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过半，行人自动分成三派：警察派，小凤几个派，沈曼单属派。那沈曼是晚报的实习记者，刚大学毕业不久，算起来，年纪比小凤她们还略大些。路上她不太说话，只静静地坐在车窗旁，托腮看车窗外的风景。
五
嘉ล丽说，很好。
最后次通话是在六年前，嘉ล丽明确地撒谎，她已经结婚了。那边阵沉默。隔了很久ื才问道，还好吗？
她拐进了条巷子，那是条无人巷，巷๕子很窄，也很深远。巷๕子的两ä旁住着人家，可是门开在另侧，灯光从后窗照过来，撒在这个ฐ年轻女人的身体上。她加快了步伐，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这个男人，他推着自行车也跟着走进了这条巷子，他紧紧ู地跟着她。他又次听见了风的声音，它是轻微的，点点的，它呼啸而来它在远方แ。
他把车速放慢了下来。后来，他下了车，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当他再次打量她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她也侧过头来打量着他，她皱着眉头，很冷硬地，几乎是瞬间，她又开始走路了。
他会想起个很多年前的小孩子吗，在那个ฐ遥远的已经逝去的中ณ午，曾经伴随他起跑步？她站在阴凉里，穿着印有桔子香蕉和阿拉伯数字的花衬衫，她和他起呼吸，在同方蓝ณ天底下走过。她把手伸进他的手掌里，他们去看个姑娘，那个姑娘的房间里有清新的气息，他们说着关于葡萄的笑话，每个人都乐开了怀。──她曾经是他过去生活的见证。他还能记得吗？
对于我的样子，他也略略๓感到เ意外，他没想到会碰到เ这样的情景。也许他曾经设想过，在来时的路上，或者某天下午，经过某条小街的拐角，看到家人的门口，站着个小孩子，她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静静地吮吸着。──那ว时候，他会想起什么呢？
她把他唤过来，只手撑在树干上，为ฦ了镇静她自己，她的小手指在树皮上磨擦；另只手展指向他伸开。她哆嗦着嘴唇──她发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身体是绵软的，更是有力的。今天，她有许多话要说，──关于他，她有很多话：他的懦弱和无情，他的可耻，他甚至还偷钱。他偷钱做什么，啊？他偷钱是为ฦ了买东西吃她要说很多，她瞧不起他，她恨他，她要伤害他。他是这样的软弱，不伤害他伤害谁？
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个ฐ，可是她要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今天我不打你，啊？你知道，今天我不想打你──”她拿手指点着弟弟的脑门，敲得铿锵作响，“但我告诉你，你别ี惹我生气。”话还没有说完，她眼泪已经淌下来了；脸色仍是铁青的，脸上的表情很坚硬，有点扭曲。
弟弟站在旁，弓着身子，哆嗦成团。他的眼泪淌下来了，抽抽泣泣的，又想哭，又不敢哭。姐姐见他哭了，自己้越发觉得委屈，便撕开嗓子痛哭几声──势必压过他的。雨下得更大了，滂沱似的，两人虽站在树底下，周身竟淋得瓢浇似的，没个干处。
她在树底下蹲了下来，低着头，拿双手搂住肩膀，很紧地，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头上，脖子上──她那小而茁壮的身体上，点点都感到เ疼痛。雨水从她的衣服里淌下来了，很重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๐经快撑不住了。
有好几次，她想抬头看他，可是她不敢。也不能ม。她将会看见个弱小的值得怜惜的孩子，看见外物怎样作用于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伤痕。看见他正在忍受着屈辱，这屈辱来自于他曾经很依赖的人。
现在，他离她已经很近了，仿佛又很远，隔着道又道的雨帘，他和她始终不能走近。他站在雨里，捂着眼睛，嘴里“咿咿呀呀”哭个ฐ不停。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打着伞，看着雨地里的这对奇怪的姐弟。走了很远，仍禁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终于点点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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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六
