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放下了汤匙。“小梅，随他去，过几年自然会好，他今年多大了？就是嘛ใ，才三十多岁，还太年轻。就说我，从前，年轻的时候，对他爹很不满意，嫌他窝囊没出息。他那样的男人要年轻姑娘们看，十个得有十二个ฐ瞧不上他。可我现在就觉着他很可贵：咱这方面不行，那方面就多出点力气，不像有些男ç人，在外面坚持男女都样，老婆也得挣钱回来；到家里就坚持男女有别，老婆干家务天经地义แ。比较起来，他至少是朴实的，老实的。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像我这样天真浪漫的人都能ม变，变得务实了，豁达了，客观了，你那ว位副连长肯定也会变，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变得成熟起来。”
“有些事，说是说不清的。”小梅擦了擦泪，开始说，“等哪天，有机会，你们去他的办公室看看就知道了。他的办公室就是个军事指挥部ຖ，比真正的军事指挥部还军事。笔筒是迫击炮弹壳做的，放文件的盒子是高射机枪的子弹匣做的，墙上挂的是军用挎包子弹带工兵锹，桌子上摆的是各种型号的弹头粘起来的坦克，潜水艇，火炮。张书店里公开卖的城区交通图，他也得像军事地图那样给它弄上两幅金丝绒布帘子遮着，用的时候拉开，不用的时候拉上，跟真的似的。有次我忍不住了，我说，满大街都有谁都能看的破地图，你遮它干吗？他说这上面有公司所占领的服务区域，是我们的商业机密，商场如战场——听听，都魔怔了！都成病了！我看他这辈子，不管挣多少钱，不管老婆孩子怎么好，都不会满意了。”
他回答说：“因为我英俊。”
那天晚上上床后，我们开始了每天例行的聊天，我非常珍惜这每次聊天，我知道总有天他会长大到เ在精神上不屑于上辈的年龄。我要求他“解释”。他解释了。他说是玩水弄湿了身上，用手纸来擦干的，毛巾挂得太高够不着。“身上有水我怕感冒。”最后他特地这样强调。我曾再跟他说我最讨厌爱生病的孩子，这纯是鉴于我小时候喜爱生病而耍的个ฐ花招。他却是当了真呢。我伸手摸摸他浓密的欧式鬈发，看着他乌亮的眼睛红润的嘴，情不自禁地丧失原则道：“海ร辰，你怎么会长得这么漂亮？”
就是说又换了。三十多的换成了二十多的，刘ถ换成了吕。但是仅凭年龄不定就说明吕比刘强，我便又问了个ฐ问题：
“二十。那女的跟我同岁，姓吕，双口吕。”
“那得找！不知道在哪个柜子里，都是他妈收拾的，我那ว么忙！”
口气里带着点讨好，我想这是因为心虚的缘故，我不会因之所动的，我继续说：“我让你把冉小时候不穿的衣服给海辰带来”
我说：“咱们给他起个名儿吧？”
他斜靠在行军床上看本杂志，地上，放着他回家时背着的那个大背囊。我出来他似乎没有想到，急忙坐起身给我让出了个空让我坐，我没有坐，我把儿子放在了上面，心里说，看看他彭湛看看他，看看你的亲生儿子。他低头看儿子，我看他，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问题是，我来干什么。”
冉开始认可现实。曾几次想就现实的问题同彭湛好好谈谈，来兰州后我又跟单位续了十天假，但不能总是续假，假期到了怎么办？但他不愿谈，谈不了几句就搁浅。“你来嘛。”每次，他总是这么เ回答我。
“怎么เ呢？”
“没有。”
“打个长途电å话岂不更好？”
