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啦，主任。”李殿赋说，“经过五天的学习班，我深刻认识到เ自己思想深处，还残留着个‘资产阶级王国’。平时不显，遇到风吹草动，就蠢蠢欲动”“大点声！”齐老头子命令，“今儿个你说话怎么เ跟大闺女似的？”齐老头子问。李殿赋咳嗽声，把声音提高，叨咕：“我直这样”齐老头子说：“你直这样？瞧你上回那ว德行，‘擦屁股纸炉灰渣子也是战备物质’。那回说话多响亮啊，怎么เ现在悚了？跟我嚷嚷啊？瞧你上回多牛逼。牛啊？今儿个ฐ你怎么不牛啦？”齐老头子把茶缸子移到嘴边吸口，“牛逼啊？了吧？”
李殿赋规规矩矩地坐着，瞧见齐老头子看自己赶快笑。齐老头子脸上没有任何反应，还看他。李殿赋只好收了笑，抿抿嘴，垂下头。“李殿赋，你成了咱们胡同里的名人了——坏名人。”齐老头子迈着方步坐回座位，“胆子不小啊，敢说毛主席羊头狗肉？现在，革委会安排我和你谈话，听听你的认识。”他掀起茶缸子盖看看，“认识好呢，咱们就从轻处理；认识不好呢，咱们你看着办，傻子早就张罗着叫你去扫茅房呢。”
小芹得知李露被扣在平谷，执意要去救他，龙新芳和邱大妈都不同意，担心把她块扣下。小芹不管那么เ多，请假坐上长途汽车跑去。走之前她没告诉父母，走之后她让同事打的电å话，于是邱大妈两口子和龙新芳起没着没落的。过了两ä天，她不但平安去平安回，还把李露带回来。
接下来出事的是李露。年李露去平谷参加四清三个月，他所在的那个生产队的贫下中农，进城把李露他们“请”回去接受批判。由于李露当时是“敢于斗争立场坚定”的积极分子，批判会结束放别ี人走了，他被挽留แ多住几天，跟着村里的五类分子块起粪修大寨田。儿子在平谷多住的这几天，妈妈度日如年，听见外面人嚷嚷心就砰砰乱跳，以为是村里人把儿子押回来。李殿赋倒开通，说蒸几屉窝头，贫下中农来了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去。龙新芳说要是儿子被押回来，再弄到大树底下批斗，多丢脸。李殿赋失望地看她，说：“你真是，丢â脸怕什么，这年头，别ี丢命就行了。”
李雯说他们冲派各个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唱歌的男兵说毛主席的好战士是他们三军。李雯说他们冲派没有点错误，点没有半点没有丁丁点都没有，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唱歌的男兵说世界上没有没错误的人，这是无产阶级导师列宁说的，讥笑李雯不懂得辩证法李雯有些说话磕绊，她上学时，最怵政治经济学。斯副局长儿子向前跨步，把李雯拉到身后，他让唱歌的男兵把衣服穿好，人民解放军怎么เ能够跟痞子似的。唱歌的男兵上下打量他，问他是哪部分的？斯副局长儿子说又不是打仗，什么“哪部ຖ分”不“哪部分”？完了问他刚ธ才是不是说“世界上没有没错误的人”？
李雯挤进个ฐ小圈圈，凭借她灵牙利齿，很快成了这个小战场的主角。和她对垒的是个三军的男ç兵，他发音准确而且清脆，估计是唱歌的。辩论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结合，唱歌的男兵从开始就上阵了，现在他汗流满面，敞着怀，用军帽当扇子。
