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老西儿们，恐怕吃得舒服了。”
正说着，河南藩台勒宪挑帘进屋，脚未落稳地，就听见他大笑道：“好你个ฐ董大东家，个‘套四宝’，把老西儿们都吃呆了！”
勒宪是满洲贵族出身，凭着祖上的军功做到เ了省藩台的高位，对赋税理财之类的事并不上心，是个ฐ典型的满洲黄带子。注：清朝皇族从太祖努尔哈赤父亲塔世克辈分开始算起，然后按嫡旁亲疏，分作“宗室”和“觉罗”两大类。凡属塔世克本支，即努尔哈赤及嫡亲兄弟以下子孙为ฦ宗室，身系黄带子，用以显示身份的特殊勒宪虽在任上无甚建树，却也不理会官场中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的成见，对本省的商贾大户历来照顾有加。巩县的康家神垕的董家，都是勒宪的座上客，老熟人了，因此见面也省去了许多官民之间的礼ึ节。勒宪落座，对董振魁道：“老董，你请我和老康来你书房，有什么说法啊？”
康鸿猷忙笑道：“在二位眼里，我可算不得什么老康！”
董振魁手里摩挲着块玉石，道：“咸丰爷驾崩，眼下是同治爷登基了，朝天子朝臣，官场商场本就分不开，这对我商家而言不是小事。我特意请了藩台勒大人前来，就是想和康大东家道，向勒大人讨教二。”
豫商与晋商徽商不同，晋商对官场不屑，徽商对官场热衷，而豫商却自古有“不即不离”的古训，秉持儒家中庸之道，在商场与官场之间游刃有余。句“官场商场本就分不开”点明了今晚谈话的主旨ຈ。康鸿猷这才明白董振魁的真实目的，心中不由á暗暗钦佩，也因他这番举ะ动丝毫不回避自己而颇为ฦ感激，便道：“勒大人，康某洗耳恭听。”
勒宪似乎是早有预感，笑道：“你们老少缴的，可是豫省大半的商家赋税啊！勒某不才，管着豫省的财赋，还指望着你们两个生意兴隆，给朝廷多缴银子呢！据勒某所知，同治皇帝刚刚登基，实权并不在皇帝ຓ手里。如今恭亲王是皇上的叔叔，又是摄政王，皇上亲政之前这十年，恐怕还是恭亲王说了算。”
康鸿猷到底是年轻，城府养气上不及董振魁，脱口而出道：“可在下听说，凡是皇上的旨ຈ意，都得加盖两宫皇太后的印章，可有此事？”
勒宪道：“勒某正要说这个，恭亲王虽是摄政王，可这摄政王的帽子是两宫皇太后给的，而东太后慈安为ฦ人忠厚暗弱，不及西太后慈禧精明强势，说到底，就连恭亲王也还是要看西太后的意思行事。”
董振魁沉默了半天，道：“这么说，董某就明白了，勒大人的意思是生意该怎么做，还怎么เ做，可是吗？”
勒宪笑着点头道：“可以这么说，至少目前，变数不大。”
康鸿猷愣，皱眉，想说什么เ。董振魁却站起来，按住他的肩头，哈哈大笑道：“如此来，老汉我就放心了。勒大人，我这里有些金石佳品，大人可有兴致瞧瞧？”
勒宪连连摆手，笑道：“免了免了，我只喜欢狗儿啊鹰啊鸟儿啊之ใ类的活物，就怕到เ你书房看这些石头字画，你还是留แ着跟康老弟研究吧！前边喜天成的好戏正演着，我可不想错过了。”
康鸿猷本就对勒宪的番话充满了问号，此刻๑顺水推舟道：“既如此，康某就再叨扰董大东家阵了。”董振魁便朝外喊道：“老詹，送勒大人入席！”老詹站在门外应道：“恭请勒大人入席！”勒宪路大笑，离去。书房里又剩下了董振魁和康鸿猷。两ä人重新า落座，相顾ุ无言，忽地，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董振魁道：“敢问康大东家笑什么？”
