫在清风皓月中轻吟“橘颂”，她饰演的女弟子婵娟在旁้为他焚香研墨。他偶回头，意外地发现了她眼里盈盈欲滴的泪。他从来没有见过那ว样的两ä潭清泉，没有波澜，甚至没有涟漪，洁静如镜，钦๔羡爱慕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上边。他无法不被这样的景致所震撼。可是这种震撼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位置。对于遥远不可及的事物，他向来缺乏种持久追寻的动力和耐心。况且江信初ม是几年前就定了亲的。女方叫许杏妹，虽然只比许春月大两三岁，论辈份应该是许春月的堂姑。爹娘在藻溪乡里开着爿巴掌大的南货店。女方无论是姿色还是家道其实都属平平。江家看中许杏妹，是想攀个ฐ大姓，以后在藻溪也有个靠山，省得遭人欺负。许家愿意将女儿嫁给外姓人，是因为看上了江家小儿子的聪明过人，指望着将来兴许能ม有个出息。转眼数年过去，江信初许杏妹都到了尴尬年纪。每逢学校放寒暑假，许杏妹在街上见到เ回乡来的江信初，头低，脸红，脚底生风地走过了，额角脑勺却都是眼睛，早把人点不漏地审视过了遍。许杏妹突然发觉江信初已๐经长成了个ฐ与藻溪的街景格格不入的后生仔。许杏妹时常去堂侄女许春月那里玩。两人个百万\ຒ小!说，个纳鞋底，有搭无搭地说着些闲话。对话绕过千山万水，自然还是要转到学堂的事情上来。她问的正好也是她乐于回答的。问的那个人有心，说的那个ฐ人也有心，却都装ณ作了无意的样式。两ä人相对坐着，旁้敲侧击地谈论着个和她们的生活都已经产生了关系的男人。许杏妹听堂侄女讲起江信初在学堂里的种种不同凡响的作为，便认定自己的这个郎君是迟早要成大事的人，将来岂止是个藻溪乡，怕是整个温州ะ城，都装不下个江信初呢。&b&b电子书分享平台
温州：舞台上下6
多伦多，上海，藻溪：隔洋的约会5
与她的照ั片相比，她的信就显得有特色多了。在信里她没有谈到他，也没有谈到她自己้。短短页ษ纸里，她谈的是夏天里的次旅๓行。这次旅行开始时只是为ฦ了给她葬在老家乡下的祖母扫墓，后来越走越深，竟停不住脚๐步了。她说那路上的溪水是可以喝的，清凉解渴，略๓带丝甜味。那路上的树林里长着各种各样的蘑菇，大的如脸盆，小的如豌豆。那ว路上的鸟儿并不怕人，竟敢飞到人的手心索食。在路上看天，天是蓝的，那种真正的，还没有被烟囱熏灰了的女的蓝。“你若回来，假如天不太冷，我带你去走那条路。”在信结尾的时候，她这么เ对他说。这是她对他发出的第二次邀请。林颉明推着行李车从绿色海关通道走出来，眼就看见了上海ร的天。正是傍晚，暮色轻轻地垂挂下来，遍天的灰暗中ณ略๓略夹杂了几丝日尽的潮红。霓虹灯早早地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牌像只只涂了浓重眼影的大眼睛，放肆地窥探着由á层层叠叠的楼宇组成的都市。行人近近地擦着他却又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过，口音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楼ä不是那些楼了，人也不是那些人了。惟不变的，只是那ว爿天。依旧苍老，依旧疲惫，依旧ງ欲说还休。十几年前他离开这里，是为ฦ了投奔个ฐ女人和团温暖去的。他曾经把这个ฐ城市叫做“后方”，仅仅因为这里是那个女人的娘家。十几年后他回到这里，女人不在了，他也没有个ฐ可以投奔的人了。当然，在偌大的个ฐ上海城里，他也不是完全无亲无故的。至少有个人，个ฐ叫江涓涓๑的女人，是他在沙子样的人群里搜寻驻留的理由。她使这个硕大的都市变得可及起来，她使他涣散茫然的眼神有了个焦点。他开始相信奇迹。他相信他是无数个失败的隔洋寻偶故事里的那ว个例外，他相信他和她的相逢将会是那些故事得以演绎下去的理由。