李殿赋看龙新芳，妈妈把小丫头搂在怀里。“你也说点吧。”李殿赋对龙新芳说。“我就不说了，我就不说了”龙新า芳说。看到大儿子的责备目光，她又说：“你们说了就行了，都代表我啦。比我说的好。”书包网b2想百万\ຒ小!说来
“怎么没我了？您牺牲了，我就是烈士子女。”小丫头争辩。
这样糟蹋李殿赋，小蔡ກ以为杀了他的威风，过会儿他让他接着批判斯副局长。那ว知道这时候的李殿赋反而豁出去了，他说斯ั副局长是毛主席的好干部ຖ，三年自然灾害时他把国家补助的东西分给下属，平时不耻下问
批斗会继续进行，下面的人偷偷直乐。斯副局长举着彭真的肖像羞愧地低着头，李殿赋拉着斯副局长的衣角东张西望，脸的不耐烦，看着倒像是名角没受到应有的尊重在耍脾ຆ气。
龙新芳回头歉意地笑笑。在丈夫眼里，孩子的过失永远是妈妈惯的，偶尔口臭屁多也是遗传她。“我惯的我惯的，赖我赖我。”她说。
李露说妈妈就知道委曲求全三从四德，他刚ธ才说的话没有错。见儿子和妈妈说话也气哼哼的，李殿赋隔着纱门说龙新芳：“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他跟你都这么เ横。我告诉你，孩子这样，都是你惯的。”
李殿赋赶快迈前步，特别不见外地说：“没，我直没忘组织。”
胡处脸上很平静，擦完桌子又擦墨水瓶茶杯什么的，直不理李殿赋。擦完他走到脸盆前淘抹布，这才眉头皱着对脸盆说：“这时候想起组织来啦？早干什么来着？”好像李殿赋躲在脸盆里。
李殿赋举ะ杯敬马太太两口子，对危难时刻๑马珊跟着去看李露表示感谢。马大夫眼睛瞟马珊，做出善意不高兴的样子，说李殿赋：“您怎么这么客气啊？咱们是谁和谁啊？”他凑近李殿赋，“说真话，当时让珊珊去，我们也是有顾虑的，心里打鼓。反对工作组，那就是反党啊。刘主席夫人，不是闹着玩的。但是——”他看李露，“小露这么เ好的孩子能够反党吗？开——玩——笑！我和她妈妈坚决支持珊珊去。现在讲究上纲上线，去不去是态度问题立场问题，是捍卫毛主席的大问题；从私人角度讲，还有咱们的交情问题。我这个人是很讲交情的，我们家子都是很讲交情的。”
第五章
可是这么长时间了，好像没见谁把粮票捐出去。非但不捐，到了月底粮店发下个月的粮票，谁也不提历史使命了，比着把眼睛往大了睁，心里小九九紧忙活，生怕少给两。不光这些，油票布票工业券什么的，发的时候分儿钱儿也甭想差我们的。糊弄人，没门儿！别看我们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ำ落，卑贱者最聪明，四舍五入算得清楚着呢。
把他压扁的目光，还有正常出气鼻子里不会有的响动，就是要叫他无地自容，这么肤浅的道理都不懂。当然了，最终目的是要让他认识到เ，亚非拉人民的解放重担，就在我们中国人民的肩膀上呢。
西城区正在筹备六八年度“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革委会有个名额，邱แ大妈正拿不准叫谁去呢，她当场表示ิ让宋奶奶代表大王庙胡同去参加。
晚上宋奶奶将喜讯告诉儿子，宋师傅埋怨妈妈胡涂ิ，问她是不是让胡同里的人知道她和小叔子睡过觉还不过瘾，还想让全西城区全北京市的人都知道？宋奶奶不甚明了儿子的意思，高兴地说自己้这辈子除了出嫁那ว回，还没见过什么大阵势，还真想去见识见识“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热闹热闹。宋师傅说参加“大会”就得当着几千人上万人的面说“和小叔子睡觉”。宋奶奶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问儿子怎么办？宋师傅说他带着她去找邱大妈，死活不能参加代表大会。