康鸿猷朗声道：“敢问董大东家又是笑什么เ？”
董振魁慢悠悠站起，在屋里踱步，道：“康大东家，恕老汉冒昧，听了勒大人刚才的言论，你有何感想？”
康鸿猷止住了笑声，慨然道：“小侄以为，勒大人身为二品大员，却怎的这般蒙昧！说什么变数不大，岂不知变数不大之ใ间，却蕴涵着无穷变数！康某虽世代居住于乡野之间，却也听说过恭亲王十八岁即封亲王，如今总理外交事务。本月初，恭亲王联合军机处上了通筹夷务全局酌拟章程六条折，两宫皇太后立刻恩准，成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由恭亲王亲自领ๆ衔，掌握着外交通商的大权。连军机处这样的中枢之地，军机大臣文祥桂良也是恭亲王的亲信，像这样不到三十岁就总揽全国内政外交，上折子上个准的年轻王爷，我大清开国以来又有几个？康某不才，斗胆认为同治年间，正是千年未有之ใ大变局之年！或许大清中兴就在此时吧。”
2官商之间3
董振魁看着眼前慷慨激昂的康鸿猷，心中暗道后生可畏，难怪巩县康家自明末至今，富了三百余年而不衰，原来代代都有精英出现啊！转而想起自己的儿子，不禁有些黯然，便道：“康大东家此言，与老汉不谋而合！我朝自道光年间虎门销烟，与英国开战，自此割地赔款，国疲民弱，又有洪杨党在南方作乱至今，国库空虚，中华虽大，十个农耕行省的赋税，却还比不上个ฐ通商的广东！朝廷是皇上的朝廷，不管谁当权，总归不愿过穷日子吧？老汉以为，重商之ใ风已在暗中涌ไ动，这正是我商家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啊！”
康鸿猷拊掌道：“大东家的话，说到小侄心里去了。我还听说，恭亲王倾心洋务，南方各省的督抚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人与恭亲王遥相呼应，江南行省早就是国家的财源根本之地，洋务之ใ风在那里已是箭在弦上了。这办洋务，开工厂，通外交，无不是开风气之先的做法，豫省商帮被徽商晋商压得日子久ื了，或许”
董振魁腾地站起，老辣的眼中迸发着豪迈，大声道：“或许，这正是我豫商的翻身之日！”
康鸿猷痴痴地看着董振魁，忽而道：“可惜这里无酒，不然就凭董大东家这句话，就该浮大白！”
董振魁端起茶壶，笑：“老汉戒酒多年，今天是我添子之喜，可与康大东家席话，却比添子之ใ喜更来得痛快！大东家如不嫌弃，就以茶代酒，满饮了此杯吧。”
康鸿猷年轻气盛，接过茶杯饮而尽，抹了嘴角笑道：“好茶！这茶杯，可是董家老窑所出吗？”
董振魁尚未答话，却听见门外串零乱的脚步声，便截断了话头道：“外边是谁？”
“回父亲，我娘生了！”
董振魁缓缓落座，端着茶杯，轻轻吹了口漂在水面的茶叶，道：“知道了。”
“是孩儿的弟弟！”
康鸿猷道：“贵府添丁，小侄给老东家道喜了！”
董振魁摆手，朝外边道：“老大，告诉下人，照安排好的进行吧。”
“孩儿明白！”
董振魁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康鸿猷倒有些坐立不安，便起身道：“老东家，照规矩，小侄该去见见我那ว兄弟了。”
董振魁起身笑道：“大东家何必多礼ึ，老汉先谢过了。”
康鸿猷挑帘出去，老詹直在外边伺候着，领着他走出院子，消เ失在夜色之中。董振魁看着外面，忽地阵眩晕，忙扶住桌子站定，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老泪像是刚ธ淋了雨，顺着条条深深的皱纹流下来。董振魁任泪水交错，爆发出阵酣畅ม淋漓的大笑。
