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检票了。你就这个箱子么？”
他约三十来岁，中ณ等个。五官平淡，没什么เ特点，好的不好的特点均没有。肤色偏黑，毛色很好，板寸头漆黑放亮。服装ณ随意得体，上身件深蓝恤，下面条白棉布裤，凉鞋线条宽大简洁，穿着袜子。拿书的手指甲红润，修剪整齐。看样子还行。这时他扭过了脸来，我方แ意识到เ研究他的目光是过于专注了。我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脸上不由红了红。他笑笑，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说：
我语双关：“完了。”
“韩琳，”我茫然扭过脸去，是他，那位我尊敬的老师，站在座椅之ใ间的过道上，两眼含笑，问，“完了？”
后来护训队毕业，我被分进了岛里的医院，永远地离开了他，再没有过任何联系，没写过信，甚至想不起打个电话。打电话原是极容易的事，两个ฐ医院有直接的业务联系，可是我没打。这跟道德呀理智呀什么的没有关系，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曾有过不道德不理智的念头，只是没想起来就是了。可是我忘不了他，他的存在和他的认可在我心中变成了精神类的东西，我很骄傲。仿佛自己是个衣衫褴褛ນ的百万富翁，了解的人自然会看重，有眼无珠的忽视我丝毫不以为意。我生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那ว世界ศ被知识被书本被未来被自信充实着。唯令我遗憾ย的是工ื作，护士工作，它过于简单被动，与我渴望的钻研创造绞尽脑汁儿的境界差ๆ距太大。有天我们内科护士班得到เ了个择优保送的医科大学名额，大家都认为ฦ这名额非我莫属，我也这样认为。可最后这名额却归了小姚，个脸蛋像水蜜桃样饱满的县城姑娘，见人爱笑，笑得甜汁流溢。得知是她时我简直傻了，个劲地跟雁南说：“这是怎么เ回事？她连汉语拼音都不认识。她去不如我去，真的，不骗你！”雁南满脸的怜悯，迟疑了会儿才告诉我，她已๐打听清楚了，那是我们主任的意思。其实不用打听也应该想到เ。内科大事小事主任当家，教导员不过是个摆设。可是我不能ม理解不能接受——主ว任！为什么？他是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口俄语说得唱歌样，医术漂亮，人也漂亮，威武魁伟，气宇轩昂，因有海外关系才被从军区总院下放了来。他来后不久就对我的才智表示ิ了公开的欣赏，我视他为知音，小心翼翼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在崇拜敬重的人面前我的首要反应永远是拘谨，好比爱极了样东西反而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不当心损害了它，唯有以十倍出色的工作学习响应着对方的欣赏，深信对方的心智完全能够体会，理解。但显然他更欣赏小姚。小姚â哪好？“小姚â使主任感到了他作为个ฐ男人的魅力。”雁南说。并举例说明。有次雁南来我们护士办公室找我，遇上了主任和小姚。主任问小姚为什么เ不服从护士长分配去做件什么เ事，小姚身子扭，背对主任小嘴微噘道：“人家不愿意嘛！”主任凝视着小姚甩给他的后脑แ勺，脸上露出了年轻温柔若有所思的微笑。
魏申申却不认为这是成功。“那ว算什么เ！”她说，“你为什么不给他来个第三者插脚？”我立刻痛心地发觉我选错了谈话对象，或者说选错了谈话题目。懒懒地，我说：“插不上。”“你插了？”“那时还不兴这个。”魏申ã申看着我笑笑，轻轻地摇头，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我把脸扭向了边。