见了邱大妈，宋奶奶按照ั儿子教的反复说自己้坦白和小叔子睡觉，只是向毛主席表忠心，没有要去参加代表大会的野心。让宋奶奶参加代表大会邱大妈当时也是时冲动，过后有点后悔，现在看宋奶奶这么เ谦逊，她不再犹豫，说宋奶奶去参加再合适没有了，二臭子拣钱包交警察江家父子救火都比不上她，明天就贴出喜报去。看领导态度这么坚决，宋奶奶回头看儿子，宋师傅朝她挤眼睛，她回过脸马上咧开嘴大哭，边哭边说她不能去，她是老太婆，和小叔子睡觉说出去没什么เ，可是还有儿子孙子呢，人家背后戳戳点点的，儿子孙子的脸往哪儿搁？再说和小叔子睡觉，也不是她的过错，那是她娘和她婆婆搓过好的。他们家穷，他们哥儿俩“合作”娶她个媳妇。
邱大妈拍巴掌，欢喜地说那ว更好，“活学活用”还带着控诉万恶的旧ງ社会，举两得。说完她郑重地拍宋奶奶的肩头。
“不行啊！不行啊！啊——，不行啊！不行啊！啊——”宋奶奶大哭。出嫁前不知道是给两ä个男人当媳妇，入了洞房明白真相她真想跳河。想到这些，万箭钻心，刚才是假哭，现在真的哭起来。
宋师傅跟着他妈进了屋坐在椅子上，架着二郎腿，两手放在膝盖上，时不时喝口水，偶尔晃悠晃悠上面的那ว条腿。邱大爷不满地叫他劝劝他妈，宋师傅叹口气，走过去扶起宋奶奶。邱大妈以为他们要走，先起身拉开屋门送他们，嘴里劝他们不要胡思乱想，参加代表大会是光荣的事，有人想参加她还不批准呢说着话她回过头，发现宋师傅扶着他妈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到了床边，他架着他妈的胳肢窝坐到เ床上，然后蹲下来给她脱了鞋。脱鞋后宋奶奶往后纵身，仰面躺下。宋师傅把鞋扔在地上，拍拍手，对邱แ大妈说：“您要是让我妈参加‘大会’，从今儿起，她就睡您这儿。您看着办吧。”说完往外走。
当然不能让老太太睡自己家。宋奶奶走后，邱แ大妈两口子猜测宋师傅是谁的孩子，意见不统还小吵起来。
这天下午通知晚上有重要广播。毛主ว席发出伟大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收听完广播，人民群众敲锣打鼓上街，庆祝最高指示发表。小儿子二丫头都去学校听的广播，然后去天安门，半夜才回来。
李云他们学校上山下乡的地点是延安，刚走个ฐ儿子又要走个，龙新芳个ฐ人的时候偷偷垂泪。紧急召开家庭会议，致形成共识，先不急着报名，看看形势再说。这以后小儿子学校也不去了，尽跑西四“黄楼”抢购便宜的半导体零件。
这天吃过早饭，龙新า芳准备去天天读，迈门槛又抽身回来，身子压住房门，惊慌地说：“红卫兵又来啦？！”小儿子探头看，群穿著臃肿棉衣的孩子涌进院子，他们都戴着红卫兵袖章。进到院子这些孩子悄悄说着话，打着手势，焦虑地跺脚。很快他们分成三拨，分别ี面朝着西屋东屋和北屋站好，个孩子挥手臂，他们声嘶力竭地喊道：“向李云大哥哥学习向李云大哥哥致敬”“听毛主席的话，坚定走与贫下中ณ农相结合的道路”。刘英又生了个小三儿，这些孩子突然这么เ喊，把小三儿吓醒，刘英出来叫他们“滚”。