毕竟，这是在上海，个ฐ什么เ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神奇都市。他开始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她。他发现国际航班接机的人流中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出奇的多。在他眼里，这些身材细瘦面容姣ฑ好的年轻女子其实都掖着个极为肥胖暧昧的梦，所以她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游移鬼祟秘不可宣。为了不至于错认，事先他让她穿照片上的那ว套衣服。历史在这里发生了次惊人的重复——时隔多年，他仍然必须依赖照片的帮助来寻找个有可能与他的生命发生重大关系的女人。他在人流里找了很久，却直没有找见她。便突然想起他们曾经约好，万彼此走散了，就都到เ问讯台前集合。于是他就朝问讯台走去。她果然在那里，斜着身子靠墙站着，脚边歪了只大背包。大概也等了他不少时辰了，神情就微微地有些沮丧。虽然依旧在东张西望着，眼睛里却不是那种初来乍到欢天喜地的企盼了。仿佛是朵被轻风抚过的花，虽然还是盛开着，却毕竟蒙上了细细的层灰尘。他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站着，用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地测量了遍。他发觉他的目光被她无处不在的清晰分明的轮廓线条割得辛辣生疼。她如约穿了那套衣服。衣服大约洗过很多次了，褪了色，清清爽爽地带着洗衣粉和漂白剂๘的痕迹。她几乎完全没有修饰，任凭青春如水般地从衣裳的拘束包裹中挣脱流溢出来。他从她身上立时读出了自己无可挽回的苍老。与她的真人相比，她寄给他的那张照ั片不过是个不知被盗版了多少次，谬误丛生模糊不清的拙劣副本。他朝她走过去，在离她很近的地方แ停了下来。他没有叫她，任由她的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渐渐收拢过来，最终落到了他身上。他们对视了会儿，她才犹犹疑ທ疑地笑了笑，问：“是，是？”他点了点头，猜想自己大概比那ว些旧ງ照片里的样子又老了些。她就把手里的花递给了他，是捧喜庆热烈的红色康乃馨，夹杂着些同样喜庆热烈的绿椿枝，裹在张有些俗气的粉红玻璃纸里。纸上残留着她微微潮湿的指印。他接过来放到行李车上，心想以后再慢慢告诉她，在国外是不时兴给男ç人送花的，即使送了，也是不用粉红色的包装纸的——关于外边的那ว个世界ศ，她要学的东西大概ฐ还很多。后来他们叫了辆出租车，不远不近地并排坐进了后座，朝旅馆开去。他试试探探地穿越了他们之间那个似远似近的距离，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微微地闪了闪，弯下身去系鞋带，他的手就落到了她的腰上。他几乎是同时探到了她身上的柔软和僵硬，他的手就尴尴尬尬地陷落在柔软和僵硬的双重夹击中，不知所措起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及时地抽回手来接了电话。这是个英文的电话，她听得出来他说得挺流利，却又没有流利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他讲了十来分钟才关了机，告诉她是他的咖啡馆里打来的——他不在的时候就交代给个挺能ม干的女招待管事。她看得出他接完电话以后心情很好，就问他：“是税的事吗？”他吃了惊——他只知道她在个日本人开的服装厂里打工，却没想到她也听得懂ฦ英文。她猜出了他的惊异，笑笑，说：“我刚开始学英文，听懂ฦ两个ฐ字，瞎猜的。”