弟弟五岁那ว年，跟着父母和姐姐来到城里，住在水利局家属区的大院子里，院门口就是城最繁华的街道，个人的时候，弟弟会倚在门口看街景，看见很多人从街上走过；还看见街的斜对面有家理发店，不知为什么，就记住了。后来长大了，经历了很多事情，对于童年最深的记忆还是家门口的那间理发店，开着门，梧桐树叶遮住了门上的半块玻璃；他远远地看着，开始，他还是在看玻璃，后来他就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了，非常遥远的种感觉，不疼痛，不爱，也不恨。
这是弟弟常有的种感觉。
──弟弟自己也记不清楚，他挨了姐姐多少打，他受了多少她的呵斥辱骂，简直没有来由á的，有时候两个人正在说笑，她就会跳起来打他。开始弟弟也反抗，后来就不反抗了，因为ฦ知道没用。
每次打完了，惊动了父母了，该抚慰的抚慰了，该惩罚的惩罚了弟弟就会个人来到这街头，贴墙站着，手背在身后；抬眼就会看见马路对面的那家理发店，看见被梧桐树叶遮住的那半块玻璃；有时候是冬天，梧桐叶凋落了，梧桐树枝还是在着的，把玻璃分成块块的。弟弟看着，看了会儿就回家了，非常遥远的种感觉，也不疼痛，也不爱，也不恨。
姐姐的脾ຆ气天天地大起来，有时竟很粗暴；她是天生坏脾气的，然而她打弟弟也许跟她的脾ຆ气并没有多大关系。她爱他吗？──是的，她很爱他。她恨他吗？──不知道，真的，她不知道。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为ฦ点小事就打他，有次母亲看见了，非常地吃惊。母亲抱着弟弟，查看他的手臂上是否有伤痕，母亲说：“我从来没想到你会打他，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他才只有四岁”她说着摇了摇头，吁了口气，觉得很可怕了。隔了会儿，又说：“你曾经那ว么喜欢他，你还答应过我，你要好好善待他，你忘了吗？”母亲认真地看着她，低着头直问到เ她脸上来：“你忘了吗？”
姐姐转过身便哭了起来。
又有次，打弟弟打得重了点，弟弟便跌跌爬爬地跑到父母处告状。母亲抱起弟弟，好半天没有说话；父亲在旁้喝问她：“你为什么เ打弟弟？”──她站在屋子当中，低着头，觉得自己是震了下；父亲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姐姐觉得自己้的身体震动得很厉害。满屋子都是父亲的声音。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แ，有桌椅的木腿，碎纸屑子，从墙上耷拉下来的幅画满屋子都是父亲的声音。
她不知道怎么เ回答。
母亲转过头来，母亲的眼里有泪水。母亲说：“你不是在打他，你是在折磨他；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能伤害他。”母亲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姐姐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这已经是从前的事了。年年地过下来，在姐姐和弟弟的关系中，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也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是只有点没带走，那就是疼痛。弟弟为什么会觉得疼痛呢，因为总是被姐姐打；姐姐为什么打弟弟呢，因为她感到疼痛。
有时候，姐姐觉得自己้已๐经完全脱离了从前的情感，她再也不会去爱人了。她现在自私豁达美好。她是这样个安宁的小姑娘，她灰败的容颜将来会变得很美好。
有时候走过条小街的拐角，小街上没有人，静静的晌午人们都睡去了，窗玻璃上有蓝天的倒影，流云从玻璃上慢慢地淌过。不觉又想起了弟弟，想着他将来会成为个什么เ样的人──她真是不放心啊！有个ฐ恍惚的瞬间，她觉得从前的切仿佛又回来了，虽然很多年过去了，斗ç转星移了，人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虽然原初最单纯明亮的情感到เ后来也慢慢地走了样，然而在那晌午的阳光底下，她看见了自己微小的影子不由得又停住了脚步，内心禁不住凛，觉得很伤心了。
这天在饭桌上，又不知为ฦ了什么，她拿筷子抽弟弟的脸，弟弟举起碗挡着，碗掉下来，饭菜洒在桌子上。他低下头，半天没有声响，后来拿袖子擦眼泪。母亲俯身安慰他，查看他的脸手臂是否有伤痕。她递给弟弟把筷子，对他说：“去，她刚ธ才是怎么打你的，你就怎么打她！”母亲的话在空旷的屋子里慢慢地荡漾开来；饭有些凉了，汤顺着桌沿往下淌，只筷子安静地躺在墙角，猩红的颜色。
弟弟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他把脸藏在桌子底下，身体抽搐得厉害。姐姐看着他──她的心在发紧。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这世界的点声响。他将如何感应？他的可爱的肉脸，怯弱的眼神，巨大的时间潮中ณ──点点的摧残和伤害。