他看我，明显审视的目光。也是，我这副样子，件皱巴巴๒的布连衣裙ำ，条瘸腿，孤零零个ฐ人拖着个箱子，哪里有点点人们概ฐ念中女兵的影子——飒爽英姿？尤其是在这个ฐ当口说出，更像是个骗局，至少是，个无聊的玩笑。想到เ他会不信，且有充分理由不信，我有点急。事到如今，拍不拍电报都不主要了，主ว要的是，关乎ๆ荣誉。我想也不想就拿出自己的工作证递了过去，那上面有照片有姓名有我就职的工作单位，当然还有年龄。我这个年龄已๐经避讳向别人说自己的年龄了，但是当时全然忘记。显然他没想到，颇有点惊愕，完全是凭着下意识把那个红皮小本接了过去。接过去后就像是接过了个烫山芋，两ä难：看也不好，不看也不好，最后，他采取了个折衷的办法，当然，“折衷”说是我的揣测：看，但不细看；匆忙打开，瞄眼就合上，就还给了我。然后，起身，走，走几步又回来。
他进来，并顺手把我敞着的房间门关上了，然后走进来，站住，把拎在手里的大网兜水果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坐下。我想起身，他不让，却没说话，只是那样微笑着摇头，含着温和的责备，这责备让人从心里头感到舒适。该我说话了，却找不着话说，急中ณ生智向不是我的长处，心里阵焦躁。“药都按时吃了吗？”他随随便便拿起桌上的药瓶，自自然然地问，气氛立刻๑变得又随便又自然。我真感谢他的细腻体贴和聪明。“没有打针吗？”他又问，我笑着摇头。他不看我，看着我的写字台说：“不打针也好，药物对你来说是次要的，你需要的是休息，你太累了，个人，什么事儿都要靠自己้”他突然转过脸来，看我，目光里深沉的理解使我的心阵抽搐。我避开了他的眼睛，眼角溢出了泪水。我想他不会发现，我已提前把头转向了里侧。屋里阵长久ื的极静。“还烧吗？”随着这声悄然询问，额头上感到了只清凉爽滑的手。我不敢动，全身的神经都集中ณ上了额头，然后又将额头的感觉向下传导，传到四肢躯干和胸腔里那颗满是皱褶的心。于是心被抚平了，松弛慵倦像蜷卧在飘在微尘里的阳光里的猫。我愿意永远是这只猫，我愿意时间就此打住世界就此定格。可是那只手却不可避免地移开了，心立刻紧缩，沉沉沉沉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原来的状态。忽然，眼前暗了下来，我睁开眼睛，发现窗帘被拉上了，他在昏暗中走回来，解释说：“外面的光太亮了，你不觉着刺眼吗？”这时该怎样回答？我不知道，完全像个傻瓜。他看着我，看了会儿，俯下身子，他吻我了我从来没想到เ吻是这样的，最早ຉ我以为那只是唇与唇的接触，后来才知道不是，却不知道怎样才是，原来这样就是！我不能不可怜自己，也算是学过医的，懂得人体，懂得骨骼肌肉血液ຂ器官，却不懂得生命，生命原来是这样美妙，美妙得难以言喻，我枉自来世这么些年，空负了造物主对人的厚爱某根神经的不安忽然使我警觉，我几乎是下意识拦住了他用意明显的手，同时下意识地说：“不。”
我在闷热的小屋里整整待了两天两夜，吹着电å扇，两腿浸ฤ在只凉水桶里，调整剧本，让“眼睛，鼻子，嘴”各就各位。剧本交上去之后我就躺倒了，高烧，头疼欲裂ฐ。早ຉ晨申申ã来过趟，收拾房间打开水送饭，阵旋风般地忙活之后就走了，她家胖子的“个唱”正在关键时刻。这天天很好，夜里下了场大雨将多日来的闷热扫而光，邻居两口子上班去了，我得以敞开房间门让习习的凉风由窗至门自由á出入。真舒服啊，我闭上了眼睛，睡意渐浓。有敲门声，我叹息了：“进来！”单元门开了，门外的人进来了。是他，我的老师！心中阵紧张，到现在我也解释不清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切都应被理解为正常的：她有病，他来看望病人。他是这病人的同事老师，有权也有义แ务表示下关心。当然，她敬重他的成就，他欣赏她的才华，但这也是种不超越同行同事的关系。他们之ใ间没有点超越这种关系的东西，可我就是紧张，这算不算是种预感呢？
