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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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我听去似乎很异样,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时又真想去打开大厨,细细地寻一寻。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๐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青,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父亲故去之后,我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ç人谈闲天。我其时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有一天谈到เ这里,她便说道,“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เ?”我说母亲没有钱๥,她就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我说没有首饰,她却道,“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๓》。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们那里上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

梦里也记得元旦ຆ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๐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ใ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ท差ๆ可以自解。总而言之ใ,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其实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杀。密哈罗夫先生后来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เ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勇敢,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而中ณ华民国九年1920่,上海的书店却偏偏将它用石印翻印了,书名的前๩后各添了两个字:《男女百孝图全传》。第一叶上还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范。又加了一篇“吴下大错王鼎谨识”的序,开首先发同治年间“纪常郑๳绩”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欧化东渐,海内承学之ใ士,嚣嚣然侈谈自由平等之说,致道德日就沦胥,人心日຅益浇漓,寡廉鲜耻,无所不为,侥幸行险,人思幸进,求所谓砥砺廉隅,束身自爱者,世不多睹焉。……起观斯ั世之忍心害理,几全如陈叔宝之无心肝。长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实陈叔宝模胡到好象“全无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来配“忍心害理”,却未免有些冤枉。这是有几个ฐ人以评“郭巨埋儿”和“李娥投炉”的事的。

至于人心,有几点确也似乎正在浇漓起来。自从《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า论》出现后,上海就很有些书๰名喜欢用“男女”二字冠首。现在是连“以正人心而厚风俗”的《百孝图》上也加上了。这大概ฐ为ฦ因不满于《百美新咏》而教孝的“会稽俞葆真兰浦”先生所不及料的罢。

从说“百行之先”的孝而忽然拉到เ“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庄重,--浇漓。但我总还想趁便说几句,--自然竭力来减省。

我们中ณ国人即使对于“百行之ใ先”,我敢说,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无事,闲人很多,偶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本人也๣许忙得不暇检点,而活着的旁观者总会加以绵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觅父,淹死后抱父尸出,是载在正史,很有许多人知道的。但这一个“抱”字却发生过问题๤。

我幼小时候,在故乡曾经听到老年人这样讲:--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体,最初是面对面抱着浮ด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看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เ一个年青姑娘๤抱着这么一个老头子!于是那两ä个ฐ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

好!在礼ึ义แ之邦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

我检查《百孝图》和《二百册孝图》,画师都很聪明,所画的是曹娥还未跳入江中,只在江干啼哭。但吴友如画的《女二十四孝图》1892却正是两尸一同浮出的这一幕,而且也๣正画作“背对背”,如第一图的上方。我想,他大约也๣知道我所听到的那ว故事的。还有《后二十四孝图说》,也是吴友如画,也๣有曹娥,则画作正在投江的情状,如第一图下。就我现今所见的教孝的图说而言,古今颇็有许多遇盗,遇虎,遇火,遇风的孝子,那ว应付的方法,十之ใ九是“哭”和“拜”。

中国的哭和拜,什么เ时候才完呢?

至于画ฑ法,我以为最简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仙本,这本子早已印入《点石斋丛画》里,变成国货,很容易入手的了。吴友如画的最细巧ู,也最能ม引动人。但他于历史画其实是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ศ里,耳濡目染,最擅长的倒在作“恶鸨虐妓”,“流氓拆梢”一类的时事画,那真是勃勃有生气,令人在纸上看出上海的洋场来。但影响殊不佳,近来许多小说和儿童读物的插画中,往往将一切女性画成妓女样,一切孩童都画得象一个小流氓,大半就因为太看了他的画本的缘故。

而孝子的事迹也๣比较地更难画,因为ฦ总是惨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儿”,无຀论如何总难以画到引得孩子眉飞色舞,自愿躺到坑里去。还有“尝粪心忧”,也不容易引人入胜。还有老莱子的“戏彩娱亲”,题诗上虽说“喜色满庭帏”,而图画ฑ上却绝少有有趣的家庭的气息。