姐姐站在门口，看见了自己在太阳底下的影子，仓促地赤着脚๐，披头散发，屋子里的切，凌乱而败坏。她看见母亲站在五步开外的桌边，母亲的左手捏着根木棍，右手在剔牙。姐姐突然打了个寒颤，她在想──是呀，她在想，死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母亲并没有打她，她以种与这种场合极不相称的冷静的眼神看着姐姐。她说：“他是你弟弟。他跟你是不样的人。你不能这样待他。”母亲的话句句顶真。她是把它当作话来说的──她只能这样了。
母亲也许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内心透彻明亮，可是她又能ม明白什么呢？
静下来的时候，姐姐也会想想自己，想着她是个什么เ样的人，她为什么如此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想了会儿就睡着了。是冬天的午后，她躺在自己的小人床上，拿被子捂住头，泪水沾湿了被角。
很多年后，姐姐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到她成为个少女，个ฐ青年；她渐渐地老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她已经是个中年妇女了，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她为什么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她为什么？
似乎有千百万个理由，然而每个理由á都不成为理由á。她在爱着，她那ว么温绵善良，她弟弟也是温绵善良的，他们彼此充满着静静的深厚的情感。他们应该互相善待。
星期天的上午，大人都上班去了。初ม冬的阳光照在屋子里的茶几上，“红灯牌”的收录机里苏小明在唱歌。姐弟俩守在沙发的两ä旁，拢着袖子，非常快乐地认真地听歌。都有些茫然。
日子那么เ漫长，冬天照样的冷，冷得无处可藏。苏小明是个可爱的姑娘，听说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她现在在干什么เ呢？她生活得幸福吗？
姐姐对弟弟说：“你已经十岁了。”
弟弟睁着眼睛，想了想，有些吃惊。“是噢，都十岁了，那么快。”他爽朗地笑起来。又说：“那你呢？也十岁了──那么เ大了。”姐姐也笑了，眯着眼睛，仿佛下子不能接受。
夏天他们会躲到屋子里说话。各自屈膝抱腿，很乖的样子。说到开心处，会大声地笑出来。有时候也会撒些娇，娇嗔的样子，很轻巧。都是把对方แ当作异性来看了。母亲进入屋子，看着被热气焐得汗流夹背的对儿女，奇怪地问：“在屋子里干什么？也不嫌热？”答曰：“在说话。”齐声笑了起来。
最快乐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姐姐往往在这时突然动起怒来，她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嘎然而止，她的肌肉紧张而有力，她的神情，在瞬间变得格外地坚硬。
弟弟抬起头来，他的笑声也嘎然而止了。他抿着嘴巴，侧头看着窗外，绿色的纱窗上有两条金鱼，在阳光底下显得格外醒目。屋子里非常安静，偶尔也会听到间歇的蝉鸣，在那蝉鸣的背后，弟弟也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下，两ä下，不知是快了还是慢了。
姐姐立在窗前，他看不见她的脸色，然而他知道她的脸色定是很难看的，她生气的时候总是很难看的。她打开个抽屉，又个抽屉，他听见了她的手触碰到纸张时所发出“穸穸簌簌”的声音。她关上抽屉，又是木头撞击的声音，并不很响，然而他知道她是用了些力气的。
弟弟从墙角站起身来，如果这时候他走出房间，必须经过姐姐的身边。他犹豫了下。他看着她的背影，瘦而高的，她只比他大岁，然而从身量上却要高出他许多。他喜欢看她的背影，因为背影是没有表情的。他顶害怕她转过身的瞬间，她的脸。她的脸也是没有表情的，木然的。她有双非常大的眼睛，双眼皮很沉厚，眼皮的后面没有内容。整个ฐ儿像个死人，死人的身体里也积蓄着力量。
姐姐转过了她的身体，她发现她的眼里有泪水。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也发现了她的眼里有泪水。
她对他说：“你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淡。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天她并没有打他。他低着头，从她身旁走过，走到门口，推开纱门，闪身而出。纱门自动关上了，在他身后发出“哐当”的声音。今天她并没有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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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七