雁南军医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了岛里，是我们医院唯的妇产医生。雁南的身上永远有股消毒液的味儿，即使脱下白大褂，脱下军装，脱下衬衣，在淋浴喷头下冲三个钟头，再换上刚从商店里买来的衣服，也没用。那ว味儿已经渗透到她的血液里去了。由á于是医院里的“唯”，她经常要做手术，每做手术就要把手连胳膊浸到消毒液桶里泡，这个桶里泡半小时，那个桶里泡十分钟，手上的脂油都泡没了。本来那双手是无可挑剔的美：白，手掌纤小，十指细长，手背上并排四个ฐ浅浅的坑。可惜的是略嫌干燥了，失去脂ฦ油滋润的表皮皴裂ฐ出层细小如尘的鳞屑。我挺遗憾。我要有雁南那ว样好看的手，睡觉都戴手套，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雁南却不遗憾，只是自豪。她也该自豪，名副其实方领地的女皇呢。她常常很忙。她喜欢忙。有时休探亲假院里因时找不到เ合适的人替她而不准假时，她也抱怨。但她的抱怨只是为了强调，显示。强调她的重要，显示她的幸福。我非常非常地羡慕她：个护士，医院里多个不显多，少个没关系，人的悲哀莫过于自己的不被重视。在这个问题上，我跟身处另极端的雁南观点致。
从此后在主ว任面前我再也没有了拘谨，再也不关心他眼中我的形象，他从根本上不懂得我。我是女人，但首先是人，我首先要向这个世界ศ证明的是我作为ฦ人的存在和价值。就为这件事我把我的主ว任摒弃了，同时摒弃的，还有我的理想。击碎个理想原来是这样的容易，件小事足矣。我的理想是成为ฦ名好的医生，像我心中的“他”，像雁南。
“她不爱想事儿，知足，这样的人，寿命会很长，可能比你我都长”
“我知道！”
他立刻闭了嘴，不再说，我也不说，心中的唯愿望是：此刻无限延长。
走廊里传来了杂乱的说话声脚๐步声，送行的人们来了。
我们同时松开了对方。
经过段不堪回首千辛万苦的突击努力，海辰总算考上了所比较满意的中学，但由á于离家太远需要住校。我本发誓不让海辰寄宿，再麻烦，在他没长大之前也要把他带在身边。我是寄宿过来的，深知寄宿对小孩子是怎样的痛苦。上小学我有次高烧，仍坚持做操，劳动，上课，包括体育课，烧再高，没事人儿样。就因为ฦ那时已经星期四了，星期六就可以回家了，如果让人知道发烧就得住隔离室，就不能回家，结果星期六刚ธ进家门就晕了过去，个小孩子因为想家产生出的意志力足可以与个优秀的共产党员相媲美。那次我的体温是四十二度，本就是个普通的急性扁桃体炎，由于延误治疗发展成了风湿性关节炎。父母始终不知道为什么เ会成了这样，因我始终没对他们说过，凭着孩子的本能我知道他们不会原谅我。他们会认为ฦ，个星期不回家算得了什么？我却认为，风湿性关节炎算得了什么เ？小孩和大人的价值观常常是非常不同的。但现在我却不得不违背誓言送海辰寄宿，孩子是我的，还是社ุ会的，从这次“小升初”白热化的竞争中我已๐窥到了个中国儿童要想成材所必须经历的种种炼狱般的磨难。