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总序
这是套与“大象人物聚焦书系”颇为不同的丛书。
在“聚焦书系”中，被描述的人物是个ฐ客观的对象，任由á作者采取各自的立场和眼光来凝视，来扫描，然后用种较为自由的方式来叙述。在这样的情形中，作者的主观色彩，不可避免地决定着叙述角度和叙述语言，于是，他所聚焦的人物，常常可能是他心中ณ的“那ว个”对象，而非人物的全部真实。加上丛书的篇幅所限，个被描述人物的生，他的丰富而多有变化的方แ方面面，远不能详尽地呈现出来。
如今，“大象人物自述文丛”将弥补这样的缺憾。在这个ฐ系列中，所选择的人物，不再是被他人聚焦扫描的对象，而是个叙述的主角，向读者讲述自己的人生。与“聚焦书系”相比。它也许更让读者感到亲切。因为，它既可以当作个人化的历史读本，也可以成为教科书之ใ外更有价值的文化读本。
这些年来，自传与回忆录的写作再也不是个ฐ别人的专利，更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危途。每个人，不管他从事何种职业，不管他遭遇过何种命运，只要愿意，他就可以拿起笔，记录自己经历的切，为历史留下他那份见证。无疑，当大量的自传与回忆录相继问世的时候，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便会渐渐立体起来。“大象人物自述文丛”将以自己的方式加入到这样个历史回顾的行列。
“大象人物自述文丛”所选择的人物，将率先由文化界ศ开始，然后渐渐向其他领域拓展，争取能以多年的努力，与“大象人物聚焦书系”起，用图文并茂的形式，尽可能ม地集中展现各界人士的人生轨迹和精神世界。
我始终相信，当真实的个人化记忆大量出现时，我们对历史的认识才有可能ม更加接近于原状。
李辉
2002年8月8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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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遥远的故事
【第卷故乡的故事】
安福县蒋家，是个有钱的人家，是个人丁兴旺的人家，在我的爷爷时代，据说那些爷爷们，这房那房远房近房究竟有多少房，多少人，连姓蒋的自己人也分不清楚，外人就更无从知道，只知凡是安福县的大屋子，片片的，都姓蒋。
这些人都是财主，大财主，小财主，家家都做官，这个ฐ官，那个官，皇帝ຓ封敕的金匾，家家挂，节烈夫人的石牌坊处处有。对这家人的传说很多。安福县蒋家是湘西带远近闻名的大户。可是当我五岁，离开这家人家时，我却是个破产了的家庭里的孤儿，随着寡母和抱在我母亲怀里吃奶的刚足岁的小弟弟，我同这家人隔断了联系。我虽然姓蒋后来连蒋也不姓了，同这家人实在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常常在填写干部ຖ调查表时，在出身栏里还填上“破落地主”，实际我只能按我母亲的职业填上“自由职业者”。但为了中国历来的习惯，随着父亲，我总是忠实地承认我是属于地主阶级。戴着这顶帽子，为ฦ我后来戴着各种各样的帽子留下了根据。
溯本求源，据说还是明末清初的时候，有个人带着兄弟俩，不知从什么เ地方迁到了这里，哥哥叫蒋光清，弟弟叫蒋光业。慢慢地，这兄弟俩发财了，有人说他们挖到了金子，有人说他们原来留在外省的钱很多。猜测很多，流传的神话也很多，但他们不管这些，钱财还是越来越多。有钱的人就有官做，红顶子蓝顶子当官的帽子上的颗珠子，有红有白有蓝，按颜色分官的大小进进出出。世代流传蒋光清是大房，多半住在乡下，蒋光业的子孙多半住在城里。蒋光清家里的官也不少，但钱财不如弟弟家，名气也稍微差ๆ点。我在外几十年，凡遇湘西，特别是澧县石门桑植等地的人，常常会问我：“你是蒋光业的第几代？”自然这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现在年轻人大约知道的就少了。