我现在选取了三种不同的标本,合成第二图。上方แ的是《百孝图》中的一部分,“陈村何云梯”画的,画ฑ的是“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这一段。也带出“双亲开口笑”来。中间的一小块是我从“直北李锡彤”画ฑ的《二十四孝图诗合刊â》上描下来的,画的是“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这一段;手里捏着“摇咕咚”,就是“婴儿戏”这三个ฐ字的点题。但大约李先生觉得一个高大的老头子玩这样的把戏究竟不象样,将他的身子竭力收缩,画成一个有胡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无趣。至于线的错误和缺少,那是不能ม怪作者的,也๣不能埋怨我,只能去骂刻工。查这刻๑工ื当前清同治十二年187๕3๑慎独山房刻本,无຀画人姓名,但是双料画法,一面“诈跌卧地”,一面“为婴儿戏”,将两件事合起来,而将“斑斓之衣”忘却了。吴友如画的一本,也合两ä事为一,也忘了斑á斓ã之ใ衣,只是老莱子比较的胖一些,且绾着双丫ฑ髻,--不过还是无趣味。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有趣和肉麻也一样。孩子对父母撒娇可以看得有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顺眼。放达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爱怜的态度,有时略一跨出有趣的界线,也๣容易变为肉麻。老莱子的作态的图,正无怪谁也๣画ฑ不好。象这些图画ฑ上似的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这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爷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个“摇咕咚”。

汉朝人在宫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欢绘画和雕刻古来的帝王、孔子弟子、列ต士、列女、孝子之类的图。宫殿当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却偶然还有,而最完全的是山东嘉祥๷县的武氏石室。我仿佛记得那ว上面就刻๑着老莱子的故事。但现在手头既没有拓本,也๣没有《金石萃编》,不能ม查考了;否则,将现时的和约一千八百年前的图画比较起来,也๣是一种颇有趣味的事。

关于老莱子的,《百孝图》上还有这样的一段:--

……莱子又有弄雏娱亲之ใ事:尝弄雏于双亲之侧,欲亲之ใ喜。原注:《高士传》。

谁做的《高士传》呢?嵇康的,还是皇甫谧的?也还是手头没有书๰,无从查考。只在新近因为白得了一个月的薪水,这才发狠买຀来的《太平御览》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着,倘不是我粗心,那ว就是出于别的唐宋人的类书๰里的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我所觉得特别的,是文中的那“雏”字。

我想,这“雏”未必一定是小禽鸟。孩子们喜欢弄来玩耍的,用泥和绸或布๧做成的人形,日本也叫hina,写作“雏”。他们那ว里往往存留中国的古语;而老莱子在父母面前๩弄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鸟更自然。所以英语的doll,即我们现在称为“洋囡囡”或“泥人儿”,而文字上只好写作“傀儡”的,说不定古人就称“雏”,后来中绝,便只残存于日本了。但这不过是我一时的臆测,此外也๣并无什么เ坚实的凭证。

这弄雏的事,似乎ๆ也还没有画过图。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内有“无常”的画像的书籍。一曰《玉历钞传警世》或无下二字,一曰《玉历至宝钞ๆ》或作编。其实是两ä种都差不多的。关于搜集的事,我首先仍要感谢常维钧兄,他寄给我北京龙光斋本,又鉴光斋本;天津思过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明庄本。其次是章矛尘兄,给我杭州码瑙经房本,绍兴许广记本,最近石印本。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广州宝经阁本,又翰元楼ä本。

这些《玉历》,有繁简两ä种,是和我的前言相符的。但我调查了一切无຀常的画ฑ像之后,却恐慌起来了。因为ฦ书上的“活无常”是花袍、纱帽、背后插刀;而拿算盘,戴高帽子的却是“死有分”!虽然面貌有凶恶和和善之别,脚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过画ฑ工偶然的随便,而最关紧要的题字,则ท全体一致,曰:“死有分”。呜呼,这明明是专在和我为难。

然而我还不能ม心服。一者因为这些书๰都不是我幼小时候所见的那一部ຖ,二者因为我还确信我的记忆并没有错。不过撕下一叶来做插画的企图,却被无声无臭地打得粉碎了。只得选取标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广州本的活无常--之ใ外,还自己动手,添画一个ฐ我所记得的目连戏或迎神赛会中的“活无常”来塞责,如第三图上方。好在我并非画ฑ家,虽然太不高明,读者也许不至于嗔责罢。先前๩想不到后来,曾经对于吴友如先生辈颇说过几句蹊跷话,不料é曾几何时,即须ี自己้出丑了,现在就预先辩解几句在这里存案。但是,如果无效,那也只好直抄徐印世昌大总统的哲学:听其自然。