曾寄希望于海辰是个ฐ天才，天才可以违反常规，为此还特地带他去做了次智商心理测试，测试结果，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儿童，而且，“主ว流兴趣不明显”，就是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有什么特殊才能ม可以使他无视当今现行的教育制度而同时又拥有个较好的前程。他必须老老实实走读书应试这条路，考中学，考大学，否则ท，谋生都成问题。因而当海辰因不愿住宿想放弃那所好不容易才勉强考上的好学校时，我发火了，口气数落了他半个ฐ钟头，最后的结束语是：“我不管了，将来看大门还是拾破烂儿，随便你！”也是人在江湖。幸而海辰是男孩儿，十二岁了，比我当初坚强多了也成熟ງ多了，对于寄宿生活比较快地就适应了，我如释重负。
我又是单身了。
晚饭后，去公园散步，个人。走得累了，就拣条面向湖水的长椅上坐下，不论坐多久ื，再不会有人打扰——已然过了能让人误解的年龄。我还在公园里开辟了个“我的”地方，小块位于飒飒竹林中的空地，青石板地，围有圈矮矮的竹栅栏，由于没设长椅而少有人去，否则，这应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深幽，隐蔽，美丽。我每天去那ว里做操，广播体操，还是在海岛时学的，新的我不会，来北京后再没有集体做广播体操的机会。做遍五分钟，我做三遍，然后就去散步，围着公园的主湖走三圈，全套程序下来，个ฐ半小时；回家后洗个ฐ澡，上床看百万\小!说，身心舒服，睡眠也因此好些了，人也胖了点。有天晚上，当我又怀着赴约会般的心情向“我的”地方แ赶去的时候，发现有对恋人正站在我通常做操的地方紧紧ู相拥着接吻。我的头个念头是：这个ฐ地方是我的。第二个ฐ念头是想告诉他们，旁边不远处有个ฐ更隐蔽的地方แ，还可以坐着。当然所有的念头都只能是念头，因为这个ฐ公园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我的”地方，谁都没有。我只能ม反身沿着来时的甬道离开，心里头说不出的难过，好像被谁给抛弃了。
妹妹送给我了个精致的小半导体，能收立体声，说是让我散步的时候带着，否则ท天天个人走个ฐ半小时，闷也闷死了。那半导体至今原封原装ณ地放着没打开过，我不需要。谁也不会知道，每天这个半小时只有做操纯是为ฦ了锻炼身体，熬过那刻钟็后，剩ທ下的时间，于我就是享受是精神盛宴了。我在湖边树下林中ณ走，思想穿越了时间空间，不受任何约束地无限自由á地驰骋，无限自由。把爸爸妈妈接过来住，让他们每天也来这里散步。爸爸是个对环境相当敏感的人，他肯定喜欢。可是，怎么来？我是骑自行车，只需六七分钟，总不能让他们也骑车。坐车啊！我开车。这个时候我当然是早ຉ已买好了车，也早已๐学会开了。每天吃完早饭就送他们过来，我回去工作，他们想回家的时候立刻来接他们。对了，给他们买部手机。如果需要，每人买部ຖ，现在这在我根本不是问题。还有个ฐ问题，怎么เ住。把海辰的房间腾出来！海ร辰回来就跟我挤挤。顺ิ着这条思路，我开始在脑子里丈量海辰的房间，选择家具，连爸爸练字需要的大写字台什么样子都想好了。有次逛家具城时还专门去看过。我细细地点点滴滴地做着安排，怎么เ住，怎么吃，每个环节都要想到，要解决；如在哪个ฐ环节卡住，就会苦恼，直到想出解决办法来为止。比如，我看中ณ的那个ฐ大写字台比家中可供摆放的地方长出了两ä公分，就让我流畅的思绪停滞了很久。大前提可以假设，细节必须真实合理，这种畅想方แ式很像好的小说家创作小说。穿越了空间时间我与爸爸妈妈相聚，个ฐ晚上下来，充实愉快满足。