我是属于蒋光清大房里的，是有名的渥沙溪蒋家。渥沙溪的房子是我老爷爷名下的，后来分给了我的四爷爷和六爷爷。我所能知道的我家里的事，大约就是从我这位老爷爷开始，以前的人，和另外的老爷爷们的事，我就根本听到的也少。即使有些琐事轶闻，也联不起关系。我就不在这里赘述。
我老爷爷名叫蒋朝辉，是名进士，曾任上海ร道道台，他在上海时曾经娶ດ个上海姑娘，我的七爷爷就是这上海老婆生的。因为她是妾，回安福后，先是瞒着家里另住的，后来才拜祖宗。七爷爷在家里是不被看重的。分家时，分得少。不过据说老爷爷还是悄悄给了他们不少金银财宝。我爷爷蒋圣书算长子，也是做官的。在云南贵州带穷地方，没搜刮到什么钱财，还经常从家里带钱出去花。他是死在任上的。生了三个儿子，我父亲是最小的，才七八岁。祖母带着三个儿子。当我父亲十五岁时，就分家独立门户过日子。跟着他的有祖母，还有个他的妹妹，我的姑姑。
我父亲自幼是个天分很高的孩子，十四五岁时，就考上了秀才。据说蒋家的秀才是不值钱的，因为有钱，安福县每年除正额之外，定要留两名给蒋家。但我父亲好像是正式的。我见过我母亲保存，现在还留在我手里的，他在十几岁时的作文。还有老师的批点，写得很周正。文章是八股，也都还能自圆其说，我现在读起来，自然嫌厌那种酸溜溜的空话，但个孩子要每篇文章那样周详，起承转合，反复辩证，也还是下过几天工ื夫的。秀才，可能就是现在的小学毕业。现在的小学生在知识广阔方แ面，可能要比个秀才强，但对历史语文的结构，之ใ乎者也用得都是地方，诗词歌赋都能成章，好像还是当年的秀才有点功底。我父亲没有继续考举人进士，沿着以士取仕的路走下去，不是他不想，而是满清后来也偏向洋务，废除了科举。本来像我们家庭，都是走的当官收租的航道的，也有少部分人搞点粮食生意，那ว都是属于官僚垄断，要有很多的钱和做很大的官。这样我父亲只好靠收租过日子。据我母亲说，分家时可能有百来石田即六七百亩地，在我们家算中下等地主ว，后来卖来卖去，祖母去世，卖点，他自己结婚，卖点，姑姑出嫁，卖点，当我母亲在他家做媳妇时，她以为ฦ还剩四五十石田因为她不管事，但年年卖，等到他死后，只剩ທ十来石，我母亲为了替他还账，索性股脑แ儿连地里的青苗都抵出去了。除了为逐年修缮，供奉祖荣之ใ用，留下石多点田外，都全部卖光。
从我母亲保存下来的我父亲的遗物，可以知道他是个ฐ有点才气的人。十几岁时的文章，不必说了。非常使我母亲喜欢的，是两ä个白瓷茶缸上的刻๑花与题词，那是我父亲闲来无事，亲手镌刻，拿来作为ฦ消遣的。在这上面留下了他的名字：幼岚。还有他从外边买来送给我母亲的个椭圆形有把手用来反手照照脑后的镜子，是琥珀的。形状极为美丽，足见选取人的趣味和欣赏能力。我母亲把她的许多金银首饰，宝贵器皿都卖了，独留下这把镜子，方面是留作纪念，方แ面也是喜欢这件不只是日用品，而更是个可喜的艺术品。
父亲的遗物还有本医书，是对李时珍本草纲目应用的经验记载。我父亲从小多病，乡间请医不容易，有点小病，就自己翻书，病大了，有疑难之处，便把医生请到家里住阵，整天无事，便同医生探讨研究，并且用书来印证。久病成医，慢慢地就给家里人看病了，慢慢地就给亲戚们看病了，慢慢他又给住得较近的人看病了。后来远近都有人来找他。他是个很松散的人，但只要有人来请，半夜三更也打轿子去给人看病。开了药方，乡间时抓不到药，他就自己买，亲手送，后来事多了，他就在附近镇子开了个中药铺，卖药。熟人也可以用折子去记账，买的越来越少，赊账的越来越多，这些账既ຂ不会还，也无法要，那位管药铺工作的先生，弄清楚了这个ฐ药铺的前途，总有天要倒闭的，于是趁早ຉ，他把存钱和存药全部拐带走了。我父亲不难受，也不追查，他便只好又同早先样，在家里多备点难买的药，以供别ี人之需。他的这本药书，母亲本来舍不得送人，但我大伯父的大儿子，我的堂兄蒋卿，他是个医生，向我母亲要求，我母亲便把这本药书送给他了。后来我母亲常常念及，说应该付印的，那样将更有益于人民。但时间事务，总总拖移，直也没有拿回来，大哥死，就算失散了。
我母亲对我父亲印象并不好。她个人从幼就有些非分的想法，爱读书，爱活动，但在那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她是无法施ๅ展的。因此不能寄希望于丈夫，但她对他的聪明，还是心服的。当我父亲在世时，我母亲曾患病，请医治疗，毫无效果，后来我父亲为她诊治，副药，病就有转机了。