“我儿子叫冉，长得像他妈，很漂亮。离婚时她说她不要孩子，我说我要；替她想想，个ฐ女人，还得再嫁人，带着个孩子，是不好办。离婚后，我带着孩子过了半年多，她又要复婚，也是想孩子，说不要孩子不过是种要挟，她并不是真的想离婚。那次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俩人吵架，吵着吵着她又说，离婚！我说，好。她说，走！去街道办事处！我说，好。到了街道办事处，她说她不要孩子。我说，好。就这么着，离了。我早就想离了，她不知道。所以那次离婚，等于是我使了个计谋，她这人头脑比较简单，加上要强，很容易地就上了当。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卑鄙？”我又笑笑。“就这么着，她又回来了。度，我的确想复婚来着。离婚后，朋友们给介绍了不少，也见了几个ฐ，感觉上大同小异，都是各有长短。结过婚的人再看女人和没结过婚的人是不样的，实际了许多也透彻了许多。既ຂ然都是各有长短，都是对付，还不如跟原来的对付，毕竟中间还有着个孩子。就这样起又过了段后，双方决定复婚，去办复婚手续的日子都定下来了，单位突然派我去北京出差，把这事耽搁了。”
“后来呢？”
“后来我从北京出差ๆ回去，再后来上班，再后来春节，再后来就到เ了这儿。”口气是玩笑的。
我没有笑，静静地看他：“我是说，复婚了吗？”
“没有。”
“怎么呢？”
“从北京出差ๆ回去后，又有点动摇了，想等等，再说。”
我知道不能ม再问下去了。如果答案如我猜想，他说了，而我这边还没有充分明确的思想准备，会使双方แ尬尴；如果答案不是，我则ท会感到เ很失望很没趣。不如就这样朦朦胧胧好了，如同云南的大雾，似是而非，若有若无。后来，在我们的事定下来后彭湛说：“事实上你那天的不再问下去，就表明了你的态度。”我问什么เ态度，他说，“你很在意。”
那次在云南，他共住了八天，我们之间的关系直如雾般似是而非若有若无，直到他离开。他走的那ว天雾格外的大，大到后来就变成了小雨，淅淅沥沥。我和彭澄去他的居所送他，东西都收拾好了，彼此的通信地址也留แ过了，告别话也说过几遍了，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包括彭澄。彭湛住的是军部临时搭建的木板房，房隔壁是军文艺宣传队，天不好，宣传队无法下部队演出，就在屋里排练，也许是娱ຉ乐。总之，录音机直开着，放支当时非常流行的歌曲：“亲爱的小姑娘，请你不要不要哭泣”就好像是为外面雨天配的乐。远处传来渐近的汽车声，开近了，又远去了又有汽车声传来，渐近，近到门外，然后，吱，停住。我们三人不由同时挺直了身体。彭澄站了起来，说声“我”，就去了，于是屋里只剩ທ下了我们两个。隔壁歌唱：“亲爱的小姑娘，请你不要不要哭泣”屋外，浓雾聚成的小雨淅淅沥沥。就要分别ี了，作为ฦ主人，哪怕是暂时的主人，我该说几句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韩琳，”他突然叫我，声音严å肃，“你看，我们俩是不是考虑成立个ฐ家庭？”
我看他，没马上回答。我得看他是不是逢场作戏，看他是不是想试探下自己的魅力，看他究竟有几许认真。这也是我的大毛病，过于自尊，自尊到了自卑，脆弱，遇事的第个反应永远是防范。这时，彭澄回来了，是车来了。北京吉普数秒钟之内便被浓浓的大雾吞没，只有依然清晰可闻的汽车马达声告诉我，他还没有远去。
从云南回北京后，封航空信已๐在收发室里等了我几天，拆开信，是他的。“我说了，决意不复婚。她哭了，夜日，现成昏睡状，在床上躺着，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你的事我没有提——固然是因为ฦ你还没有态度，但即使你永远没有态度我也不想再这样同她凑合下去，因我已有了个明确的坐标。——借口和理由俯拾即是，没必要在致命处再给她下。我想这几天要好好陪她说些宽心的话，毕竟在起六七年了，又没有深仇大恨。这个时候孩子在楼下唱支无忧无虑的闲歌，偶尔弹下电子琴，纯洁得完全不成调。我想你会真心爱上这个孩子的。”信最后他说，“我的那个建议是认真的，请你考虑。”