这天，晚饭过后，我换衣服换鞋，准备去“赴宴”，开门的时候，电å话铃响了。
“喂？”
“韩琳老师吗？我小李！”
小李？噢，小李。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个小青年，二十六岁，是汽车方แ面的技术员，说是热爱戏剧，通过熟人找到了我这里来。我喜欢交往，但不喜欢无谓的交往，具体地说，与小李的交往我就不喜欢。他是个好青年，善良，勤勉，衣饰整洁；可是有点儿木，有点儿太爱叹息人生啊，痛苦啊，孤独啊之ใ类。我喜欢的聪明敏感朴素自然，他不具备。他感觉不到我的不喜欢，仍然定期电å话联系。必须ี承认这是他的优点——他从未有过未经联系的来访。但这优点也是出于模仿而不是出自本能，否则他便不会再来电话——我已谢绝他的来访有四五次之ใ多了。我是理解他的，可能ม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还清楚些。二十六岁了，工ื作已经定型，精神和情感急需得到新的滋养，这滋养只能ม来自位与之ใ年龄匹配的女性。在这位女性出现之ใ前他与我的交往好比是九六○年人们赖以度过困难时期的野菜薯干什么的。而如果说我之于他是野菜薯干，他之ใ于我则是盏白水。这种人物关系的持续相当耗神儿。每每下决心结束它，关键时刻却总是难以启齿，碍于熟ງ人的面子，也是不忍伤害浑然不觉的年轻人，就这样次复次地拖了下来。而只要我不开口明明白白地说，小李断无自己้觉悟的可能ม。得说，等有了适当机会无论如何也得说。有天机会似乎ๆ来了，我收到了徐彤彤的信，那ว天小李恰好在。徐彤彤是位青海的读者，女孩儿，二十岁，某机关招待所招待员。她在头封信中ณ并未要求我回信，我却回了信，因她的那ว封信打动了我。那是封真正的信：手写的，写在那ว种上方印有单位名称带格的软软的稿纸上，贴着邮票，通过邮局寄来。我似乎好久好久ื没有收到这样的信了。现在所能收到的信件几乎ๆ都是公函——私人往来都是电å话和电子邮ุ件了——硬硬的白光纸，方方แ的打印出来的字，那种信即使抬头打的就是你的名字，给你的感觉也是批量产生出来的，不是独独针ฤ对着你的，缺少那ว种带有私密性的亲切感。徐彤彤的那ว封信将个ฐ女孩子苦苦奋斗时的处境心境，感受表述得生动自然准确流畅，使我禁不住想同她说几句什么เ。这封信是她给我回信的回信。看完信后我对小李讲起了她，讲着讲着突发奇想，建议他同她通信交个ฐ笔友。我不指望也从没希望这通信会导致什么实际结果，比如婚姻。只是觉着这种联系会使他们双方都感到些乐趣。私心里，当然希望充实之后的小李会少些进而停止对我的关照ั。结果却适得其反，与徐彤彤联系上之后，这关照反而愈加频繁。他需要能有人同他谈论徐彤彤，这人非我莫属。他显然喜欢上了她，喜欢得不愿意见面，唯恐她长得不对，破坏了他的心创造出来的人物形象。他对自己้的形象还是自信的。后来徐彤彤来信说可能来京参加电å影学院导演系的招生考试，小李愈发地惶惶惴惴，仿佛他肯定要失去这位感觉中已๐相当亲近美好的女笔友了。他再地说，说得我也好奇起来，时间，徐彤彤的模样儿竟成了个ฐ我时而要揣测下的谜。
电话那头，小李问我：“韩琳老师，最近有时间吗？”
“哎呀对不起我最近特忙！你上次送来的电视剧ຕ本我已๐经给你快递过去了，也写了意见，你没收到？”
“那个没关系。我是想告诉你，徐彤彤来了。”
还真的来了。
“她长得怎么เ样？”
“这不是句话两ä句话能ม够说清楚的！”
我又叹口气。小李永远是这样，喜欢给最简单的事情也赋予神秘复杂意味深长的色彩，我可不想鼓励他的这种爱好，便不吭声了，他终究是憋不住。他说了。