九八年初于厦门鼓浪ฐ屿
小
第3章我的中学生活的
片断
给孙女的信
亲爱的小延：
许久没有给你写信。你考取了上海市重点中ณ学，学习好，有上进心，我心里非常喜欢。我现在讲点奶奶上中ณ学的故事给你听。
九八年，我满十四岁的那年，小学毕业了。暑假中，我的妈妈亲自送我到桃源县考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桃源离常德约九十里，是乘轮船小火轮去的。学校校舍很整齐，临ภ沅江，风景很好，运动场也大，我非常高兴。我妈妈住了天，把我托给学校的个女管理员像现在学校里的生活指导员，并且交给她个金戒指。妈妈说没有钱交保证金如果我考取了就要交十元保证金，这个保证金要到毕业时才能ม退还，这个戒指留下，如果我考取了，开学时，妈妈有钱就寄来；如果没有，就请这位女管理员代卖代交；如有多的，就留给我零用。我难受了两天，因为我妈妈只剩我个女儿，这年春天我弟弟死了，妈妈是很伤心的。我怕她个人时想我弟弟，心里很难过。但学校里很热闹，我同几十个等待考试的新า生同住个大屋子，所以很快就不那末忧愁了。
住了个月才考试。在等待考试时，同学们都很用功地准备功课，只有我比较爱玩。我常常在楼ä上寝室的窗口站半天，从疏疏密密的树影中看沅江上过往的帆船，听船工唱着号子。拉纤的撑篙的船夫都爱唱，那歌声伴着滔滔的江水和软软的江风飘到窗口，我觉得既神往，又舒畅。我还喜欢在大运动场上散步。这个运动场周围都是参天大树，运动场的远端还有个分隔开了的晒衣场，我们洗的衣服也都晒在那里。我同几个ฐ年龄差不多的同学常在这带，坐在分隔两个场子的短墙上谈天，各人讲各人家乡的故事。有两个溆浦æ县的年龄较大的同学，因为ฦ溆浦县小学的校长向警予同志是我妈妈的好朋友，我们也就好像有点沾亲带故，彼此关切多些。她们常叫住我，要我复习功课，她们说我自信心太强，要小心些，要努力些，并且拿我妈妈的希望来勉励我。这两个同学我至今记得她们，感谢她们对我的好意。其实，我就是自信心很足。因为我从七岁就读书，我妈妈亲自教我读古文观止，什么论语孟子在十来岁时就读过了。很小的时候，还从我妈妈的口授中背得下几十首唐诗，古典小说也不知看了多少部ຖ，比般同学要懂得多，在小学时，又经常是考头名的。所以我信心十足，不把考试放在心里。又因为我过去生活都只在个狭小的圈子里，常常住在家规很严的舅父家里或者同我妈妈住在个古庙改用的小学校里。现在在个风景很好，建设在乡间的大学校中，实在觉得自由。同学们又都是沅江上游各县来的人，比较直率开朗，所以我就尽情享受这悠然自得的新生活。
不久就考试了，果然我取得了第名。同乡，几个常德人的高年生都庆贺我，别的同学也为我高兴。那位管理员给了我三元多钱，叮嘱我不要乱花，说我妈妈生活很艰苦。我拿着这三元多钱我以前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想着我们母女困苦的生活，眼眶都红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在小木箱子里，用换洗衣服压着，小木箱就放在我的床下。这钱，我直没有花，在寒假回常德时才用了几角钱做路费。
我在桃源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念了年书。我在这里是非常快乐的，我是常常受鼓励的学生，我的功课比较全面。我好像什么เ都爱好，各种功课都得百分，只有语文和写字常常只有八十多分。我的同学们的作文为什么比我得分多？因为她们常抄那些什么作文范本，所以文章条理好字句通顺，之ใ乎者也用得都是地方。我不愿抄书，都是写自己的话，想的东西多，联想丰ถ富，文章则拉杂重叠，因此得分少，也不放在玻璃柜内展览。可是老师总喜欢在我的文章后边加很长很长的批语，这是那些得百分的人所羡慕而且不易得到的。特别是学校的校长，位姓彭的旧国会议员代课时，常常在我的文章后边写起他的短文来。他分析我的短文，加批，加点，鼓励很多，还经常说我是学校的颗珍珠，但也总是要说我写得拉杂的原因是太快，字又潦草，要我多用心。他对我的批评，即使到现在我看仍然是有用的。