3同年同月同日生1
乾鸣山南坡，在千多个窝棚里，卢家窝棚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所谓窝棚，乃ี是种半地|岤的建筑。寻处向阳背风的地方，依山坡走势，先向地下挖三四尺深的长方形坑，空间大小视居住人口多少而定；在坑内立起两排房柱，柱上再加椽子，外端插进坑壁的土里，房顶ะ铺着本地特产的种长草，再盖半尺多厚的土培实，南面留出房门和小窗，其余部ຖ分用土墙封堵。这种建筑修得容易，坏得也快，通常番狂风暴雨之后便千疮百孔，只好重新修葺。卢家窝棚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每到艳阳高照的时候，窝棚顶上便摆出片书籍，拿石块压着，风起吹拂，书页哗哗作响。知道的人便会笑道：“卢家老二又在晒书了。”
乾鸣山南坡住的都是烧窑伙计，目不识丁的居多，偶有几个识字的，像卢维章这样家有藏书的恐怕仅此位，故而颇得伙计们的尊敬。昨天是腊月二十八，神垕的俗话说“二十八，贴花花”，不少窑工ื都来找卢维章写春联，写福字，卢维章自然是有求必应。这些年每到这几天，卢家里外都是上门求写春联的人。可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写春联的日子也早ຉ过了，卢家兄弟急匆匆从北坡董家领了赏物回来，离得老远，就看见自家窝棚前，竟还围着不少人，窝棚里传来妇女的嘶叫和呻吟。卢维义不由á惊叫声：“糟了，难道是弟妹早产了吗？”
卢维章的脸色早ຉ变得铁青，卢家世代贫寒，兄嫂张罗了好几年，前年才给他讨了房媳妇，谁知第胎就遇上了早产！卢维章的头轰的下子大了，风般跑向自家的窝棚。
卢家窝棚分两处，兄弟两家各居间，山墙相连。此刻卢维章的那ว间窝棚房门紧闭，隔着窗户，大嫂和接生婆子的身影若隐若现，房内传出卢王氏的呻吟，声声深浅不，仿佛已๐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๑。卢维章敲着门，大声道：“娘子！娘子！”大嫂把门开了个ฐ小缝，急道：“你添什么乱ກ！好着呢！”随手把门重重关上。
“好着呢？”
卢维章自言自语，而卢王氏的声音在长长的声呻吟后，慢慢低了下去。卢维章心思大乱，刚转身，房门又开，接生婆子探出头道：“卢家老二！快准备着！”卢维章悚然看去，房门又闭上了。卢维义上前，扶着他道：“老二，别急，快准备吧。”
“准备什么？后事吗？”卢维章焦虑地看着他，方寸大乱。卢维义哭笑不得：“什么后事！晦气！”说着，卢维义连连朝地上吐唾沫，又道：“还不是女人坐月子的东西，快！”卢维章这才恢复了心智，面张罗，面心里咚咚乱跳，忽而喜忽而悲，仿佛大风卷过水面，再难以平静下来。
神垕风俗，坐月子的妇女讲究最多，分娩后，通常在产房门上挂条红布，表示月内忌讳生人入内。特别是孕妇寡妇戴孝的人不能ม入内，怕带来不祥，使产妇断了奶水。此外，还忌讳带铜铁金属器皿进入产房，忌讳把产房内的东西外借。坐月子期间，产房忌阴潮冷，产妇忌吃生冷食品，林林总总难以详述。好在卢家大嫂早就做了准备，但谁也没料到这个孩子会如此迫不及待，非要赶在同治元年之前来到人世。大概ฐ到了亥时，窝棚里终于传来了声啼哭，守在门前的卢家兄弟闻声色变，卢维章拍着门大叫道：“娘子！”