“简单说吧，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就是说没有使你失望？”
“绝对没有！”
“她现在在哪儿？”
“在我这儿。”
“在你那儿？”
“啊。住我这儿。我每晚出去打游击，已经五天了。”
小李家在外地，住单身宿舍。这件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或者说，令我感到เ难以接受。我清楚我的过时，但还是要问：
“住你那，有必要吗？”
回答是“当然”。徐彤彤刚来时住在她的个ฐ上大学的女朋友那儿，但长时间打扰人家毕竟不合适。再说，他的宿舍离考试地点很近，初试二试她都通过了，后天三试，三试完她就得回青海，她来考试是请病假偷跑来的，想趁明天有空来看我。
我不能拒绝。
我看到了谜底。
不是通常标准里的那ว种漂亮，那种光芒四射的美艳，而是耐看。很匀称的中等身材，深栗色的发丝细细的，丝绒般。眼睛明亮，看人时目光专注；衣着很随意，不是另类，没有另类的怪异也没有另类的邋ã遢，随意而已๐：深棕长裤，格衬衫，外面套件原白色夹克式短风衣，与她脸上的神情十分匹配，那是种对自己的外貌全不在意的全然不觉的神情，种年轻女孩儿少有的神情。她来时半长的头发用皮筋扎在脑后，同我说话的时候有时会把皮筋取下拿在手里面玩儿，于是那ว头深栗色发丝便会于顷刻间垂落下来，又顺又亮，下颏๕小巧的明净面孔环抱其间，平添了几分生动，几分妩媚。
我当时当刻๑就理解了小李。
却发现她喜欢他远不如他喜欢她。
表面看是够亲近的。饮料没了，我要去买，我是主ว人。徐彤彤拦住我，“小李去！”小李便心满意足地去，尽管他每月的收入只有工资。我嘴上说：“哈，彤彤，内外有别？”心里，却分明感觉到เ了那表示ิ亲昵的随便里隐含着的不恭。女孩子，尤其是这个年龄这种性格的女孩子，很难爱上个ฐ不为ฦ她所崇拜敬重的人，崇拜是爱的基础。
徐彤彤是通过发表在剧本月刊上的父与子后面的作者简介知道的我的地址的，信的开头她说对她来说，作者简介要比作品本身更让她感兴趣：女性，从小岛上奋斗出来。尽管我的年龄比她大着许多，但她深信，我曾经有过的青春与她必有着某种相同之处。她说她之所以要“不嫌絮烦说明这点”，是为了让我不要把她当成“满世界请名人赐教的傻瓜”，初ม见她人也颇็有些她信中的风格。大多年轻女孩儿即使在同性面前，只要比她年长，她都要发嗲装嫩的；徐彤彤不，或说恰恰相反，她极力要表现的是干练，成熟ງ，不俗。见面就大大方方แ地同我握手，坐下来后就开始唧唧呱呱地说，讲考试的事情，也评论时势，国内大事世界大事，令我遗憾。固然我讨厌别人跟我发嗲装嫩，可也不喜欢女孩儿中ณ性化男性化，渐渐我的话就少了，她的话随之ใ更多更密更快了。我转动着手中ณ细高细高的玻璃杯，眼睛盯着那里面深琥珀色的茶液，心想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呢？想着，抬头看她眼，发现她正在看我，目光与目光相撞，她的脸腾地红了。突然意识到เ这之前她虽然嘴直没停，眼睛却几乎不肯与我对视，偶尔遇上就赶紧ู闪开：她要表现干练成熟，她的眼睛出卖了她。那干练成熟于她只是外壳，本质上她还是个ฐ年轻女孩儿，甚至比般女孩儿更敏感更羞涩。这才想起我不也是有过这样个ฐ阶段的吗？完全拿不准该怎么跟外界打交道，干脆ะ见生人就皱起眉头板着脸做出副高傲冷漠的样子，比她还不如。心下子变得柔软了，她几乎是下子就感觉到了，屋里的气氛下子轻松了。她再也不跟我谈国内国外的大事了，开始说她想说的事。