他告诉她国税局上个月来咖啡馆查账，今天来了封信，说通过审计了。她说那你们得花不少钱打点吧？他想说他连杯咖啡都没有用上，又觉得她是不会懂ฦ的，就点了个ฐ头算是回答。两人生生分分地呆坐了会儿，各自扭着头看着窗外的街灯盏盏飞蛾似的扑过来，又流火似的闪到身后，连成条橘黄|色的链子，前到天边，后至地极。他想问她是不是为ฦ了他才开始学英文的。他暗暗排练了几个ฐ俏皮轻松的提问方式，可是话到เ了嘴边，却又生生涩涩地找不到เ个圆滑的出口了。后来就到了旅๓馆。进了屋，他让她在客厅里坐着，自己้去浴ภ室换洗了出来，又从箱子里找出个小盒子递给她。她拿在手里，木木地看着盒子上的彩纸和纸上贴着的卷成细细波纹的银箔花。他催促她打开，她舍不得撕破包装纸，便用指尖轻轻地挑着胶带纸的边缘，地拆了半晌，才拆开了，原来是条小小巧巧的项链，坠子是颗银心。她说国外的银子就比国内的成色好，颜色亮。他听了忍不住噗嗤笑：“小姐，这是白金，比银子贵好几倍呢。”她“哦”了声，说“怪不得这么好看”，就把项链收进盒子放了起来。她平平淡淡的样子反让他放了心——他最害怕那种为ฦ了件小礼ึ物能毫不费劲地说出箩筐好话的女人。他问她上海ร最好的餐馆在哪里——他要带她去吃饭。她低低地笑，说：“你知道我个月挣多少钱吗？我哪里配知道最好的在哪里——连次好的都没去过呢。你要请客也好，就算给你自己接风。有个ฐ温州馆子叫‘阅虹’，装潢般，菜式还挺地道。离方阿姨那边也不远。吃完了饭正好去看她。”&b&b电å子书分享网站
温州：如此初恋7๕
同时他恍然大悟，自己酒醉的那天晚上并没有对她非礼，而她却始终对此事保持缄默，甚至还迂回地帮助他相信了他的错觉。他隐隐觉得自己是钻入了个套子，从而进入了婚姻ี这条胡同。尽管钻入之后他也许会发现里面那ว片舒心宽敞美丽悦目的天地，但钻的动作却已๐不可避免地暗含了卑贱低下。想到这里他就生出了丝失望和气恼。后来他们起床各自洗漱过了，推着自行车走出院门去上班。他在前，她在后。虽然不是携手并肩的那种走法，却也都近近地走在彼此的视野中。那天他们从背影看上去，已经有了些老夫老妻的默契和相安无事。婚后的第二年里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些变化。首先是江信初的升迁。江信初在那年被任命为温州地委副书记，分管宣传。江信初的升迁其实是在情理之中ณ的，因为ฦ他已经在专员的位置上停留了十数年，有些比他年轻资历浅的都已๐经在他之前提级了。真正让人意外的是竹影的变化。那年越剧团的老团长退了休，原先的第副团长顺理成章地提升为正团长，而竹影就被提拔为团里最年轻的副团长。党龄不满五年。没有担任过任何重要职位。又不是剧团里的业务骨干。团里有些不太服气的人这样私下议论着竹影。当然这样的议论只配在背光的地方敛声细气地进行的。这样的议论还没等传到竹影的耳中便已๐羞羞答答地自行销蚀在黑暗里了。竹影听到的是另外个版本。苦大仇深。根正苗红。对劳动人民有深厚的阶级感情。紧跟无产阶级文艺路线。上级领导是这样解释她的任命的。这样的解释听起来比较顺耳，响亮，正大光明。然而很多人没有被这样的解释说服。包括竹影自己。竹影没有被说服的理由和其他人大致上相同。接到任命通知的那天晚上，她下班回家很是沉默。江信初像往常样边吃饭边看报纸，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神情的异常。他要看的报纸很多很杂，堆在饭桌上是厚厚的叠。然而他三下两ä下就看完了，因为凡是重要的内容李猛子都已๐圈点出来，甚至注出了参考书目作了眉批。李猛子前些日子脱产去地委党校学习了半年，回来后就从普通秘书变为ฦ机要秘书。江信初看完报纸就忍不住笑：“这孩子，嘿嘿，政策水平大有提高啊。连字都写得越来越有型了。到底没白读书，这下有用武之ใ地了。”李猛子和竹影样，都是解放后才进的扫盲班。