窝棚里陡然静了下来，只听得人的喘息和撩水的声音。不多时，大嫂开了房门，个ฐ新生儿就在她的怀里。大嫂笑意盈盈道：“给老二道喜了，豫川添了个兄弟！”卢维章接过儿子，冲进了窝棚。卢王氏脸色惨白，已๐是昏迷不醒。接生婆子熬着红糖水，絮絮叨叨道：“老二，我瞧着你媳妇真不是寻常女子！早ຉ产了个ฐ把月呢，竟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了！”
大嫂在旁抿嘴笑道：“这下好了，豫川有伴儿了。”卢维义这才想起了什么，忙道：“豫川ษ呢？半天了，咋不见他的影儿？”大嫂愣：“你跟老二出门不久ื，他就跟去了，怎么，没见着吗？”
卢维义眼前黑，乾ດ鸣山虽在人烟稠密之ใ处，却也不乏豺狼虎豹出没，个孩子走夜路，真真是凶多吉少。卢豫川是卢家的长子，今年不过十二岁，不像他父亲卢维义แ那般老实憨厚，倒跟二叔卢维章般精明伶俐，尽管如此，也奈何不得吃人的野兽啊。卢维义心里仓皇，快步出门，四下寻找，却看见卢豫川远远地跑过来，手里提着东西，竟也是董家的赏物。卢维义上前，扬手就是巴掌，喝道：“家里这么เ多事，你跑哪儿玩去了？”这巴๒掌半是气，半是喜，故而扬得虽高，落下却是轻飘飘的。卢豫川笑嘻嘻躲过父亲这巴掌，伸出手道：“爹，你看，这是啥？”
卢维义看去，儿子手里的赏物是董家的不假，却是双份！当下奇道：“你怎么弄了双份？”“爹，董家发东西，全以领东西的人手上的朱砂为凭，这朱砂不能抹，越抹越红，董家就靠这个朱砂点辨认。可朱砂耐磨耐水，却不耐碱，我见你们去了，就偷拿了娘些碱面，把记号给搓掉了。”
卢维章出了窝棚，笑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我怎么เ没想到？”卢豫川看见二叔手里的襁褓，惊道：“二叔！二婶生了？”卢维章笑着点头，卢豫川ษ扔了手里的东西，踮着脚朝他怀里看。叔侄俩欢天喜地，闹在处。大嫂急匆匆跑出窝棚，叫道：“我的老天爷，这还是腊月天呢，刚下地的孩子怎么能出门？快回去！”说着，连拉带扯地将叔侄俩弄进屋里。
3同年同月同日生2
卢维义轻轻摇头，捡起地上的赏物，有些心疼地拍着肉上面的灰尘。豫省民风古朴，诈耍滑的事向为人所不齿，不想卢豫川这么小的年纪，居然也学会了如何钻空子，而董家的人那么精于算计，居然给他钻成了！卢维义默默地提着东西，走向自家的厨房。老二媳妇生了男孩，后天就是“洗三儿”的日子，家徒四壁，哪里有招待客人的东西？爹妈去世以来，老二门心思在读书上，操持日子的辛苦自不待言。今年烧了年的窑，除了日常的开销，都供老二读书了，根本没攒下几个钱。如今年关将近，又添了孩子，也幸亏有了董家的这点赏物，不然连个像样的年夜饭都备不起。
卢维义แ看着眼前的四份赏物，想起兄弟刚才在乾鸣山上的席话来。看来他是铁了心不去赶考了，家里少了这份负担，或许明年会好过点。可老二是个读书人，烧窑之事说起来头头是道，究其实，也就是纸上谈兵而已。何况他文质彬彬，根本就不是干体力活儿的身板，即便是到了窑场，谁又保证他能ม帮上忙呢？只可惜这十年的苦心了。家里日子艰难，眼下又多了张吃饭的口，老二媳妇虽然说本分吃苦，可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啊。卢维义边收拾着东西，边思绪涌动；心中时哀苦，时欣悦。想着想着，悄悄抹了把眼泪。