还有不能心服的事,是我觉得虽是宣传《玉历》的诸公,于阴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大了然。例如一个ฐ人初ม死时的情状,那图像就分成两派。一派是只来一位手执钢๐叉的鬼卒,叫作“勾魂使者”,此外什么都没有;一派是一个ฐ马面,两ä个ฐ无常--阳无常和阴无常--而并非活无常和死有分。倘说,那ว两个就是活无常和死有分罢,则ท和单个的画ฑ像又不一致。如第四图版上的a,阳无常何尝是花袍纱帽?只有阴无常却和单画的死有分颇็相象的,但也放下算盘拿了扇。这还可以说大约因为其时是夏天,然而怎么又长了那么长的络腮胡子了呢?难道夏天时疫多,他竟忙得连修刮的工夫都没有了么เ?这图的来源是天津思过斋的本子,合并声明;还有北京和广州本上的,也相差无几。

b是从南京的李光明庄刻๑本上取来的,图画和a相同,而题๤字则正相反了:天津本指为阴无常者,它却道是阳无常。但和我的主张是一致的。那么,倘有一个素า衣高帽的东西,不问他胡子之ใ有无,北京人、天津人、广州ะ人只管去称为ฦ阴无຀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则叫他活无຀常,各随自己的便罢。“名者,实之宾也๣”,不关什么紧要的。

不过我还要添上一点cນ图,是绍兴许广记刻本中ณ的一部ຖ分,上面并无຀题๤字,不知宣传者于意云何。我幼小时常常走过许广记的门前,也๣闲看他们刻๑图画,是专爱用弧线和直线,不大肯作曲线的,所以无常先生的真相,在这里也难以判然。只是他身边另有一个小高帽,却还能ม分明看出,为别的本子上所无。这就是我所说过的在赛会时候出现的阿领ๆ。他连办公时间也๣带着儿子?走,我想,大概是在叫他跟随学习๤,预备长大之后,可以“无຀改于父之道”的。

除勾摄人魂外,十殿阎罗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边,也什九站着一个高帽脚色。如d图,1取自天津的思过斋本,模样颇漂亮;2๐是南京本,舌头拖出来了,不知何故;3是广州ะ的宝经阁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龙光斋本,无຀扇,下巴之下一条黑,我看不透它是胡子还是舌头;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颇漂亮,然而站到เ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边去了:这是很特别的。

又,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ฑ有一个ฐ高帽的脚๐色,拿着纸扇子暗地里在指挥。不知道这也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伥鬼”?但我乡戏文上的伥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无຀对证”的学问,是很新颖,也๣极占便宜的。假使征集材料,开始讨论,将各种往来的信件都编印起来,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颇็厚的书,并且因此升为“学者”。但是,“活无຀常学者”,名称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这里下一个ฐ武断:--

《玉历》式的思想是很粗浅的:“活无常”和“死有分”,合起来是人生的象征。人将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因为ฦ他一到,这时候,也๣就可见“活无常”。

但民间又有一种自称“走阴”或“阴差”的,是生人暂时入冥,帮办公事的脚๐色。因为他帮同勾魂摄魄,大家也就称之ใ为“无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则别之ใ曰“阳”,但从此便和“活无຀常”隐然相混了。如第四图版之ใa,题为“阳无຀常”的,是平常人的普通装束,足见明明是阴差,他的职务只在领ๆ鬼卒进门,所以站在阶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阳无常”,便以“阴无常”来称职务相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等于娱乐,扮演出来的应该是阴差,而普通状态太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奇特些好,于是就将“那ว一个无常”的衣装给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没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从此也更传讹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谓活无常,是阴差而穿着死有分的衣冠,顶着真的活无຀常的名号,大背经典,荒谬得很的。

不知海内博雅君子,以为如何?

我本来并不准备做什么后记,只想寻几张旧画像来做插图,不料目的不达,便变成一面比较,剪ຘ贴,一面乱发议论了。那一点本文或作或辍地几乎做了一年,这一点后记也或作或辍地几乎ๆ做了两个月。天热如此,汗流浃背,是亦不可以已๐乎:爰为结。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写完于广州东堤寓楼之ใ西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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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