只是竹影初级班毕业就没有再接着念，而李猛子却路坚持学完了速成中ณ学课程。竹影霍地放了饭碗，冷冷笑：“孩子孩子的，人家还长不长大呀？用武不用武的，你以为这秘书的行当是桩美差ๆ，人就愿意做到เ老做到死？”江信初听了愣。细细想，李猛子果真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大男ç人了。当年随大军进城的时候还是个小光棍，如今是条大光棍了。当年进城时的职位是勤务员兼秘书，如今依旧是秘书。十年里，历史像条湍急的河流路横冲直撞，冲走了多少陈年旧ງ迹，又堆塑了多少新景新事。而只有那个李猛子，犹如河上的座古桥，成不变地站立在那里，见证着河流，造就着河流，却被河流绕过去了，遗忘在景色的盲点里。这些年机关里的确有些跟李猛子同级的年轻人，已๐经被提到了比李猛子高得多的职位。而李猛子迟迟未动，主要是出于对江信初的考虑——李猛子是件江信初使用得极为得心应手的工具，只要他不提出来换秘书，李猛子就会长长久久地在他身边工ื作下去。江信初ม在那刻里突然意识到เ其实自己是离不开李猛子的。这种想法使他对李猛子产生了些隐隐的愧疚。后来问竹影：“你们剧团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小李介绍个？”“有合适的也不给他介绍。我们越剧团的女人，还非得嫁你们地委专署的男人？工作上你们领导就算了，回到家还想接着领导是不是？”竹影说话也像唱戏，字顿，有板有眼，眉心眼角半是娇半是嗔，江信初ม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便过去搂竹影。竹影挣扎了几下，就歪倒在江信初怀里，却轻轻地叹了口气。“嫁给了你，工作再努力，也说是沾了你的光。沾没沾光，是热糍糕落到灶灰上，怎么也拍不清了。”江信初听出了竹影话语里的怨气。地委机关干部的夫人们在工作单位里常常会听到这样的闲言碎语，回家发几句牢马蚤，泄泄怨气就好了。所以他并没有当真。可是竹影不同于那些夫人们。无父无母从五岁开始就独自闯世界的竹影，生中最忌讳的就是“沾光”这两个字。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เ，她大半生的努力其实都耗费在证明她与这两个字之间的距离上。当她终于证明了这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ฐ失去了青春也失去了爱情的半老徐娘了。作为越剧演员的竹影，生事业的辉煌顶点是在排练新戏农奴的女儿的时候。在个偶然的机会里，竹影看到了篇名叫“央金”的短篇小说。小说是关于西藏两个同名为ฦ央金的母女在农奴制度下的生活和在新时代里的翻身故事。书里的那ว个ฐ母亲央金不能在人前与女儿央金相认的情节，突然触着了竹影心里的个ฐ伤口。那ว伤口虽然早已结痂，岁月又在上面满满地洒上了灰尘，然而底下的皮肉却还是嫩的，不小心碰着了，依旧ງ隐隐作痛。灵感的到来是事先毫无预兆的。竹影瞬间决定了要把小说改编成越剧剧本。她招来那ว位作者，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仔细推敲斟酌，才最后完成了越剧版本。看完定稿之后的剧本，还没有等到排练开始，竹影其实就已๐经望见了地平线上第抹鱼肚白似隐隐欲现的巨เ大成功。越剧农奴的女儿在小城公演，场场爆满，座无虚席，后来气加演了两个月。戏演到เ高嘲处，满座唏嘘เ。竹影在戏里扮演那个被苦难压成了碎片的母亲央金。戏服依旧ງ显得太新า。化妆依旧过于年轻。然而她的眼睛里，却已经明白无误地有了经历。舞台的灯光如锐利无比的刀片，将母亲央金割锯成两半，半暴露在光亮里，半丢弃在黑暗中。光亮的那半是忧伤，黑暗的那ว半还是忧伤。母亲央金的眼睛，悲愤时如闪电穿云裂ฐ石，哀痛时如细雨积流成河，爱怜时如母羊轻舔幼羔。在那样双眼睛面前，所有服饰化妆上的不尽完美，都已๐经成为无关紧要的细节。生生活在名旦筱丹凤的阴影之ใ下，从来没有演过主角的越剧演员竹影，在她三十岁的那年，终于石破天惊地塑造出个她和小城都不会忘记的舞台形象。当然那ว时她绝对没有想到，这将是她的天鹅之唱。&ุb&b