4祖宗衣钵1้
圆知堂董家老窑共有三处窑场，分别ี是谦和场理和场和义แ和场。掌窑的称作大相公，相当于现在的经理。圆知堂大东家是董振魁，老相公迟千里是大东家聘任的，跟西帮的大掌柜样，全权掌管着日常商事和外务。老相公以下，分别是大相公相公小相公伙计和窑工ื。在整个董家老窑的等级体系里，窑工是最低的，可窑窑的瓷器又都是出自窑工之ใ手，窑工是整个ฐ窑场的根本所在。故而董家老窑设立之初，董家的先人就立下“不打不骂不欺”窑工的规矩，算起来神垕镇两三千口窑，只有董家老窑的三个窑场从未发生过东家和窑工ื反目的事情。
到เ年关，东家就要跟窑工合账，兑付这年来的工钱。合账历年来都是乱哄哄开始，乱ກ哄哄收场。窑工ื们多半是目不识丁的，东家账上记着你年烧坏了几窑，哪能ม说认就认了？这可是年的收成，家里多少张嘴等着呢。可窑工也不敢得罪东家，不然东家翻脸，来年不许你包这座窑了，家老小的嚼裹儿去哪儿找去？既不愿任人宰割，又不敢据理力争，窑工ื们能做的只有四个字：软磨硬泡。窑工是人，东家派来合账的相公也是人，眼看着就是除夕了，谁不想赶紧回家过年？窑工ื抱定了主意，你急我不急，也不跟你红脸，口个“相公”，恭敬极了，就是不在账上摁手印，任你是相公也交不了差，回不了家，自然也过不了年。两下里就这么对着干耗，直到เ腊月三十的下午，窑工ื们还是副笑嘻嘻的模样。多半是合账相公们实在拗不过了，只要大数差得不多，分厘也就马虎了起来。于是此时，各大窑场都是人声鼎沸，窑工们得胜回家，合账相公们草草了事拉倒。
日子久了，各大窑场纷纷改了规矩，改在十月月末合账，就是想避开年关，让窑工ื们无计可施，倒也颇็有成效。董振魁烧了三十年的窑，对窑工ื们这点子把戏焉能不清楚？可他就是坚持着年关合账的老规矩，从来没效法其他窑场。来这是祖上定下来的，贸然改变总会起些波澜；二来豫商自古就有留แ余的理念，豫商的领袖巩县康店康鸿猷家里就挂着块“留余”匾，写着留耕道人四留铭，云：“留有余，不尽之ใ巧以还造化；留有余，不尽之禄以还朝廷；留有余，不尽之财以还百姓；留แ有余，不尽之ใ福以还子孙。”董振魁素以正统豫商自居，对“留余”二字深有感悟。圆知堂董家老窑雇用的窑工不下千人，人多给钱银子，不过是百两ä之数，对东家来说九牛毛，对窑工而言，这钱银子就是比天还大！窑工欢喜了，来年烧窑自然更加卖力，说到底还是东家不亏本。无奈，神垕其他窑场的东家对此就是不解，还暗中耻笑董振魁被窑工们耍了，岂不知董振魁老辣之ใ处正在于此。个“商”字，董振魁的确是拿捏得到家了。
董家老窑理和场里，最后批窑工终于合完了账，个ฐ个ฐ兴高采烈回家去了。合账的相公李秉山今年六十多岁，忙了两天夜，两只眼都熬红了。他合了账本，叹道：“别的窑场都改了规矩，唯独老东家不改，苦的却是我们这些下边人。天都快黑了，家里饺子都烂在锅里了，儿子孙子大堆在家等着，可就是回不去！”卢维章甩了下辫子，搓着手笑道：“李相公说笑了，您是家之主ว，您不回家，这饺子谁敢下锅？”
李秉山把块碎银子递给他，卢维章忙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合账事杂，李秉山个人忙不过来，每年都要让卢维章来帮忙核算，这块碎银子就算是报酬。李秉山把账本杂物放到เ褡裢里，笑道：“你小子倒是个八哥嘴，说什么เ都好听！”