小儿子从屋里出来问他们找谁？他们说找李云，小儿子说他就是李云。话声落孩子们把他围住，个ฐ孩子揪他的衣服，还有个孩子老朋友似的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更多的孩子挥动毛主席语录高呼“向李云大哥哥学习向李云大哥哥致敬”。这些孩子都是初中ณ生，小儿子问他们有什么事情？自己有什么可“学习致敬”的？
随这些孩子还进来个中ณ年妇女，她过来握住小儿子的手，说她是黄城根中学初中ณ部的老师，这次来是代表学校革委会向小儿子报喜，批准他去延安上山下乡的请求。小儿子说他没报名。老师说毛主席最高指示发表那天晚上，各个班级在中南海门口递交决心书，那就等于报了名。个ฐ女孩子上来给小儿子戴上红花。
龙新า芳躲在门后偷听多时了，她出来招呼老师和孩子屋里坐。老师和她握手，说她抚养出个听毛主席话的好孩子。总不能当着老师的面说“我不想叫儿子去”，她含蓄地笑。把老师和学生打发走，她埋怨小儿子不跟家里商量商量就报名。小儿子把纸花甩在床上，说他还糊里胡涂不知道怎么เ回事呢，谁知道去天安门游趟行就算报名啦。这些孩子和老师还在大街门上贴了张喜报，李殿赋下班回来看见，也批评他私自做主。
过了两天门口又是阵锣鼓响，穿著臃肿棉衣的孩子进了院子。他们直接走到西屋跟前，排成排，跟上回样，挥动红宝书高呼向李云学习和致敬。小儿子出来站在屋外台阶上无可奈何看着他们，这几个孩子问他什么时候到农村去？他什么เ时候去学校填了表登了记，说准离开北京的日子，他们就不来了。
婚礼办完李露回工厂上班，星期天大姐回来，连同小芹召开“扩大”的家庭会议，商量小儿子上山下乡的问题。大姐提供个消เ息，说回农村老家也算上山下乡。龙新芳提出小儿子回保定或者去大兴傻四姑家，最后决定先去探探傻四姑他们的口风。
星期天摸黑儿起床，小儿子背上几斤白面和几件旧衣服，李殿赋书包里装上“大前门”和茶叶，冒着雪，父子俩天桥上了长途汽车。车上李殿赋说四姑夫不是剩油的灯，小儿子要去他们家安家落户，可能不会那么เ顺利ำ。临近中午到了傻四姑家，隔着坍塌的土墙看见屋里人影晃动。傻四姑两口子也看见来人了，他们站在堂屋门里，见是李殿赋父子俩，高兴地拍大腿。每拍回，棉裤便腾起股灰尘。四姑夫镗着雪过来，接过李殿赋的书包，说早上喜鹊叫，真有贵客到。
第三章
第三章
屋里还有个ฐ年轻的媳妇，四姑夫给李殿赋介绍说是自己儿媳妇，让她叫李殿赋“二舅”。屋里边是溜炕，炕上有炕桌，桌子两侧摊着几床被子。李殿赋来之ใ前，四姑夫他们披着被子坐在炕上聊天。炕的对面是张方แ桌，再往里是个条案，李殿赋认出是秀珍哥哥那年拉走的。四周的墙上贴着新的旧的宣传画ฑ和毛主席林副主ว席的画像，屋顶糊的纸已经发黄，上面留แ下漏雨的痕迹。
儿媳妇烧水沏茶，四姑夫热情地张开床被子，请李殿赋披上。李殿赋谢绝，把带的礼品样样往外拿。四姑夫留神观察着每件东西，嘴上不住说“这是干什么”，盘算着这些东西哪些自己้留แ下哪些叫儿子拿走。
东拉西扯了阵子，李殿赋说想让小儿子来他们这里插队，四姑夫说“好办”。他这么痛快让李殿赋始料不及，小儿子旁边坐着也轻松了口气，心说还是贫下中农思想觉悟高。