温州：如此初恋8
农奴的女儿改越剧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叙事形式，反映了凝重的少数民族题材，实属戏剧ຕ史上的大创举。这戏气在温州演了几十场，名气传到เ外地，就有人邀请去省城演。省城演完了，又到上海去演。后来被选为优秀剧目，路送到เ京城，参加了建国十五周年的献礼演出。竹影和她的越剧团，实实在在风风光光地出了回大名。京城献礼演出谢幕时，便有中央领导人上台来和演员握手合影。个以博学儒雅风范在文化界著称的大人物，操着柔和的江苏口音对竹影说了句恭贺的话，四周立时响起如雷的掌声。毫无准备的竹影慌慌地点着头，却没有听清那句话。可是全剧ຕ团的人都听清楚了。那句话是：“你这个江南女子，了不得。”当人们把这句话重复给竹影听的时候，竹影正在南回的旅๓途中。火车如尖刀劈入暗夜，风卷着巨เ大的水浪响亮地拍打着江桥。竹影藏在车厢的黑暗中，热泪汹涌而下。桥还是那座桥。车还是那ว趟车。风依旧是那ว个方向的风。可是水却不是那些水了。北去的水带给她的记忆是与他人相关的，不是与筱丹ล凤相关，就是与江信初相关。他们曾经是她人生舞台里巨เ大而鲜艳的背景，她只被这样的背景附带着的个小细节。背景是遮天蔽日的棵大树，细节是树上的片细叶。树离开叶子依旧是树，叶子离开树便什么都不是了。然而南回的水带给她的却是种崭新า的体验。她觉得她的人生舞台不再需要背景。因为她自己就是背景。她岂止是背景，她也是中景前景灯光道具。她甚至就是舞台本身。那天夜里竹影始终难以入睡。她掀起窗帘的角，看见外边夜空如洗，星星如豆遍撒其间。月光里的林木如披着银衣的鬼魅凶猛地扑上来，又讪讪地退下去。夜凉凉地抚摸着她灼热的脸颊，额上的那ว块疤痕在冷和热的交织中微微地跳动着。她突然就想起了她的生母筱丹凤。筱丹ล凤的生好比是条纤细的绳索，上面只能挂样东西，那ว就是她的戏。所以她的生都在不断ษ地从绳索ิ上撸弃其他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友情，比如亲情。筱丹凤把自己的辈子战战兢兢工ื工巧巧ู地编在戏里，可是她唱来唱去却唱不出个弹丸大小的温州城。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ม料到那个ฐ既没有母亲的才艺也没有母亲的容颜的女儿，竟能笨笨拙拙地把戏唱到了京城。女儿岂止是戏唱出了名，女儿生命之绳还是如此的粗硕，能够挂得起人世间的切好东西。这时竹影的肚子突然抽搐了下，仿佛有只小小的手指在顽皮轻柔地钩๗扯把玩着她的五脏六腑。她肚里的这个秘密如发酵的面团，不断ษ蠕动膨胀着，要冲破她的圈囿，大大方แ方地直面世界。竹影捂着肚子忍不住轻轻笑，她没有想到历史竟会发生如此惊人的重复。她和她的母亲筱丹凤毕竟是源于同血脉的，所以她们在铺天盖地的不同中竟有着这样本质的相同。她们都是如此不可救药地贪恋着舞台，很少能有东西可以迫使她们离开舞台。包括结婚。包括怀孕。她从来没有像今天那ว样热切地盼望着与江信初的小别重逢。她已经把肚腹里的这个ฐ秘密独自背负了数月，因为他旦知情定会阻止她北上演出。她知道他为了这个秘密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可是竹影没有能把微笑维持得很久ื。那ว只小小的手指渐渐地变得任性粗蛮狂野起来，在她的身体内恣意搅扰着。阵尖锐的疼痛从小腹开始向上蔓延辐射开来。将近黎明时有人上厕所，推开半掩的门，发现个女人半躺半跪在地上，黑紫的血在她的裤腿上结成半软半硬的痂。