我得说在看信的前半部分或前大半部分的时候，心情直良好，激动，感动，悸动，只是在最后，下子沉了下来，沉重，沉静。我不想做后妈，不管是给谁的孩子做。有虚荣的成分，更多是出于实际的考虑，那会从开始就把我的婚姻ี生活置于种复杂的难以理喻的境地。我没有回信。他很快又来了信。
“她发难了，首先是，她要孩子。我说，好。然后块去街道办事处改了孩子的归属。完了她又说，她也无暇带，要我立即给孩子安排全托，并且要条件最好的。我也同意，即刻办往军区幼儿园，找了个ฐ朋友，朋友极爽快，说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ำ。这时，她翻了脸，在历数我的全部罪恶后，发誓要死死缠住我，要和我马上去办复婚手续，说将来随便我在外面找情人胡作非为都行。我想她现在说这话是太晚了，因为ฦ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๐是那样的清晰完美，这里面当然有很多我自己้的复杂的心理因素。”信的最后他问，“你给我回信了吗？”
我回信之前给远在云南的彭澄打了电话。那电å话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总机的周转，彭澄的声音因此很小，听得我耳廓都被话筒压疼了。电å话中彭澄和盘托出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最后她在电话里声音很小地喊道：“韩琳姐，我哥很有能ม力，跟你在起他会很快发展起来，相信我！”放下电话后，我给彭湛回了信。那封信我是去邮局里寄的。那天的太阳很好，明亮，柔和。收到我的回信后他没有回信，打来了电å话。晚上，我已๐睡下了，听到เ楼道里有人喊：韩琳，电话！我“噌”下子就从床上跳了下来，穿着拖鞋睡衣就冲了出去，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不知是因为起得太急还是因为了某种预感。电话是他打来的，也是经过了不少的总机，声音也是很小。电话中ณ他的头句话就是：我爱你！并且固执地，孩子气地，定要我也说。可是我不能ม，我这是公用电话，上上下下全是耳朵。他非要我说。被逼不过，我只好小声说了，等于没说，他听不到เ。感觉到เ他有些生气了，只好对着话筒喊：“我跟你同样心情可我这里是公用电话！”他下子笑起来了，接下去，就说到了结婚，让我去兰州，去“救他”。“你不来，她不放我。她不相信有你这么个ฐ人，以为是借口。”
母亲说，你去吧。又说，困难时候的互相帮助支持，很重要。春节后回家我跟母亲详详细细讲了这事，母亲聚精会神听完了后问道：“他的孩子最后判给谁了？”我说：“女方แ。”母亲说：“那ว就好。”我说：“妈妈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还可以？”母亲没有马上回答，凝神看窗外盛开在篱笆墙上的蔷薇花，看了会儿，扭过脸来，笑眯眯重复了遍几个ฐ月前她说过的那句话：“这孩子不错。”当我通过层层总机把决定去兰州ะ的事告诉彭湛时，他在那头说：韩琳，现在就是真塌了天我也不怕了，现在我们是两副肩膀了！
我乘飞机去的兰州。那ว个ฐ时候乘飞机的除了公款就是大款，这两ä款我都不是。但是彭湛说：“坐飞机来！火车时间太长！”语气急切。他的急切加深着我的急切，于是放下电话我就去买机票，用去了个ฐ月的工资。
申申ã和她的男友开车去机场送我。