四姑夫摘下帽子挠挠头皮，欠身到炕沿儿边擤鼻涕，边擤边说哪天找队长说说小儿子插队落户的事情。“二哥，前年我那小子进城去跟您闹去，我点不知道，后来您可不知道，我这个ฐ骂他。畜生个！”四姑夫解释。李殿赋忙说没事。“看看你二舅——”四姑夫朝儿媳妇说，“多仁义，要不怎么是读书人呢，宰相肚子里能ม撑船。二哥，家人不两ä家说话，怎么着他也是您的外甥，别跟他置气。”四姑夫对李殿赋说，“我也有件事求您：您给想想辙，给您外甥在城里淘换个ฐ工作。烧锅炉看大门，什么都行。过来——”他招呼儿媳妇。秀珍哥哥的媳妇边往这边走边说：“二舅，我妈我爸老念叨您，说您实诚，热心肠，对我们可好呢。”
回城的汽车上李殿赋和小儿子说，他到傻四姑家落户能ม不能成，就看能ม不能在城里给秀珍哥哥找个工作。
邱แ大妈的儿子比李云小两ä岁，上山下乡的地点是晋北。邱大爷是独子，儿子又是他的独子，他声称砸锅卖铁扫大街，也不让儿子到农村去。邱大妈说自己是共产党员干部，不以身作则怎么说服群众？邱大爷说他们可以离婚，他和儿子过。邱大妈跑来跟李殿赋两口子诉苦，龙新า芳让她儿子和李云起去大兴或者保定。邱大妈回去和老头子说，邱大爷说可以，不过他得和儿子块去。
各个办事处都下达了任务，要打场动员知识青年尽早到农村去的人民战争。府右街办事处所辖范围内，大王庙胡同知识青年应该去农村而没去的倒数第几名。身为办事处的干部，“发迹”于大王庙胡同，邱大妈直上火，疝气发作。她跟龙新芳说，如果邱大爷不退让，那ว只有离婚条路了。
这天李殿赋他们正吃晚饭，邱大妈进来。龙新า芳让小芹给她娘盛饭，邱大妈说不吃，然后小心地问马珊参军了，他们知道不。李殿赋鼓着嘴含着饭摇头。
晚上邱大妈从办事处下班回家，副股长在家等着她，问给不给马珊盖章？马珊参军，需要“街道”开证明。邱大妈说解放军是老百姓的亲人，马珊能参军是大王庙胡同的荣耀。邱大爷旁边冷笑。副股长走后，他说马珊有后台可以不去农村落户，解放军都不让自己的儿媳妇去农村，邱大妈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相。邱大妈下子回过味儿来，想像石柱子哥说不定也把李云弄部队去了，跑来探虚实。
从李殿赋家回来，进门她跟邱大爷说，找他哥们儿问问，他们也弄张“证明”。前些日子个ฐ哥们儿告诉邱大爷，他托人给儿子开张假证明，又给学校工ื宣队领导送上两条烟，学校同意他儿子可以不去农村。当时邱大爷回家跟邱แ大妈说要学着办，邱แ大妈表示“共产党员不兴玩假的”。
“想开啦？”邱大爷高兴地问老伴。他们请李殿赋帮忙，找他当医生的同学，邱大妈的儿子成了“二尖瓣先天缺损”。“证明”送到学校，好几天不见动静，邱大爷坐不住了，他去找学校的军宣队。进校门他高呼“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解放军和工人阶级心连心”等口号。军宣队的解放军问他什么เ事？他说国民党还独子不当兵呢，他就这么个儿子，还有病，就得上山下乡？
学校同意邱大妈的儿子先在家治病，邱大妈叫儿子这些天别出门，在家待着。儿子问待几天？“待几天？什么เ时候咱们胡同的知青都走了，你什么เ时候再出去。”邱大爷说。
大树底下召开“知识青年到เ农村去”动员誓师大会，邱大妈亲自做报告。她站在石头王八旁้边，用个纸糊的喇叭讲话。她说忠不忠看行动，知识青年到เ农村去，是毛主席的战略部属，要坚决拥护坚决落实坚决照办。他们小子得了先天的二尖缺损，那也得听毛主ว席的话，又不是“缺”心眼儿，“缺”二尖瓣怕什么。就是死，也得死在农村，死在“广阔天地”。言不由衷，腿发软。