竹影看见了||乳|娘。||乳|娘依旧ງ是得肺痨之前的样子，清清瘦瘦的，穿件蓝花布袄，两ä手抄在衣袖里，肩高肩低地走过来。走是当时竹影能想得起来的惟个动词，其实她既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有看见她腿的动作。||乳|娘仿佛是骑着云踩着风毫无重量毫无声息地飘落到她床前的。||乳|娘把手从袖口里抽出来，搭到她的额上。||乳|娘的手很是轻软，如蘸了水的棉绒，下下地抚摩着她的脸。她要问||乳|娘的话很多，结果说出来的却只有个字：“热”。||乳|娘俯下脸来，贴住了她的额角。她额上的那块疤痕炭火似的烧了起来。||乳|娘抖得如同风里的叶子，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她推||乳|娘，却推不动。后来||乳|娘抬起头来，她仔细看，才看清原来是筱丹凤，就大吃了惊。这惊，便醒了过来。只见李猛子坐在床前，拿了条湿毛巾在替她拭额角的汗。见她醒了，脸上就浮起些阔阔的笑：“到底醒了，以后可别ี这么吓唬我们——我们这胆子，哪经得起你这么吓唬。”她愣了愣，方把先前的事渐渐想起些来了。就问江信初呢。说在杭州ะ开会，去过电话了，下午就能赶过来。这时候竹影只觉得腹中响动如鼓，阵尿意尖锐地逼来，便要上厕所。李猛子赶紧要去叫护士，邻๑床的个产妇见了就笑，说护士正陪医生查房呢，没人管你，你陪她去就是了——两ä口子还不好意思呀。说得李猛子红了脸，就扶着竹影慢慢地起了身，推着吊针瓶架去了厕所。竹影站起来，天昏地斜的，眼前迸出无数颗金星，双脚如踩在万顷ั棉絮之上，虚虚软软的竟探不着个实在的落处。便靠在李猛子肩上，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方好些。两人缓缓地到了厕所，他等在门外，她人进去了。小解完了，手纸上带出些触目惊心的鲜红来。她望着纸上的碎桃花发了会儿愣，出门来也顾不得忌讳，就问医生是怎么说的。李猛子低头不语，她就明白这十年里她和江信初的辛苦尝试到底还是付诸东流了。时悲从中ณ来，忍不住靠在墙上哑哑地哭了起来。李猛子怕她带倒了吊针架，就去扶。她将李猛子的手摔开了，越发哭得哽哽噎噎ດ的。李猛子就叹气：“这和做月子，也是差不多的。哭坏了身体，是辈子的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竹影这才住了声，随李猛子回病房，边走边说：“你懂什么เ，倒像养过多少孩子似的。”李猛子便嘿嘿地笑，说都是你那个邻床教的。待医生查过房，开过药，李猛子就照ั着邻床那ว个女人的指点，去医院门口的小菜场买了只老母鸡回来。又借了个煤油炉子，炖了锅烂烂的鸡汤叫竹影吃。竹影见上面那层黑油油的乌枣枸杞，便先反了胃，任李猛子千哄万劝的，只是不肯吃。劝得急了，便立起眼来，说要吃你吃。李猛子果真端起碗来，猛喝了口，含在嘴里半天，方勉强咽下去了。竹影无奈，只得由了李猛子口口地喂着吃了小半碗。&ุb&b
温州：如此初ม恋9
喝完了鸡汤，血脉疏ຕ通，周身酥软生暖，眼皮也涩涩地重了起来，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大黑，屋里却没有点灯，邻床的女人在发出细细的鼾声。自己้床前坐着个人，身子木雕似的仰靠在椅背上。月光从窗帘ຈ的缝隙里斜ฒ斜ฒ软软地流进来，在他的眼镜上投下两个亮斑á，使他的眼睛看上去像长了两片白茫茫的翳子。她挣扎着坐起来，握住了他的手：“我们以后还会有的。”他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暖了会儿，又塞回被窝，却没有说话。他刚ธ刚从医生那里回来。医生说她的那趟火车在上海ร紧急停车，救护车把她从车站直接送到了医院。