徐彤彤聪明敏感，极不安分，对才华和成就的追求到เ达了极端。读高中时发表过诗歌散文，因而过早忽视了理工课程，没能考上大学。此后三年干临ภ时工，三年换了三个工种。每次的工ื种转换都是因为擅自考学旷工。头年考戏剧学院，次年考工ื艺美院，皆因文化课没过而名落孙山。第三年玩命复习文化课，专业课她有十二万分把握。这次电影学院的七百考生，专业初试二试后只剩下三十七名，她稳在其中ณ。最后试是小品，更有利于她显示ิ自己远胜于其他考生的天赋修养。她这次有可能ม成功。
小李回来了，不仅买了饮料，买了啤酒，还买了冷饮，梦龙，可爱多，小牛奶，点点两个大塑料袋撑得鼓鼓的，塞满了冰箱的个格。
“小李，你再出去会儿，啊？我和韩琳老师有事。”
“什么事，对我还保密？”
“就是对你保密！”
小李冲我意味深长地笑笑，出去了。因为徐彤彤在，我便也还他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有。
“你们笑什么？”小李出去后，徐彤彤敏感地问。
我开玩笑似的认真说：“他大概ฐ认为ฦ你在跟我谈他呢。”
徐彤彤笑笑，又开始说，说她自己，说个年轻女孩儿苦苦挣扎时所能遇到的切。说个ฐ头头如何要她答应付出某种代价就送她去市文艺专修班的事，说父母对她的不理解不支持，说周围男孩子的平庸无能ม，说与同屋女伴的摩擦矛盾，更多的是说她的目标，理想。说到这些时目光闪闪，咬牙切齿。她急急忙忙地说，什么เ都说，无保留แ地流露出对我的敬重信赖和渴慕。没有句话需要对小李保密，她不愿他在场只是因为他和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不同，这无疑会影响谈话气氛的和谐。
窗外明亮的阳光不知何时已๐渗进了柔和的金色，院子里出现拎暖瓶端饭盒打水打饭的人了，真是不知不觉。我们都不愿动，决定在食堂里打点饭凑合顿ู。去打饭时才想起了小李，这半天小伙子在哪里如何打发的他孤独的光阴？于是吩咐徐彤彤去找，徐彤彤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冲我龇牙笑，笑得像个犯错知错又不愿让人说的孩子。我却想不论怎样我得说说。
打饭回来等了近刻钟็才把他们等来，小李脸上副故意沉痛的表情，这故意的沉痛比真沉痛还叫我替他难过。但我没说什么，招呼他们洗手吃饭，小李去开了啤酒。
我不喝酒；小李喝，很少；徐彤彤喝，杯接着杯，菜都不吃。她说她最爱喝酒，也特别ี能喝。如今女孩子抽烟喝酒是有性格或有才华的个ฐ标志，我算是个过时之物了。两瓶啤酒很快光了，小李又去打开了第三瓶。我从不劝人喝酒，同样，也不劝人不喝，我觉着那都是个人的事情。小李看着徐彤彤，不时轻轻摇头，却也不说什么。后来我才醒悟到เ他的不说与我不同，我是无知，他是爱极后的盲目胆怯。所谓盲目，就是他错误地认为徐彤彤此刻会不喜欢他的劝阻。
徐彤彤远不是她所宣称的那ว样能喝。
近三瓶啤酒对她来说是过多了。
发现这点时已经迟了。
“韩琳老师，你记住：我要是能ม考来，总有天会叫北京的地面在我脚๐下震颤！我有这个能力！我有！！”
她边说，边狠狠地捶着桌子。小李不声不响把条毛巾折成四折垫在了她拳头落下的桌面上。我不无忧郁地看着：唉，连疼爱关心才只敢用消极被动的方式，那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