大会完了她找董主任要求辞职，说没脸再当干部。董主任不同意，别的同志也挽留แ，第二天她赖在床上不起，到点不上班。
阳光高照，树影映在窗户纸上婆娑起舞，叽叽喳喳家雀儿叫得格外好听。阵小风吹来，风斗ç呜呜作响。家人都走了，炉子烧得炉壁都红了。她躺着伸个ฐ懒腰，胳ฑ臂垫在脑后。看着糊在天花板报纸上的字，听着院子里的邻๑居在说话，油然种惬意。有人敲窗户，她应声，董主任派来的人在外面问她怎么啦？是不是生病。邱แ大妈慌忙穿衣服，说：“等等，我睡过缩了。真是的。”这么小会儿，她忽然对自己莫名其妙的辞职不理解。好不样的辞它哪门子的职？你觉得弄虚作假不好意思，人家解放军大干部ຖ，把儿媳妇弄去当兵，还不是官儿照当小轿车照ั坐。
穿好衣服，她跟着来人大步流星朝办事处走去。国家在房山建了个化工厂，邱大妈的儿子在家待了不到เ年就去那里上了班。
春节李露回家过年。弟弟要去保定妈妈老家去插队，哥哥送给他个ฐ精美的笔记本。笔记本扉页上工工ื整整抄录着毛主席“看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块”的语录，笔记本第二页抄录的是方志敏同志那段“为着阶级和民族的解放，为着党的事业的成功，我毫不稀罕那华丽的大厦，却宁愿居住在鄙陋潮湿的茅棚；不稀罕美味的西餐大菜，宁愿吞嚼刺口的苞粟和菜根；不稀罕舒服柔软的钢๐丝床，宁愿睡在猪栏狗巢似的住所”的名言。毛主席语录和方志敏名言笔体都是李露的。第三页还有文字：“为三大革命胜利ำ而呼吸，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吃饭，为ฦ捍卫毛主席而喝水。”笔体也是哥哥的，没有注明是谁的话。弟弟问他这是谁的？李露严å肃地说这是“李露日记摘抄”。
第四章
第四章
弟弟说哥哥写的日记把人的生存和革命事业紧密联系，有水平。哥哥说他最初ม写的是为共产主义“喝水”，为毛主席“吃饭”，那年中ณ南海门口静坐示威แ要揪斗ç“中国的赫鲁晓夫”，表面上不吃饭，背地里喝葡萄糖水，这才意识到水的重要性，于是把为毛主席“吃饭”改成“喝水”。两个妹妹旁้边说以后大哥把饭给她们，大哥喝水就行了。李露苦笑着说在学校每到开饭的时候，他还厚着脸皮和女同学要剩饭呢。
家人传阅大哥的“日记”，都说写的精彩。李露日记写到เ这个ฐ程度不是日之功，上高中李露就记日记，只是那时尽记些平庸小事，到了才认识到เ生命人生的意义，日记也才深邃起来。
起初写出的几段日记，他自以为很出色，后来看到人民日报刊登的那些救群众保护国家财产勇敢献身的英雄日记，才认识到自己的平淡而无奇。不由想到万哪天自己也救火车扑手榴弹牺牲，日记公布出来却写的这么糟糕，于己้影响个人形像于公有损革命者的形像。
他开始下功夫，每天挖空心思从日常生活的点滴小事中，榨取人生之真谛和千古不移的哲理。譬如早上洗脸留下点污渍没洗掉，他以此论述“批评和自我批评”的重要意义；褥子底下捻死只臭虫，闻着它的臭味儿引喻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ฦ转移。有了深刻的思想内涵还得推敲表达的方式，锤炼用词用语。明喻暗喻借喻博喻拟人拟物无所不用其极。很快我们在他的日记本上就屡屡看到这样的巧问：“难道不是这样吗？”或者般人理解不了的警句：“毛泽东的旗帜ຒ争夺每根神经末梢，飘扬起三山五岳”。几年下来，到分配工ื作离开清华大学之前，李露既没有荣幸地遇见火车行将颠覆，也遗憾地没人把冒烟儿的手榴弹扔到革命群众脚๐边等着他去扑救，但是立志要成为ฦ英雄的李露同志，大至宇宙空间，小到微风树叶，都叫他借用来比喻革命道理和自己的觉悟写在日记里，而且有的被他蹂躏了还不止次。