卢维章小心揣好了银子，非要送李秉山回北坡家里，李秉山知道他刚得了儿子，又是除夕之夜，焉有不急着回家的道理？便摆手谢绝了。卢维章坚持把他送到山脚下，这才转身过去，溜烟儿地朝家跑去。
今晚是除夕，有道是富人家过年，穷人家也过年，各有不同的过法。卢家窝棚里，虽没有琳琅满目的菜肴，可到了大年夜，瓶酒，盘肉，盆大肉馅儿饺子还是有的。卢家往年除夕都在卢维义家的窝棚里过，可今年，卢维义แ知道弟妹还在坐月子，就把年夜饭挪到了二弟家。卢王氏因为早产，身子太虚，眼下还不能下地，办年货做年夜饭全是大嫂人张罗的，她心里感激得很。她原本准备强撑着身子去隔壁窝棚过年，没想到เ天刚ธ擦黑，大哥大嫂就端着年夜饭到了自己家里，连她下床都不许，饭也端到了跟前。目睹此情此景，卢王氏两眼里不由得全是泪花。
卢维章刚进门，就闻见饺子的香气，连声道：“大哥大嫂，怎么在这儿过年了？”
大嫂笑道：“你们兄弟俩还分什么这儿那儿的？家人，哪里过都样。”
卢维义直沉默着，仿佛心里有块巨石压着，即便是过年的喜气都化解不去。卢维章在饭桌前坐下，卢维义这才有了丝笑意，道：“家人齐了，吃吧。”
卢家是贫寒之ใ家，礼数却从未少过。卢豫川早ຉ把筷子举ะ得高高的，当家的刚发话，立刻连珠炮似的吃了起来，两个腮帮顿时鼓鼓囊囊。卢维章累了天，此刻也是狼吞虎咽。只有卢维义แ夫妇怎么เ也吃不下，不无心酸地看着年轻的弟弟和年幼的儿子。蓦地，卢维义眼里，行眼泪夺眶而出，他赶紧背过身去，悄悄抹去了。
4祖宗衣钵2
神垕的除夕之夜，有熬年的风俗。家人团团圆圆聚在起，桌上摆着花生糖果之类，天南海北地闲聊，直到子时已过新年伊始的时辰，才纷纷睡去。卢家也不例外，家人聊到เ了亥时，卢维义起身道：“老二，该给先人上香了，咱们过去吧。”回头又对大嫂道：“弟妹还坐月子，你跟豫川照应着，外边天冷，我们兄弟俩去就行了。”大嫂看了卢维义眼，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只点头说了个字：“中。”
“中”是河南地方แ的土话，乃“行”“好”之ใ意，本是日常惯用的口语。大嫂嫁到卢家来十几年了，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从未嫌弃过卢家贫如洗，对卢维义也是言听计从，虽是目不识丁的村妇人家，却也恪守着“出嫁从夫”的纲常。但这个简简单单的“中”，在今夜，在卢维义的耳中，却隐含了无穷的深意。卢维义แ看了大嫂眼，目光中饱含着说不尽的感激。世人皆知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又有谁知道贫贱夫妻自有另份默契与宽容？
兄弟二人来到了隔壁的窝棚，张先祖画像就挂在窝棚山墙上，日子久了，发黄起皱，不过大嫂天天小心拂拭，倒也尘不染。卢维章擦着火纸，点上蜡烛，不经意道：“大哥，我看你跟大嫂今天有些不对劲，是有什么เ心事吗？”良久，却没听见卢维义แ答话。卢维章点着了香，回头去看时，却看见卢维义呆呆地站着，凝视墙上的画像，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卢维章惊道：“大哥！”
卢维义แ没有擦眼泪，任它无声地流着，低声喝道：“不肖之子卢维章，还不跪下！”卢维章“扑通”声跪倒在地。
卢维义道：“卢维章，你知错吗？”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