申申的男友姓陆，名成功，是位在餐饮行业颇有成就的中年男子，如他的名字。其妻在同丈夫道历尽创业初期的千辛万苦之ใ后，在苦尽甜来之ใ际，因操劳过度撒手而去。丈夫对妻子的逝去痛心不已๐悲怆万分，同时也深藏感激：真是个ฐ难得的好女人啊，他需要她在时她就在，他需要她不在时她就不在。若不是她的如此贤达，他怎么可能ม会光明正大顺理成章从容不迫地去领略人间的无限春色？在尝尽了个单身成功男人的甜蜜和苦恼之后，他把寻寻觅觅的目光定格在了魏申申ã身上，并不单单是因为申ã申的美，他接触的姑娘里，比申申ã年轻也美的有的是，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他说不清，只觉着跟她在起有意思，有趣，有种精神上的快乐。事实是，与众多漂亮女子的接触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以前偏低的审美口味，正如美食可造就美食家样，只有终年吃窝头咸菜的人才会只对着粉条炖猪肉流口水——他现在已然不是只知道以色取人的普通男子芸芸众生了。比如，木头美人他就不喜欢，再美，只要是木头，就难打动他；再如，趋炎附势的女子他也不喜欢，不仅是不喜欢，还有些许排斥ม心理。她们不仅打动不了他的心，甚至打动不了他的性，他在她们面前从生理上先就没有了反应。申申ã使他着迷。她可以使他心跳加速神经颤栗血液奔腾生命之根坚挺。句话，使他心动。他无比珍惜申申给予他的这种感觉，就好比个食欲被过多过滥的美食破坏了的人渴望食欲样，这感觉使他觉着生命中ณ还有着某种期盼，某种乐่趣，他因之ใ对申申爱到了极点。有次我亲眼目睹，申申喝酒喝多了，吐了，情急之ใ下，陆成功伸出手去捧捧去接她的呕吐物，令我肃然。他想跟她结婚。说到底，这是个受着五十年代教育长大的人，从根子上说，相对传统。申ã申对他的结婚建议却不怎么起劲儿，来往归来往，直不肯给他个准信儿。她无法忘记胖子，无法忘记同胖子起度过的年轻浪ฐ漫高雅的共同岁月。最后这个“高雅”不是申申的词儿，是我总结出来的。申申有舞台情结，或曰艺术情结，优裕ษ了的物质生活使她这情结越深，物质文明本来直就是精神文明的温床和发酵剂๘。
陆成功的车是辆宝石蓝的雪铁ກ龙跑车。那时北京的私家好车还不多，因而雪铁龙流线型的姣好身姿在那些方头方脑的车里就比较抢眼，令陆成功自豪。申申常当面嘲笑他的自豪——不仅是车——令陆成功越发的自惭形秽无所适从。祖祖辈辈多少辈子了都是苦出身，直到他这茬儿才算翻过了身来，也就是刚刚ธ在物质上翻了身，其它方面都还没来得及配套。十八岁的儿子早在年前就送到法国去了，也许将来他的儿子，有老子的金钱奠基，会是个ฐ比较全面的贵族。而他到目前为止，还只是有钱而已。为此，他尽力了，尽力想使自己做好，服饰整洁，早晚沐浴ภ，谈吐文明，没有脏字，尤其是在申申面前，适当时候，还会反攻为ฦ守。比如申申说：“北京的天气真他妈讨厌！”他会当即正色道：“申申，以后不要‘他妈’‘他妈’的说话。不好，啊！”弄得申申说不出道不出心里头腻歪得要命，却又离不开他，她习惯了他给她带来的物质上的方便，那方便对她受了重创而又空虚的心是种填补。精神和物质有时是可以相互替代的。
申申不赞成我和彭湛。“怎么能找外地的？分居的婚姻ี是畸形的婚姻ี。”这不是问题。按我现在的条件，他马上可以随军来京。于是申ã申ã又说，“工作不理想。”工作也可以换；再就是“结过婚，还有孩子”了。这个问题的障碍只在我，我若不在乎ๆ，这个问题就不成问题。最后申ã申说他“长得也般。”她看过我们在云南的合影，对此我更是笑置之：长得般，男ç人长得好有什么เ用？才华才是男人的立身之本，彭湛是有才华的。
