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倒，给她捶背，削了苹果递给她，每个人都围着她转，讨她开心。恐怕大观园的贾母，也不会有母亲的好福气！
像家里人经常告诉我的样，母亲的晚年过得如此有规律愉快，丰富多彩，她的生活令周遭邻๑居，尤其是老太太嫉妒。
如此情形，我大可不必担心。每回打电话给母亲，她总是对我说：“六姑娘，我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你姐姐哥哥嫂子姐夫对我都非常有孝心，你放心吧，好好做自己的事。”母亲甚至让我节省长途电话费，说：“打电话太贵。我真的很好。再见了，我的六姑娘。”她把电话挂断。
好儿女花第三章5
可是我从未从另个角度想下，她的晚年，也许并非是每次我回来看到的样子，或听到เ家人的描述她过得幸福安稳，无忧无愁，我从未怀疑过。
多年来我第次想到母亲，在我看不到的情况下，会如何生活？家人没说的面呢？这个想法钻出我的脑子，我的心就没法平静。记得她上了年纪后，掉了两颗牙，装了牙，有次我回重庆，遇上她牙痛，我带着她去找个着名的牙医，给她纠正牙。可现在她嘴里的那口假牙，明显是个歪货牙医做的，那么她为之有多受罪，可是她从未唠叨过。
如果可能，我得弄个ฐ清楚。
3๑
天亮时分，来了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长得很中看，戴了顶呢帽，黑西服笔挺，显得风尘仆仆。他揭了帽子，对着母亲的灵柩连连叩了三个响头，递上个红包，不多言，转身走入晨曦中。
三哥站在屋中央，用说书人的口气讲完这事后，清了清喉咙说：“我眼就认出他是翦伯伯的儿子，跟他父亲个版本的长相。嘿，妈的那ว个干儿子。真是有气派，红包扎实透顶，六个ฐ数！”他拿了几盒香烟就下楼了。
小姐姐说，“我记得翦伯伯，他是不是跟妈妈”她下意识地看了我眼，不知为何停住了。
“嘿，”大姐干笑声。“听说他死了好些年头了。唉，没想到他这儿子还孝道，讲仁义。”大姐把花生壳扔出了碗，继续说：“说白吧，他们是情人，他在货船上当轮机长，那时缺柴烧，经常帮妈妈运柴到เ家里来。”
“哪阵子的黄历？”小姐姐问，把地上的花生壳拾了起来。
“1974年或是1้976年，我回重庆碰到的。”大姐说。
我比大姐说的时候还早点见过这个翦伯伯。母亲那时贫血，在白沙坨造船厂当抬工ื时，从跳板上掉下河里好几次，有次被救上来，死人样，手脚冰冷僵硬，脸色死灰，心脏ู停止跳动。做人工呼吸，最后母亲才缓过劲来。不过厂里医生说，母亲心脏ู有问题，还有高血压，这才调动了工ื作，烧老虎灶。有次大姐突然回重庆来，要我去通知母亲，我拿着大姐给的毛钱坐船下到白沙坨。找到母亲，碰见了个ฐ四十来岁的男ç人，母亲让我叫他翦伯伯。
不知为何，我不叫。
母亲有点生气，对男ç人说：“不晓得是哪根经不对头，这个孩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母亲去伙食团打了饭，是菜花和咸菜。那ว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堂菜：菜花用米汤闷，香喷喷。我们三人在母亲的开水房的小桌前坐下。不断有人提着热水瓶来打开水。印象中翦伯伯生得气宇昂然，个头在男人中ณ算高的，该有米八吧，左腿有些不灵便，跟父亲说话的口音相似，明显是下江人。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有个ฐ性好，上小学几年级了？”
我回答了他，反过来问他认识我父亲吗？
他竟然点了点头。
翦伯伯对母亲很好，吃饭时给母亲倒了杯水，还给我夹菜，他眼睛看母亲，发着灿烂的光。吃完饭，翦伯伯摸摸我的脑แ袋，就走了。
我以为母亲会警告我，关于翦伯伯，回家不要告诉父亲。可母亲什么也没对我说。她请了假，调了班，我们搭了艘船厂的拖轮回家，路上母亲啥话也没提，她紧ู握我的手，脸疲惫，看着江水，闭着眼睛。
“我晓得，妈和船厂管人事的头头也有点那种”二姐停了下，想找个合适的词，可是未找到，她索性放弃。“反正是那种不体面的关系吧，妈才能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调了工种，给厂干部ຖ们烧开水，做活轻些了。”
好儿女花第三章6๔
“不是那ว批临时工都按政策全部转正的吗？我记得妈妈说过。”我插言。
二姐说：“反正厂子里的人是这么说妈的。”
“没证据。”