姐弟俩现在难得说句话了，他们读的是同所小学，她念四年级，他念二年级。有时候两ä个ฐ人会结伴上学，个走在前，个ฐ走在后，冷漠，不相干的样子。走过家门口的条马路，过了十字路口，两人就分道扬镖了。各自沿着不同的路向前走着，越走越远了。
两人的世界都空前地开阔起来，出现了很多新的有趣的人物，二1้班的杨小丹ล是从新疆来的，陈家培去省里参加作文竞赛了，王敏敏是校花陆玉明上课时爬桌底，像个小耗子样，笑死人了。
回到家里呢，面对的仍是从前的环境房间和人，窗台上放着盆万年青，还有盆仙人掌，仿佛从来就在那儿，还将永远在那儿。
姐姐的脾气更加暴躁了。她学会了摔碟子打碗，和父亲顶嘴，和母亲生闲气。平时尚好，逢着寒暑假，必有场大闹。打得最多的还是弟弟，打完了，两败俱伤了，姐姐就会在那ว静静的空气里呆着，呆得久了，连自己也恍惚了，竟不知身在何处。有瞬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那微小的肉身的所在，她掐着自己的手腕，温热的，软而光滑的，──左不过是那ว轻微的肉的感觉。偶尔也会摸到脉搏的跳动，很急促地；她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她的身体已๐经瘫软了。
她弟弟倚在墙角，双手圈住头，他的手臂上有青道紫ใ道的伤痕。他低头哭着，开始是认真哭着的，哭到后来就忘了，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了。偶尔也会侧头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原已是不哭的，这下却哭得更气壮山河了。
她打他，他从来不还手，能ม躲则躲，躲不掉的，就由着她打。她要打到他臣服才罢，他却又不答应了。她哭着说：“你起来，起来把脸洗干净了，我就不打你了。”又说：“你向我认个错儿，就说原是你错了，下次改正，就喊声姐姐”
他低头擦泪，认真地听她说话，等她说完了，“呜呜啼啼”地却哭得更响了。
她拿双手搬住他的脑袋，夹紧了，对着他的脸问道：“你没听见我的话是吗？你的耳朵聋了是吗？──”她说着哭了起来，道：“你拿这个ฐ报复我，你报复我！”她再也忍不住了，她掐他的脖子，她和他扭在起，她把他的头搬起来往墙上撞，她自己的头也往墙上撞，她听见了她头皮撞击的声音，天花板，桌椅，窗外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在她面前旋๙转了起来也不知闹了多长时间，两人终于歇息了下来，他吃了亏，但她也没占到半点便宜。
她在屋子里坐着，是个酷热的夏天的晌午，屋子里略显阴凉。墙壁上的挂钟已打过十下了，父母也快要下班了吧？姐姐突然打了个ฐ寒颤。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听钟摆的“嘀答”声，很清脆地，屋子里更显安静了。
她看着他，他瑟缩在墙角，气息奄奄，她听到了他那ว粗重的喘息声，──这次打得确实重了点。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着她，他的眼里有小鹿般惊恐的神情。她想，她已经认不出来他了，他是她的弟弟，可是他们现在是如此地生疏和遥远。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和他会有今天，从前她爱过他──最广泛开阔的那种。个明朗的深秋的下午，她个ฐ人坐在庭院里为他淌眼泪；她带他到春天的田à野里割野菜，她远远地看着他，看着风和时间从他身旁经过了，她就觉得自己้在淌眼泪。她走在他的身旁，去村头接周末回家的父亲，偶尔她会侧头和他说两句话，都是些极简单的话，语气很平淡，在空气中ณ静静地震颤着──这些话至今还留在她的记忆中。更小些的时候，她和他还在张床上睡觉，睡在头，清晨他们会同看窗棂外的天空，也会说些话，她说话的时候，他就伸出舌头够他自己的小鼻子。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时间在他们之间拉下了间隙，使他们彼此嫌恶，彼此生疏和陌生。时间也改变了她很多，挫败了她的情感，尊严，和对自己不多的点爱怜。──现在她点也不爱惜自己。她嫌恶自己比谁都厉害。时间还改变了她的形体和容颜，使她从个女童到少女，从个少女到女人她十二岁那年来了“初潮”，她就对自己说，是从这天开始，她已经成为女人了。
她弟弟呢，仍是从前那个光溜溜的小孩子，人高了，瘦了，扁平的，更加懦弱了。姐姐便想，真好啊，时间还没有在她的弟弟身上留แ下阴影。她怎么能容忍他长大呢，他那么温绵善良，阵风都可以伤害他，她怎么能容忍时间伤害他呢？有时她想，他们中的个ฐ人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了百了；死了，他们就再也不会互相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