陆成功在前面开车，申申和我坐在车后座上嘀ถ嘀咕咕，任其人在前面冷冷清清当专职司机，叫我心生感慨：什么เ叫卤水点豆腐物降物？这就是。申申为了胖子义无反顾，陆成功为了申ã申甘做奴仆，也许还有什么人正为ฦ了这个ฐ陆成功痛不欲生。人总是爱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正是切悲剧的根源。我庆幸自己不是悲剧ຕ中人，庆幸遇上了彭湛。我们见如故拍即合。怀着这样的深情厚爱听别人对他的诋毁——“诋毁”言重了，“否定”吧——就好比个ฐ钢盔铁甲武装到牙齿的人，刀枪不入。凭着申ã申ã对我的了解，她当然地感觉到了，于是叹口气，退而求其次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在你。别跟他说啊，破坏我和他的关系对你没什么好处！”我说：“怎么会，你把我看成什么เ人了？”这样说时我是真诚的，事后却还是告诉了彭湛，此乃所有恋爱中ณ的女人男人易犯的错误，重色轻友，总认为自己正经历的爱情是永恒的爱情。以至于从此彭湛提起申申来深恶痛绝，令我后悔不迭，这是后话。
得知我要结婚，单位领导很高兴，我是他们的老大难，“高不成，低不就”，他们总这样半开玩笑地批评我。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把我草率嫁出去了事，仍很负责任地按照程序给彭湛所在单位发了外调函。光我说不行，还得有组织证明他是好人，不是随便什么เ人都可以和军官结婚的。单位里平时和我关系般的人也送来了结婚礼ึ物，脸盆呀，暖壶呀，床单枕巾呀什么的，好多都送重了，都没地方แ搁都是负担了，但我仍很高兴，礼轻情意在。那些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日子。那几天天气也好，春天，而没有风，阳光明媚，到处是黄茸茸的绿，空气中ณ弥漫着微醺的暖香，我日日马不停蹄东奔西跑，查体，采购，开各种信，“两眼睁，忙到熄灯”，却不觉累。深夜，都躺到เ床上了，仍然是神采奕奕，身体里仿佛装ณ上了部永动马达，这部ຖ马达的动力是幸福。彭湛的爱情使我幸福，即将做新า娘使我幸福。但是，对我冲击最大的似乎还不是这些，而是，从此后，我就有个我的家了。有家的人也许可以想到没有家的人的孤独，但不见得会知道深藏在他们心底的自卑。那些日子，我昂首挺胸ถ阔步在院里走进走出，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说：“嗬，几天没见怎么เ变漂亮了？”
波音747终于结束了它漫长的降落过程，在机轮接触到坚实地面的那瞬间，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訇然起跳！
——没有拥抱，甚至没有握手，他手接去了我的东西，手攥住了我的上半截胳ฑ膊，紧紧地攥着，走。我跟着他走，全身都感受到เ了他攥在我胳膊上的那只手的热量。我跟着他走出机场，走向辆桑塔纳轿车。是他们单位的车，他开来的。
东西放在后座，我们俩坐在前面，汽车向市区驶去。“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吗？”他问。“带了。”我按下腿上的褐色小皮包。都没有多说，都知道“该带的东西”指什么。他在电话里再嘱咐过的，婚前体检表，单位介绍信，照片。结过次婚，到底不样的。“我们先去办手续。”我扭脸看他，多少有些意外。本以为ฦ怎么也得先让我去家里坐坐，歇歇，洗把脸。他解释说：“顺ิ路。”其实这时我已想到了这个，同时想到的，还有个也许是自作多情的想法：他愿意我早ຉ点属于他。其实我也是。成熟男女间的爱情与少男少女重要的点不同就是，注重形式，深知被年轻人们称为“那张纸儿”所代表的东西的重要。我们拿到了“那张纸儿”，红色的铜版纸，八开，由中间折叠起来，里面有我和他的照片及简介。整个ฐ过程简单得让我觉着不真实。就那么เ三言两语，叭叭地盖上两个章，就算完了，件终身大事。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已๐是中ณ午，他说现在我们干什么呢？我说你说。他说我们吃饭去好不好？我说好。从下飞机见到เ他的那ว刻起，从他攥着我的胳ฑ膊让我跟着他走的那ว刻起，我的心突然就变得安静了，异常安静。多少年了，我直是独往独来，大事小事我说了就算，错了对了我个人承担，我累็了，也倦了，直很渴望着有那ว么个人，能让我甘心情愿地跟着他走，我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跟着他走。我将会是个ฐ很好的妻子，我的身上有着我母亲的遗传。