“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证据来证明他们诬蔑好了。”二姐口气平淡。
大姐双手挥，高声叫道：“你们两ä个都给我停下，听我几句。晓得吗？妈那ว阵子已๐经四十多岁，还是个ฐ顶ะ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坨那个夹皮沟船厂，更是，好多男ç人信她这包药。袍哥头，我们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礼ึ的叔叔，还有六妹的生父，那个姓孙的。想想，还有谁呢？对了，还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这么เ大把年纪，从未见过任何个ฐ人，有妈那么เ多的秘密！”
小姐姐说：“真是的，妈妈这辈子有多少情人，谁也说不清。我的男朋友原先不想和我结婚，就是妈在船厂里名声太坏，他家里反对。反正我觉得妈对不起爸爸！难怪王眼镜石妈她们对妈那样不留脸，总刁难妈，妈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妈是自己的妈，我只得认了。”
“怎么妈妈的好朋友王贵香没来悼念？”二姐说。“通知了吗？”大姐问。“三弟该通知了吧？听说她不住在重庆。”“王贵香跟妈穿连裆裤的铁关系，妈在船厂时两个ฐ人抬根扁担，她知道妈走了，肯定会来看妈。妈肯定想见她。”大姐说。“那么天亮后问问三哥，看看通知王娘娘没有。再打个电å话吧。她的干儿子守礼ึ家呢？”“守礼来了，进门就给妈跪下叩头。他说，他母亲正生病住院，不能告诉她我妈走了，怕讲了会加重病情。”“莫娘娘呢？爸妈生前和她关系好，通知了吗？”大姐很生气：“你问三弟吧，他以为自己้现在是家中ณ长子，老大了，目中无人。我是看着妈妈的面子，才给他面子。”“大姐，和和气气办妈妈的丧事才是。”
大姐看着我，字板地说：“六妹，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告诉你，妈妈有过多少男ç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亲生父亲外。句话，是你的亲生父亲破坏了我们这个家的幸福！”
我非常吃惊。
“是呀，妈生下你，我们家人就没好日子过。”二姐说。看过我那本自传的人都知道我是母亲婚外情的结果，我是个ฐ私生女。姐姐们说了那么多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不理解母亲和我生父的爱情，即使生父死了2๐0年，她们还是对她心存芥蒂，绝不宽恕。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很想站起来放开胆子，争辩个痛快。可这是母亲的丧期，我忍住了。就在这时，三嫂在卧房里开腔了：“你们几个ฐ当女儿的，好意思，把妈妈的丑事搬出来聊。也不管下辈人听见，也不怕妈妈尸骨未寒！”
她的声音充满愤怒，客厅里的人都闭了嘴，互相看着。但是大姐马上回击：“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做媳妇的没关系。”
“啷个没关系？我嫁到你们家就亏了，这二十七八个年头，直都背着坏名声做人。”
“哪个亏你了？”
“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女儿。”
小姐姐在劝架。我躲到门外走廊来，楼ä下空坝子守夜的人披着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将。母亲躺在冰棺里，那些纸花鲜花绕在四周。母亲戴着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压倒了其它的形象，她绷紧的嘴角露出丝笑来。
嘲笑我们还是自嘲？
这想象，让我浑身发抖。除了我生父外，母亲真有那么多的情人吗？我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个。二姐的话针见血，说我这个ฐ作家，要想证明母亲是被诬蔑的，得有证据。那么我得好好做调查，找到证据，让她们明白，母亲是怎样个人。
好儿女花第三章7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远不止件了。
4