素材也有枯竭的时候，这叫他心力憔悴。早ຉ上睁眼，考虑的第件事就是今天的日记怎么เ完成。如果到了下午还没着落，他抓耳挠腮。
同宿舍的同学这时候的状态分成两种，种表情轻松，开着玩笑；再种和李露样托着腮帮子冥想。表情轻松的是他们今天的日记已经写好，和李露样托着腮帮子受煎熬的，命运和李露样，今天的还没着落呢。想的是回事，可是谁和谁还不通气，怕泄露了自己的创意被别人剽窃。
这种殚精竭虑的日记工ื程到了工厂李露才逐渐收手，并且最终停止。后勤组每天个小时满负荷的劳动改造，外加两ä到เ三个小时的政治学习，弄得他吃着饭都打盹，筷子掉到地上才惊醒。这干扰了他对真理的探求，没有半个ฐ月，“精兵简政”日记改为周记。又过了些日子，下班拿笔的力气都快没了，周记改为月记。后来他听从岳父的教导，给几个关键领导送了礼，被调到工厂技术组，每天忙的不可开交，他什么เ都不记了。
回工ื厂上班前，邱แ大爷给他饯行。喝两ä口酒，邱大爷询问姑爷这几个月在工厂的情况。等李露说完情况，他问他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劳动改造”？李露说改造好了就结束，邱大爷又问改造好的标准是什么เ？这可难住李露，回答不上来。老丈人扳着脸说李露是学技术的，干什么都有标准啊。要依着他看，姑爷早够标准了，根本不需要改造，比他还进步，比丈母娘还进步，连入党的标准都达到เ。
李露闹不清邱大爷是表扬自己้还是的挖苦，只好笑着不说话，多少带着点委屈。
邱大爷问李露参加工作以后，李殿赋跟他谈过话没有，李露说谈了，爸爸要求他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入党。邱แ大爷夹起粒花生米放进嘴里，说争取入党那没错，入了党就是自己人，犯了错误都可以从轻处理。当年他也要入党来的，只是邱大妈说两个人都“积极”，谁照顾家？最后商定，谁先入党，那个就不再申请，结果邱大妈先入了。“现在谈‘入党’你还早点，你现在还在劳改队呆着呢。什么时候能从劳改队出来，才说得到入党。首先得先从劳改队出来，这是‘干货’。”邱大爷说。
“我爸说了，好好干，总有出来的那天。”李露说。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邱大爷看着老伴说。邱แ大妈连忙说就得好好干。邱大爷没理她，把筷子在桌子上摆好，说：“‘好好干’没错，怎么个‘好好干’？不能傻干啊。总不能干到七老八十再从劳动队出来吧？”邱แ大爷回头看小柜子，“看见了吗？”他往身后指，小柜上有个包裹，“这是给你买的。洗衣粉豆腐粉还有烟。”邱大爷说。
“您还给我买东西，真是的，我应该给您买。”
“不是给你买的，是让你回单位送人的。”
“送谁？”李露脱口而出。
“送谁你不知道？”邱大爷哈下腰，下颚快贴在桌上。
“知道。”李露笑笑，“给他们送东西我”他难为ฦ情地看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