他带我去了家清真小面馆，铺面不大，但很干净。吃的是牛肉拉面。人大碗，面上头堆着绿绿的香菜和煮得烂烂的牛肉，汤很浓，热热的，辣辣的，非常香，我都吃撑了。结账时，两个人才花了两元八毛钱。他付的账，我连掏钱的动作都没做，我们是家人了，我可以什么เ都不用管，这种感觉真好。心中也曾闪过个念头：这就是我们的结婚宴了吗？如是，是不是过于简单了？这时，听到他说：“明天晚上，‘白天鹅’，几个ฐ朋友块，聚聚。他们都想见见你。”韩琳，你就什么都不要想了，切听从他的安排！
从清真小面馆出来，他又带我去参观兰州市容。白塔寺，皋兰山，黄河母亲，还去了甘肃博物馆。比起北京，兰州安静干净，人少，车少，树多。总的来说，给我的印象不错，可我仍提不起情绪。我刚下飞机，有些疲倦，有些累，不愿意这样跑来跑去，想尽快能ม到个类似家的地方，静下来坐会儿，可能的话，躺躺；内心深处的个ฐ想法是，我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不是为了兰州ะ，是为ฦ了你。我们云南别ี，再见面时就已๐成为了夫妻，有多少话要说多少事该商量啊——感情方面的事且先不提——让我看兰州，什么เ时候不可以？从博物馆出来又去了黄河边后，在他问我还想不想去玉泉山看看时，我直率地说了，不想去，我累็了。他说不去也好，他也累了，因为今天我的到เ来，他昨天晚上几乎夜没睡。我说那咱们赶快回家。他言不发看着我们面前滔滔流过的黄河水，过了会儿，才说，她在家里。
我们的新婚之夜是在别人的家里别ี人的床上度过的，是他的个朋友。和我们合住这套两居单元的是这位朋友的妹妹，三十多了还未嫁人，令我见她就有种莫名的愧疚。彭湛拿不出钱来住宾馆，我要拿钱他又不肯，他们家的钱全部攥在了他前妻的手里，终于，我开始愤怒。
“你没做错什么不必这么软弱！”
“你很在意我没有钱吗？”
我烦恼地摆手。从小到大我就没在意过钱。小时候有父母，当兵后直过着供给半供给制的生活，可以说，钱在我的概念里，从来就不算什么เ。我在意的是理，是情。他现在是我的丈夫了，凭什么เ要被人这样的欺负！他误解了我的沉默，开始说打算停薪留职办公司趁相对年轻闯闯。听到这里我心里动，说：
“那么เ干脆ะ，去北京！”
“怎么去？”
“随军。”
他摇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地熟人熟——到北京我能ม干什么？”
不仅因为这个ฐ，还因为你那男人该死的自尊！我生硬地道：“那我们就直这么分居着？”
他小心翼翼看我的脸：“你来兰州好不好？明天，明天我们回家，看看我们的房子，那么大的栋房子，还有个小院儿。”
我说：“好。”
这样说不是苟且敷衍，而真的觉着这是个ฐ新思路，对于个想居家过日子的女人来说，小环境比大环境更重要。当年母亲不就是随着父亲的每个新า的任命，去不管任何的地方？
这时他又说：“你不必马上来，等我先干段打下定基础，我不想让你跟我块吃苦。”
说这些话时我们刚同他的朋友们吃饭回来，他喝了酒，在我们所住的朋友家唯的长沙发上躺下了，我坐在长沙发上，他枕着我的腿。他喝得有些多了，他喝多脸会发白，本来肤色偏黑这时就成了青石色，眉目也因此显得清晰清秀了些。我用食指划ฐ着他的额头告诉他我不怕吃苦。他说他知道，从在北京站见到เ我的第眼时他就知道。说完他合上了眼睛，似是睡了。我低头端详着怀中ณ的这张脸，眼睛鼻梁有些爆皮儿的嘴唇。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望着我：“她说，如果我定要跟你，就永远不要想再见到儿子。”我眼瞅着怀中脸上的那双眼睛点点变红，湿润，在盈盈欲滴的那ว瞬间，他把它们合上了，于是，泪水就流下来了，顺着外眼角流过太阳|岤，流进了两鬓。我轻轻擦去那泪，轻轻摇晃着身子，低吟浅唱般道：“好啦好啦，睡吧睡吧。”他睡了，我动不动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睡，在我怀里他睡得很熟，像个ฐ孩子。我想，我会尽我的全力，让这个受了这么多折磨磨难的男ç人，得到他所应当得到的幸福。