她失了很多血，昏迷了几个小时。是过度劳累导致的小产。大人平安，孩子却没有保住。是个男ç孩。四个月。她的芓宫内膜增厚，卵子很难附着，以后再孕的可能性极小。谈完话后他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呆了很久，因为他需要双份的时间来消化双份的惊诧。第份惊诧是关于她的怀孕。第二份惊诧是关于她如此不顾后果的任性。在城市里生活了许多年并已基本顺应了城市习性的江信初，惟独在子女这件事上依旧ງ恪守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的思维方式。他和他的父辈祖父辈曾祖父辈样，固执地认为ฦ不能产生新า的生命的生命是个ฐ毫无意义枉费心机的生命。在他稍谙男女之ใ情的时候，他对爱情婚姻ี的憧憬就是紧ู紧地附着在对子女的渴盼上的。他的生命如藻溪乡下田à里的庄稼，尚未扬花的时候就已经在酝酿着爆裂和繁衍。然而他没有想到在自己的生里，酝酿的过程竟是如此冗长，收割的日子竟是如此的遥遥无期。在等待的岁月里他渐渐变得很是沉默起来。沉默如同条硕大无比的被单，遮天蔽日地覆盖住了他平静的外表之下嶙嶙峋峋的烦躁不安，掩饰了他时时潮起的作为男人的耻辱感——他开始暗暗怀疑是他这方面的原因才导致了他两ä个妻子的不孕。然而竹影却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时候给了他希望。她把希望和绝望同时递交给他，使他在还来不及孕育兴奋的时候就已经毫无防备地跌进了沮丧。她把他高高地托举到九霄云上，仿佛就是为了再把他狠狠地掷扔在十八层地狱之ใ下。他本来已经隐隐看到了个金黄|色的收获季节，可是她却如此决绝将他从漫长的夏天直接推入了无情无景没有生机的冬天。她是个深知他的秘密的窃贼，她窃走了他的秋季，个在他的生命中ณ至关紧要的不可再得的季节。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仿佛走了整整个世纪。在行走的过程中他听见些异常轻微的如同幼蚕爬过桑叶的咝咝声响，他知道那是他的白发在丝丝缕缕地生长蔓延。当他走到她的病房门前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ฐ满头霜雪没有指望的老人了。见到她时，他已平静下来。他没有告诉她自己那时的心境。他甚至没有告诉她医生的诊断意见。她默默地平躺在夜的黑暗中，感觉到医院的铁床如深渊在嘶嘶有声地蚕食着她的热气和活力，将她飞快地销蚀成具无血无肉的骨架。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与暗夜铸成坚硬体的天花板，固执而无望地期待着他的安慰。她并不知道他其实和她样也在默默地期待着。只不过他期待的是她的道歉。他的安慰和她的道歉都是在若干年以后才姗姗迟来的，那时他和她都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那天在病房里，他和她皆如走失的羔羊无助地淋湿在异乡的月光里。虽然相近无比，却又孤独万分。竹影小产以后身体虚弱，经不起长途舟车劳顿，医生建议在上海静养观察几日再启程回家。江信初要回去主持个ฐ基层宣传干部培训班，所以只陪了竹影两日，便不得不先动身回温州，留下李猛子来路照应竹影。竹影在医院住了几日，便和病房里的医生护士病人家属甚是熟ງ稔了起来。众人听说竹影是温州地委书记的夫人，又是越剧名演员，就都存了些好奇心，有事无事都愿意到竹影的病房坐坐。偏偏竹影又是个ฐ生性喜好热闹的，正嫌医院的日子过得太沉闷，来了人就很是欢喜。众人便要竹影唱戏听。竹影推脱不过，果真就清起了嗓子，谁知喑喑哑哑的终是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