我喜欢画画。我的每幅画都要放在玻璃柜里的。有些同学常常找我代画，我很愿意，画ฑ了张又张，而且把每张画画得稍微不同点，好使老师看不出来是出于我的手笔。因此常常玻璃柜里摆的五六张七八张画，名字虽不同，其实都是我画的。我看到เ后，心里可得意咧！
我也喜欢唱歌和体育。我们班每天早晚都做点柔软体操，都是我喊口令，有时是别人值班，总也常常托我代喊。开运动会时，也是我带队喊口令。我妈就曾当过体育教员，我对喊口令的事，看得很平常。
算术现在叫数学是我最喜欢的课。作文得八十分，我不怎样，但数学如果得了九十八分，我就得流眼泪，恨自己疏忽了。至于其他的功课，那就不花什么脑แ子，随随便便就过去了，学期考试，也总是第名。
那时候的师范学校是政府供给，除了十元保证金以外，切食宿书籍纸张都不花钱。学生大半是中产阶级的子女。因为ฦ富有的人家，认为女子不需要读书，能找个有钱的丈夫就行。真正贫苦人家又连小学也进不去。这些中ณ产人家的子女，学师范也还是只想有个出路，可以当小学教员。同学中有发奋的人，但那ว时所谓人生观革命等等，头脑แ里都是没有的。我个人的思想，受我妈的影响，比较复杂点。对封建社会旧社会很不满意，有改造旧ງ社会的些朦胧的想法，但究竟该怎样改怎样做都是没有定的道路的。我妈的好朋友向警予路过常德时，就常常住在我妈那里，两ä个人彻夜深谈，谈论国家大事社ุ会时事。她常向我妈介绍些新า书新า思想，我妈对她很佩服。因此对我也有影响。我妈常同我讲秋瑾的故事，也讲法兰西革命的女杰罗兰夫人的事迹。所以我常常对旧ງ社会不满，对革命的新า社ุ会憧憬。我是个ฐ乐观的孩子，但由á于我小时生活太受压迫我舅舅的家给的，有时我又伤感，常感母女相依为ฦ命，孤苦伶仃。我特别对我的婚姻问题不满。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由á外祖母把我订给我表哥，而我却万分不愿在他家做媳妇，苦于无法摆脱。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就像根刺扎得很深，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也会忽然感到。所以我虽读书的成绩很好，但常常要为挣脱这些枷锁而烦心。
正是我这年的学习快结束时，五四运动爆发了，学校卷入这运动，本科三年级二年级的同学发起成立了学生会。学生会天天集合讲时事，宣传爱国，反对帝国主义แ封建主义，到เ街上游行，在学校讲演，有全校的，也有各班自行组织的。我也投入了这场斗争，在同天，我们同学就有五六十人剪了发辫，我也剪了。学生会又办了贫民夜校，向附近贫苦妇女宣传反帝反封建，给她们上识字课等等。我在夜校里教珠算，因为我年龄最小，学生们都管我叫“崽崽先生”。我们那位当国会议员的校长，很不赞成这些，他有时也在会上讲话，可是都被那ว时几个长于辩论的同学，如三年级的杨代诚后来的王知，全国解放后在北京。中学当校长二年级的王淑墦又名王剑虹，曾是瞿秋白的爱人，早死所驳倒。彭校长看见我这个他最喜欢的学生也跟着她们跑，就对我摇头叹气。可是爱国的热潮，反帝反封建的“逆”流是不可阻挡的，他只有用提前放假劝我们回家的办法来破坏这个运动。学校放假了，年轻的女孩子们回家了，学校里纵留แ得少数学生，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我也就回常德来了。
首先我看到舅父舅母，他们家离码头较近，我妈的学校较远。他们看见我剪了发，就怒火冲天。我舅父哼了声：“哼！你真会玩，连个尾巴都玩掉了！”我舅妈冷冷地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毀伤。”这时我已经不像过去温顺ิ了，我直对我舅父答道：“你的尾巴๒不是早已玩掉了吗？你既然能剪发在前，我为什么เ不能ม剪发在后？”又对我舅母说：“你的耳朵为ฦ何要穿个眼，你的脚๐为什么要裹得像个粽子？你那是束缚，我这是解放。”他们夫妇真是气得两个眼睛瞪得很大，不敢打我，只是哼哼不已，我就走出他们的家直看我妈去了。