母亲棺木边，两盏浸ฤ在菜油里的灯芯草，在冷风中畏畏ั缩缩地燃着火光。微微发白的天光下整个野猫溪格外安静，仍在睡眠之中。不远处重庆卷烟厂还是跟从前样发出轰隆隆的可怕叫喊。除了这六号院子改建成幢楼，每户有自己的卫生间外，整个地区仍只有个公共厕所。女厕三个ฐ坑，男厕六个ฐ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队上厕所，打我生下来那天算起，44年都没有改变。
整个地区仍然没有排水排污设施，只有大雨来改变脏臭，可是大雨会把厕所后面的粪池溢满流水，住在周边的人家担心，催附近农夫来担粪。
公共厕所附近，是些发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结构烂砖油毛毡加盖的低矮偏偏房。
9年前，重庆升成了直辖市，对岸朝天门码头改建成艘超级大船，长江两ä岸的沙滩变成花了巨资的沿江柏油大马路，用了大理石，从外地专门调来种了几十年的大树。南岸滨江路开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馆茶馆，成了重庆大消เ费娱乐่点，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样穷，样烂，样臭气熏天，样有数不清的贫民窟。重庆卷烟厂还是照常出污气污水，排气时烟囱轰隆巨เ响，像有头怪兽在呼啸。重庆这面子上的事，做得光里光彩，亮堂极了。
远处江水在暗黑中ณ闪烁着鳞鳞波光。我喘不过气来，想进屋。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里面姐姐嫂嫂们的吵声并没停下来，几个女人把成年谷子都搬出来细数，像只只上了发条的公鸡斗ç着。
这儿的切太熟悉，我1้8岁离开这儿，发着毒誓，绝不返回。那ว时年轻，血液ຂ里全是叛逆，以为离开是惟出路。后来才发现，那ว种不惜抛开切的离开，伤筋动骨，内心不会安宁。个人要没有故乡之ใ根，必然会迷失。我多年后返回这儿，那ว是为了父母亲情，之后出国，再返回，说到底还是个客人。现在父亲不在了，生父早就不在了，母亲又不在了，也就是家没了。
生命的根在脱离我而去，我突然意识到这点，对此，非常恐惧。
5
我的初恋没开始就死于腹中，如同我芓宫里的孩子，小小的胚胎就必须在城中心七星岗那ว个妇产科医院结束生命，当时别ี无选择，没有其他出路。那ว时18๖岁，娇็嫩花朵初放的年纪，也是生猛不畏惧切的年纪。
那ว个男人成为个ฐ残缺的形象，日久破损。
相比之下，我的小姐姐比我好点，她的初恋对象成了她的第个丈夫，他变心过，她绝望之中喝敌敌畏自杀，感动了他。他们结婚了。好景不长，具体地说只有两个ฐ月零十天好日子，他深夜肚子痛，正巧她那天加班未回家，他人去南岸区第人民医院看急诊。进去，医生就让他躺到手术室，割盲肠时发现直肠癌。不敢做决定，缝好肚子，再会诊，不就误了人家的命吗？当时小姐姐丰ถ姿卓绝，人见人爱，守着个ฐ临死之人，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都同情才新婚的她。
那时我在外地读中ณ专，二姐来信告诉我，说是母亲退休回家，就摊到照顾ุ个癌症病人，辛苦无比，除了买菜做特殊适合病人吃的，还要照顾家子，体重个月减了二十公斤ภ。小姐姐在医院或打地铺睡在地上，或坐在木椅上，病床上是插满各种管子吊着水的丈夫。他知道自己将死，脾气特坏，把母亲炖好的鸡汤，当着母亲和小姐姐故意泼了床地。小姐姐啥也不说，就清理。母亲走半个小时回到家，重新า热汤，盛好在保温瓶里，走半个小时路到เ医院。医院限量杜冷丁，他因为痛，在床上骂祖宗八辈，小姐姐就出去四处求人买。有时买不到เ，他毒瘾发作，抓住小姐姐头发狠狠地撞墙，口沫飞溅地骂，非常难听。
好儿女花第三章8๖
折磨了小姐姐半年多，医生宣布无法治疗，让他出院。
他回到白沙坨自己้母亲的家。她直陪伴着他，最后他在她的怀抱里，带着无恨的遗憾闭上了眼睛。那ว场爱情，就像满天闪耀的焰火，来得轰轰烈烈，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说，还未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好了，没过太长时间，她有了第二任丈夫，是同事，修建工人，老实巴交。他的妹妹也是同个单位的，帮哥哥展开追求小姐姐的攻势，他的妈妈经常做好吃的，让妹妹把小姐姐请到家里来，有时她不去，就装ณ了饭菜盒子，端到เ工地给小姐姐。小姐姐新寡，得不到家人的关心，倒是有了这家人格外的细心关照ั，没多久ื她铁ກ石心肠建立起来不嫁人的防线崩溃，出嫁了，住在城中ณ心婆婆并不宽绰的家里。