我们回家。
那天是个太阳很好的日子，上午。上午她上班，不在。他不愿意让我跟她碰面，不愿意让我烦恼，说他定会处理好切。他骑车带着我。有段上坡路，我要下来，他不让，很用力地蹬上去后，说：我们将来定要买汽车！我搂住他的腰，把脸贴了上去。汽车对我来说太遥远太渺茫啦，但是眼前的这个人这份情感却是实实在在可触可感的，形影相随，骨肉相依，心心相印。
刚进家的大院门，心就充满了喜悦。门口担任警卫的士兵，路两旁้枝叶阔大的梧桐树，服务社，卫生所，食堂都让我感到熟悉，亲切，温暖。他带我沿着掩映在梧桐树下的洁净的柏油路回家。
家是个二层小楼，有个不大但也不小的院儿，只是院里不似别的小院那样生机盎然井井有条，院里杂草丛生，片无人管理的荒芜，反令我高兴。首先证明了这的确是个破碎的家，还证明了这家的女主ว人的确是不贤不淑。推开铁栅栏门，踏着砖铺的甬道来到了房门口，他掏出钥匙开门，门自开，这时我感到เ他全身微微震。“是她在家里吗？”我问，他点头。我说：“进去吧。”没有丝毫的紧张不安，甚至是带着某种优越，我迈进了从法律上讲已属于我了的家。
他们家里同院里样，要更乱些。桌上，地上，沙发上到เ处是碎纸，小孩儿玩具，零食，客厅门旁的地上甚至有摊半干的深褐色物质，细看，是方แ便面的调料é。这样的个ฐ家，得有多少日子没打扫了？感觉到彭湛在稍后的侧看我，我拉住他的手，紧紧攥了攥。她不在楼下，我往楼上走，带着好奇，还有点急切，想见见那个ฐ与我丈夫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女人。她在楼上他们的卧室里，半卧床上，盖着被子，上身穿件浅驼色的毛衣。彭湛为ฦ我们双方แ做介绍：
“小唐。韩琳。”
我们凝视对方。
那是张象牙色的脸，白中ณ透黄，很细腻，标标准准的杏核眼，细高鼻梁下张好莱坞式的大嘴，的确非常像日本影星栗原小卷。长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双同样是象牙色的手叠放在被子上，十指纤细玉润，仿佛她整个人的浓缩，我得说，这是很动人的个人，楚楚动人。彭湛说的是实话，彭澄则ท属感情用事了。但是，现在不管她漂不漂亮，我都无所谓。谁说“那ว张纸儿”并不重要？很重要的。她也在看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个什么เ样子？我对她笑笑。她立刻๑做出了相应的反应，也笑了笑，同时用嘴朝床边化妆镜前的小方แ椅努努，让我“坐”，她的声音如她的模样，带着点磁性，很动人。我坐下了，回头看看，彭湛不见了。
“哪天到的兰州？”她问我。我犹豫下，实话实说。她点头，“我猜着你也是那天到的。”
“我来他没有告诉你？”
“他敢吗？”她冷笑下，“他这个ฐ人，什么เ事能躲就躲，得过且过，过天算天，没胆！”我对彭湛没告诉她我的到来不快，难道切不都是光明正大的吗？如此，我们结婚了的事她肯定也不知道了，否则她就不会用这样副女主人的腔调跟我说话，而且，还赖在这里不走。但这些我都没有表现出来，那ว张红色的八开铜版纸使我大度，踏实。她说：“那天他大早ຉ就起来了，起来就听他在楼下刷厕所，把我和娃儿都吵醒了，我就知道是你要来了。他以前哪会想到干这些活儿？你看我病了这几天，家里头乱成了什么เ样子！这几天我直个ฐ人在家，想喝口水都得自己去烧。”她说着，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