我妈听我说我们学校的各种新鲜事儿。她也告诉我她领着学生游行喊口号的各种活动。她除了去年暑假创น办的俭德女子小学以外，又在东门外为贫苦女孩办了个小小的“工读互助团”。学生虽不多限于校舍，却可以不交学费学文化，学手艺，还可以得点工资以辅助家庭。我妈看见我有头脑，功课好，不乱ກ花钱，不爱穿等等，非常喜欢。我看见她热心公益，为ฦ公忘私，向往未来，年虽四十出头，生受尽磨难，却热情洋溢，青春饱满，也感到เ高兴放心。这年暑假我们住在我妈的好朋友蒋毅仁家里，过了个ฐ月的舒服日子。
这时我向我妈提出个要求，希望转学到省城长沙周南女子中学去。这个ฐ女子中学是湖南有名的学校，向警予蔡畅ม都是这个学校出来的。五四运动期间，这所学校的活动也很出名。周南女中的校长朱剑凡，是我妈在长沙念书时第女师的校长。现在周南的管理员陶斯咏是我妈在长沙第女师的同学，也是新学家。这个要求提出来，我妈自然同意，只是这所学校要学费膳宿费书籍纸张费，这在我母亲微薄的薪金中ณ，自然是问题，但她考虑后仍然答应了我，并且又亲自送我去长沙。
我们到长沙后，径直到了周南学校，见到เ了陶斯咏。她是个极为ฦ热情的阿姨。当天就把我送到寝室，我妈住在她那里。最使我惊奇的是当晚我就进行考试，我是插班生，只有个人考。主ว考的是中学二年级的语文老师陈启明，又名陈书农。考试地点就在二年级课堂，考试题目是：试述来考之经过。在盏煤油罩子灯下，我坐在这边写文章，他坐在那边看报。我根本没有写经过，只写了我对周南女中的希望。我是为求新知识而来，写了我的志愿，要为国家而学习，要寻找救国之路。他当场看了，批准我在二年级学习，并且问了我过去学习的情况。我简直高兴极了，我认定了这是个好老师。当晚我就把这些印象经过都告诉我妈了。我妈高高兴兴地把我托给陶阿姨，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赶回常德，为ฦ她的学校开学的事而忙去了。我在周南又学了年。
我是个ฐ插班生，同学们，她们彼此都是从小学就在道升上来的，非常熟ງ稔。只有我是个新า来的，又是个外地来的，没有省城人那样会说，功课也不显得突出，我不为ฦ同学们所重视。她们看见我没有辫子，剪了发，还奇怪地问：“啊！你们桃源第二女师也有剪发的呀！”好像这种新现象，只有省城的人才能有。我的同班中只有两ä个剪ຘ了发的，那些能言善道的人却仍然把辫子盘在头上。最使我讨厌的人是数学老师，据说他是个有经验的老师，但他对待学生不公平，怕硬欺软。我是个新า生，他不特不照顾，反而先是诧异，好像哪里来了个“丑小鸭”，后是歧视，对我冷淡极了。我也就不大理他，常常在上课时看小说，他发现后，狠狠地批评我，我就装没听见。因此我时在这里很不得意。只有语文老师对我很好，他要我去他宿舍，我便同几个ฐ同学道去看他。他说我那ว篇把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改为白话文的作文很好，说我有红楼梦的笔法，问我要不要借书看，他说他的书架里的书都可以借给我读。我看了他书架上的文学书古典小说，都是我看过了的。只有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书未读，我就借了这本。他惊奇我读书之多，便劝我道：“你可以读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和吴稚晖的上下古今谈，这样你的文章将会比较雄浑。”因此我后来又向他借了这两本书。可惜我那ว时年幼，对这两本书还不能理解，没有看完又退还给他了。我却常常读他画了红圈圈的些报头文章和消息，这都是外边和省城的些重要的社会活动。他鼓励我多写，因此，我第学期就写了三本作文五薄本日记。还有两首白话小诗，他拿走了，说要放在湘江评论或湘江日报发表，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毛主席编的那张湘江评论。陈启明是第师范毕业，与毛泽东同志同过学，当时他是他们派，是新า民学会会员，是名思想先进的教师，后来他留法了，思想大约也变了。他留法回国时在上海来看过我，我已在写文章，是个有点小名气的作家。九五四年我回湖南时，他在湖南大学教课，还在文物研究所任职，捎信给我说想来看我。我就到เ他家里去看望他。他提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书。我说我的语文还是不够好，请他指教。再说我念书的时候，因他常在班上公开鼓励我，这样那几个ฐ高傲的同学也嘻嘻哈哈宣扬我是本班的八大文豪之，我对她们的假推崇并不在意，不过我对功课却有了偏爱。我对文学发生了真正的兴趣，而对数学却敷衍了事。