年后，生了女儿田田。
几年过去，丈夫成了包工ื头，在外地修房子。死去的前夫投梦来，叫她赶快去看丈夫。她觉醒来，顾不上与女儿告别，抓起钱包就冲到เ火车站。坐了天火车，下火车，天麻麻亮，就直朝丈夫的住处撞去，结果在床上，逮了他与个农村打工妹在床上的现行。他说与那ว打工妹只是偶尔解决性饥渴行为，让她放心，他会找个机会辞掉她。她回到เ重庆，打电话过去，发现丈夫态度冷淡。她的生日叫他回重庆，他答应了，她左等右等，等不到เ他的身影。她没法，只得自杀，吃药，在医院里洗胃。有次割手动脉ำ，割偏了地方แ，血流得拖鞋里外都是。女儿回家遇上，都来不及哭，赶快打急救电å话，跟着救护车到เ医院。女儿上学都上不安心，放学就往家里飞跑，上坡下坡如飞，担心她死掉。
这样的婚姻最后以小姐姐来伦敦结束。
小唐把小姐姐的女儿接到伦敦，过继小姐姐的女儿，这样身份变了，田田à在教会学校读书，他像亲生父亲样，亲自辅导她功课，恶补英文，记个生词给20่。小姐姐年纪大，英文不好，可是不妨碍她学烹饪。英国人都不太会切菜，做菜，白案红案，中ณ国人天生就会，更何况小姐姐还向特别聪明。她标上拼音死记硬背所有的菜名和酒名，夜深人静还在练习做各种蛋糕甜点，她在同班学生中学分高，在当地最好的家英国餐馆实习时，工作出色，被老板看中ณ，让她学业完后就去工作。小唐有妻子，但妻子常年不在，小姐姐从未向小唐要名分，他也不提结婚，几年下来，他们的生活相安无事，充满快乐。可命运偏偏对她不善，与她来了个环圈滚动，小唐又与她的第二任丈夫样，他几乎在夜之间变了心，有了新的女人。
小姐姐直相信二姐大姐，心里有苦就对她们说，哪怕越洋电å话贵如金，她也什么เ都不顾ุ了。大姐二姐恨死他，要小姐姐离开他。小姐姐不干，她们帮她想法，哭二自杀三上吊四哀求，软硬兼施，威แ胁到极限，也难挽回小唐的心。
“难道小唐的心是塑料做的？”小姐姐曾这样说。
大姐走到我身边，打断我的回想。她副吵架得胜的样子，伸了伸懒腰，正要对我说什么เ，正在这时，小米走上楼梯，她三十岁出头，穿着牛仔裤花衬衣。
大姐说：“我的好闺女，天大亮了，你啷个ฐ才上来？也不怕受凉。”
小米不理她，转过身。
大姐生气地大叫：“小米！”
小米还是不理。我走过去，小米细声细气地说：“六姨ถ！”
好儿女花第三章9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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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提议我到她石桥的家休息，我马上朝她竖起个大拇指。我正想找个ฐ地方，哪怕个ฐ小旅馆，个做足疗的按摩间，避开姐姐嫂子争吵的声音，独自呆会儿。
下楼ä来，三哥五哥在楼下招呼客人。那个治丧组织的头头大肚猫，扛着篓肉包子馒头进来，他身后跟着个厨师，端着大锅稀饭，说是大家的早饭，七点刻开饭。
五哥招呼我吃包子。小米拉拉我的袖子，我看看她，就对五哥说，我要离开下。三哥低声对我说了句话。出了院子大门，我问小米：“你觉得包子不干净？”“提防总没错。我们去吃担担面，这么久ื没回重庆，你肯定想了。”
这大姐的二女儿倒是善解人意，她生得貌美如花，是大姐和第任丈夫生的。但是脸上有处细细的伤疤，因为大姐与第二任丈夫打架所致。两人闹离婚，那ว人虽是个矿工，平日爱写诗，很会朗诵，个子不大，可在煤矿厂极有女人缘。大姐为他离了婚，结婚没多久，他在外面就有了花花事。大姐质问他。他没做声，根接根抽烟。大姐走过去把他的烟打倒在地上，骂他，要与他分手！他周身着火样愤怒，顺手操起厨房里的刀子，大姐拉开门跑。他在后面追，她跑了大圈，回到เ自家来，慌张关门。小米在里屋，本不想管大人之间的事，可毕竟母女连心，看到เ大姐抵挡不住那人，门被他撞倒了，大姐也被门压在地上，他挥着刀朝大姐砍过来，小米就从旁้边屋子里闪过来，替母亲挡住刀。那人没料é到，手抬，刀划ฐ着小米的左脸颊๐，血流不止。他下子傻眼了，呆若木鸡，被旁边的人抓住。小米被送煤矿医务室，止住血，等坐个多小时车到เ县城医院，虽及时做了手术，脸上还是留有道印痕。小米聪慧，学会化妆，不注意看，不会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