我的最好的朋友叫吴绍芳，她没有父亲，只有母亲，而母亲患神经病。虽有哥哥弟弟，但只像是为了管束她。她非常聪明，感觉敏锐，爱好文学，常为ฦ我吟诵宋人词曲，她特别ี爱读李后主李清照的词。我们两人常于月下坐在学校的石桥边，汩汩的流水，伴着悠扬的低吟，使我如醉如痴。但她孤芳自赏，不愿与流俗为伍，也不愿在人前显示ิ自己้，班上几乎无人知道她的能耐。她愿向我吐露她的孤寂的身世，倾泻她对文学作品的评论与欣赏。她是很有见地的。只是她是个ฐ悲观者，年纪只十七岁，可是好像有载不动的忧怨。不过只从她的外表来看，也只像是个不太有心计的戆直而冷漠的姑娘。我们性情不样，彼此却很容易理解。星期天，我常常在她家里她的卧室里度过半天，看点小说，读几首诗，谈谈别ี人或个人的心情，偶尔也听几张唱片，大半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这个半天是我们文艺的享受，我们两个人都能静静地等待时光消逝。后来，九二三年，我从上海ร回家时，绕路到长沙看她，她已毕业，没有升学，待嫁闺中，极端苦闷。我们约好我再出去时，再绕道她家，设法让她逃走，同我同去上海ร，但不慎我的信被她兄长发现，将她幽禁在家，不准外出，且嘱咐看门人，不准我去她家。她设法通知了我，这次出走只好作罢。全国解放后，她找到全国文联宿舍来看我。几乎相隔三十年，彼此相见，仍似当年般，知道她也参加了九二七年的大革命，在武汉活动，结识了她现在的爱人，是个医生，她自己也是医生。但后来她再也没来了，我们又失去了联系，但我直是关怀着她的。
还有另朋友叫王佩琼，她对我极为照顾，直到后来九二四年九二五年在北京时仍对我片赤诚。由于我对她不十分满意，说不出的，大概ฐ是气质上不是十分相投，所以般虽很亲近，但在精神上却有疏远之感，反不如同吴绍芳的关系密切。
第二学期或是第二年，就是九二。年上半年或下半年，我记不准了，我在学校里更为寂寞，因为陈启明被解职，换来位冬烘先生。教室里那种融融之气没有了。想起陈启明老师教我们读都德的最后课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等时的光景，和他在宿舍谈今古奇观儒林外史红楼梦，以及当时新潮上的些时兴的白话文小说等的情趣点也没有了。经常对我的作文日记的鼓励也没有了。我虽然常写点日记，却只压在宿舍桌子的抽屉里，而不上交了。同学间的气氛也换了。据说校长朱剑凡的思想又有点反过来了，他原是比较进步的，现在忽然对学生的要求变了，很不同意同学参加社会活动，把两ä个在学生中有威信常常宣传“五四”新精神的好老师都解聘，而换了两个ฐ不管国家大事咬文嚼字的老先生。同学们都在底下嘀咕，但周南是私立的，切都由校长做主。校长是有名人物。我们的校址就是他家的花园，亭台楼阁，大厅长廊，小桥流水，富丽堂皇，曲折多姿，应有尽有，难道这样热心公益的名流，是容易反对的吗？因此我就更沉湎于小说之中，而吴绍芳对这方面的供应是不发愁的，她有能力去买点书。
“五四”之后有股复旧的逆流。朱剑凡原是向着新的道路走的，但这时他又回过头来。学生中不满者多。关于朱剑凡校长，他的确仍是个新า人物。他参加了大革命。他的子女都参加了革命。在抗日战争时期，他的次女朱仲芷，他的排行第七的儿子，都在延安参加工作。他的最小的女儿，我在周南时她还很小，约五岁样子，大家都叫她八八的，就是朱仲丽同志，也在延安做医务工作，她的爱人就是王稼祥同志。于是暑假中，些比较要求进步的学生，自己组织，由男ç子第师范的部分教员和毕业生协助办了个多月的暑期补习班。补习班设在王船山先生书院。还说毛润之先生也要来给我们讲课。我是这时知道毛泽东同志的。但他始终未来讲课，而补习班也是在毛泽东同志支持之ใ下办起来的。杨开慧杨开秀开慧的堂妹都在这里，也都在暑期班学习，我也参加了。暑期班结束之后，部分人又转读岳云中学。岳云是男子中学，这次接受女生在湖南是革命创น举。我也进入岳云中学。道去的有许文煊周毓明王佩琼杨开慧杨没累徐潜等。
在岳云的这几人中，杨许周比较接近。她们是直接和毛泽东同志联系的。许文煊与那时协助毛泽东同志工作的易礼容结了婚，周也同个姓戴的结婚。杨开慧在这学期结束前也同毛泽东同志结婚，婚后就少来了，许周似乎也很忙。我那时忙于功课，因为岳云的功课要比周南紧些，特别ี是英文课完全用英语讲授，课本是人类如何战胜自然，是书，而不是普通课本，文法也较深。但我对学习的前途，学什么，走什么道路，总是常常思考，愿意摸索ิ前进的，而且也仍然感到有些彷徨和苦闷。那时文化书社ุ卖些翻译书，有唯物辩证法的译著，也有郭沫若等的诗作。但对理论书因读不懂，畏难，没有读下去。
岳云这学期读完后，我回家看我妈妈了。在年底我看到原来在桃源第二女师的王剑虹从上海回来，我们见，如同久别的挚友过去并不十分接近，谈起社会革命，谈起文学，谈到理想，我们无所不谈，特别ี相投。因此我又停止去岳云继续读书，放弃可以得到的毕业文凭，而和她，还有另外几个人，同远去上海，开始我自由飞翔的生活了。感谢我妈对我的信任和支持。不管我以后有什么เ成就，走了多少曲折的道路，但我妈的信任是永远对我的鼓励，我永远为ฦ她而战斗不息，不敢自怠。
小廷！我的这段故事就讲到这里。也许你看起来很无意思，没有兴趣，或许还不理解。但我总算讲完了。我总结下：
我的中学学习是不好的，是没有成绩的。其中有很多原因。第，我们那时的客观条件差ๆ，中学的教育就不好，不能使学生学得有趣。第二，我们学习的目的不明确。第三，缺少正确的指导。学校教师不能，我妈虽对我有热切的希望，但她也囿于环境的狭小，苦干找不到明确的指导。第四，我个人也有很大的缺点。刻苦坚持都不够，闯劲也差，比如，当时毛泽东同志离我那ว末近，我就未能ม直接取得他的指导和帮助。你现在的客观条件不知比奶奶那时好多少倍，你定会有成绩的。奶奶不能给你许多帮助，奶奶只能学习她的妈妈，给你以无限的信任与支持。你有什么需要，我将尽力为之，完了。
奶奶
九七八年中ณ秋节写完于太行山麓
，，
第4๒章死之歌
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我最害怕的是我国传统的，前头吊着三朵棉花球的孝帽。我戴这样的孝帽的时候是三岁半，因为我父亲死了。家里人把我抱起来，给我穿上孝衣，戴上孝帽，那白色颤动的棉花球，就像是成团成团的白色的眼泪在往下抛。因而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他们给我戴好那帽子后，就把我放到堂屋里。堂屋的墙壁上都挂着写满了字的白布，那ว就是孝联，也就是挽联。可我不懂，只看到白布上乱七八糟地画ฑ了很多东西。我的母亲也穿着身粗麻布衣服，跪在个长的黑盒子的后面；家里人把我放在母亲的身边。于是，我就放声大哭。我不是哭我的命运，我那时根本不会理解到เ这是我生命运的个转折点：从此以后，我的命运就要和过去完全不同了。我觉得，我只是因那ว气氛而哭。后来，人们就把我抱开了。但那ว个印象，对我是深刻的，几十年后都不能忘记。
我常想，那时候，我为什么เ那ว末痛哭，那样不安静呢？是不是我已经预感到我的不幸的生活就要从此开始了？是不是我已经预感到เ那个时代那个苦痛的时代，那个毫无希望的，满屋都是白色的，当中放口黑棺材的时代？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那是我的第个ฐ印象。家里人后来告诉我，那是死，是我父亲的死。
父亲死了，我母亲就完了，我们也完了，我们家的切都完了。因此，在我有点朦胧知识的时候，我对死，就有很深的印象。死是这样可怕的啊！
整个幼年，我就是跟着在死的边缘上挣扎的母亲生活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死就这样的敏感。我常常要想着别人，替别人着想，我不能忘记些悲伤的往事。比如：我想到我的个ฐ表哥。这个表哥我没有见过；我的表嫂自然也没见过，因为ฦ表哥没结婚就死了。但是，我的表嫂还非得从娘家嫁到เ我舅舅家来做儿媳妇不可。母亲常常把这件事讲给我听。那时候，表哥表嫂准备结婚，家里置办的嫁妆都是大红的锦绣的。但是，表哥病了，死了，表嫂还得嫁过来。我外祖父是个封建文人，但他并不希望她过门来，他也感到这个日子是很难过的。但是，处在那ว个ฐ时代，那ว个封建的吃人的黑暗时代，我的表嫂还是迎亲过门来了。两家还临时赶办嫁妆，全是蓝ณ色的，再也没有红的了。但是，表嫂过门来的那ว天还是穿着红衣服，戴着凤冠霞帔。我家四姨抱着我表哥的木头灵牌，和表嫂拜堂成亲，结为ฦ夫妻。结婚仪式以后，表嫂回到洞房，脱下凤冠霞帔，摘下头饰，然后披麻戴孝，来到堂屋，跪着磕头祭灵。她哭得昏过去了。人们把她架着送回新房。就这样，她直留在我舅舅家里，守活寡。后来，我外祖父调到云南，把她留แ在常德，住在她娘家。但是，在自己้娘家，像她这样的妇女怎么过下去，她有什么希望呢？她有什么前途呢？她有什么愉快的事情呢？什么都没有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她了。留给她的只是愁苦眼泪和黑暗。这样，没有过年，她死了；我母亲是很同情她的。母亲对我讲她的时候，我也非常难过，我常常想着这个结了婚，实际是未婚的不幸的年轻女性，怎样熬过她的生。在我脑子里，这是从幼年直陪伴我长大的第二件事情。
我母亲是个寡妇，她也有自身痛苦的经历。她是个ฐ学生，个知识分子，她读了很多书。我以为她的感受，她的想像是很复杂的，又是很丰富的。但是，我母亲从来都把这切埋在她的心底。我从没听到她讲过，也从未看到过她叹气流泪；即使有过，也很少。我母亲经常给我讲的是些历史上功臣烈女的故事。她又把这样的书给我看。所以，我从小的时候，对些慷慨悲歌济世忧民之士便很佩服。我看东周列国的时候我现在想不起那些具体的故事了，那里记载的许多忠君爱国的仁人义士，视死如归的故事，给我的影响很大。我佩服这样的人，喜欢这样的人，这些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最了不起的人。尽管故事很短，也很多，可是，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
我母亲最喜欢讲秋瑾，我常常倚在母亲的膝前听她对我讲秋瑾。秋瑾是我母亲最崇拜的个ฐ。她讲她怎样参加革命怎样为ฦ革命牺牲，我从小对这些故事知道很多。但同时，我也受到เ些别的另外的影响，些儿女之情也会常常占据我整个的心灵，为ฦ这些事件里面的人物所牵引。
我看红楼梦时很早，大约是十二岁吧。这以前我看不懂，不喜欢；十二岁时我再读，便不样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每次读，我都比林黛玉哭得多。林黛玉哭次，我也跟着哭；林黛玉不哭了，我也哭；黛玉的丫环紫ใ娟哭，我也哭。我总觉得，她那ว样个ฐ柔弱女子，在强大的压迫势力下，她是毫无反抗的力量的。但她对那个社ุ会是抱着鄙视态度的，她想反抗，却没有力量。她只好在大观园里挣扎，终是没能ม活下去。
我小的时候，是个好哭的人，常常要想到เ别人的生死，好像这些都和自己้的生命纠结在起似的。我的弟弟死了。姨妈边哭边说，如果是冰之死了，也要好点，怎么会是弟弟死呢？姨妈双目失明，她没看见我就在她身边，她以为我弟弟死，我母亲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但如果死的是我，那ว对我母亲的打击就不是太大，她的思想是，与其让我弟弟死，不如让我死了的好。她这全是为着我母亲着想的。可是，我听到了，就不能不想到很多很多。我甚至也认为ฦ，我是可以死的，我死了，弟弟活着要比我有用得多，有价值得多。我个弱女子能ม有什么前途又有什么希望呢？特别ี是想到เ我的婚姻问题，更使我感到前途渺茫。那时我被许配给我舅妈家里；而我认为世间最坏的，我最讨厌最恨的人，就是我的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