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狼嚎，撕心裂肺，血流得汩汩的，他一连看了仨，一个比一个惨烈，最后一个竟是大开膛，掏出来俩死的。想想看，这就叫医生，医生看的是美好事物的反面……龚晓默说于莲舫就想当医生，可又怕血，看样子只有学中ณ医。张悦说他认识了一个助产士，名字叫李彩兰，后段家河赤脚๐医生出身，医术很不错，对他也很够意思，常把病人给她的鸡蛋和红糖送给他。这些常人难见的生孩子的情景都是彩兰当班时让他看的。彩兰真了不起，劲儿大，不怕血……
有一天，被招到公社卫生院锅炉房烧锅炉的张悦回来看他们，张悦带来了县食品厂生产的硬得像砖头一样的核桃酥和卫生院注射室搞出来的兑了水的酒精。张悦很够义气，在招走的十几个人中ณ，只有他时常回来看看于莲舫和龚晓默。因为张悦的到เ来，龚晓默到เ村里“走”了一圈，捎带回九个鸡蛋，一块干驴肉。这块驴肉是村东头张旺才的，张旺才舍不得吃，挂在檐下已大半年了，是专等着给他父亲办周年用的，至于鸡蛋，是各户鸡窝的杂牌产品。等待驴肉烂熟ງ的当儿，于莲舫出去了一趟，这时张悦对龚晓默说，你跟她睡觉了。龚晓默掩饰说没有的事。张悦说，瞒不过我，我看得出，女人睡过的没睡过的，搭眼一望，就一清二楚。龚晓默说张悦是主观唯心，张悦说唯心不唯心，反正你心里明白。又说他最近在卫生院看过了女人生孩子。原来以为一个新生命诞生了，是件很美丽的事，父亲难以压抑的激动，母亲洋溢着幸福温馨的笑容，其实满不是那ว么เ回事，怕人极了。
再不见这里的一切。但提供这种可能的机会却渺茫又渺茫，如一根飘荡的丝，若隐若现，难以捕捉得到เ。让她急，让她恼，又无法发泄。她在焦虑、无奈中ณ苦苦等待，开始的激情被时间磨砺得趋于平缓光滑。是的，到了这个ฐ年龄很难再让人激动得起来，特别是连孩子都快到เ了上大学的时候。
单位没房，龚家腾出外院两间南屋让她继续住着足以显示了这个ฐ家族的宽宏大量。外界ศ人对惠生老太太仍能容纳离婚的儿媳居住龚家这件事本身给予赞许，说老太太有礼，大度，温文，雍容，有长者风。然而只有于莲舫才明白，老太太的“长者风”对她实则是一种报复，是一种慢刀割肉的钝痛，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折磨，更是一种难与人言的尴尬。依她所意，她一天也不要在这大宅院里待下去，如果有可能，她马上就会搬走，远远地离开这里。
这位恽学士盼着“三十四年之朝局，庶有大明之一日。”文内录光绪听说慈禧有病，有喜色，太后说“我不能先尔死!”命人将光绪谋害的可能极大，否则不会有相差一日而亡的巧合。于莲舫说，慈禧虽痛恨光绪在戊ຘ戌政变期间的所作所为，将其先软禁颐๖和园玉澜堂又移至西苑，但彼时的光绪已๐完全成了慈禧的掌中ณ之ใ物，召见臣工时从不言语，慈禧命他说话才说“外间安静否?年岁丰熟否?”凡历数百次，只此二语。用龚家老太爷医案的记录是“声极轻细，几如蝇蚁，非久习殆不可闻。”以慈禧炙手可热的权势足可以驾驭这个病歪歪的皇帝ຓ，何须毒害?说着翻出一页病案说，就拿三十四年五月初ม六这次诊病来说，距光绪之死尚有半年一，龚御医除了记录脉案、方剂๘以外，尚载有“太后亦在坐，将予之ใ脉案索去细观，似有恸容，后太后劝勉皇帝鼓励精神，有顾恤之ใ意。并戒饬太监，以后帝来请安时，不可使久候于外，免他跪地迎送之礼。”珍妮见了记录，大喜过望，当下便要抄，于莲舫用手按住医案说，不经过龚老先生准许，她无权将医案转抄于人。珍妮不肯罢休，又缠磨了半天，于莲舫说你去找老爷子吧，我做不了主。这时任大伟风风火火跑进来拉于莲舫去给肥头看病，于莲舫问那个肥头是不是要死了，任大伟说死个屁，活得比谁都旺。是喝多了，喝了七瓶蓝带、半瓶清酒外加两玻璃杯剑南春，现在正在海淀家里折腾呢。吐也吐不出来，尿也尿不下去，脸都紫了，让人看着害怕，说着抓起大衣就往于莲舫身上披，推着她向外走。于莲舫回身把医案锁了才跟着任大伟出门。珍妮跟出来说她也要去，她还没见过中医诊病，从中体会一下当年龚老太爷给皇帝看病的情景。于莲舫说，你把那ว个肥头比作皇上真是抬举了他，老爷子已๐给他下了论断ษ，活不过去这周，他只有三天的活头了。这一说珍妮更要去看，任大伟无奈，只好带上珍妮，开着车来到海淀ຖ。
肥头果然醉得厉害，深度酒精中ณ毒，神志已然昏迷。一家人惊慌不已๐，如没头苍蝇跑进跑出。见于莲舫来了都嚷道：御医家传人到了。忙迎了进来，仰仗之情溢于言表。于莲舫坐床头细细地把脉ำ，大家都恭敬地垂手而立，无人敢大声喧哗，只有肥头喉咙中呼噜呼噜的痰声。于莲舫诊罢脉ำ，开了葛花、砂仁等几味药，让人速速抓来灌下。珍妮抽机会也凑到肥头跟前，学着于莲舫的样子把手指按在肥头的腕上，只觉那ว脉搏怦怦地跳，再摸摸自己的，似也无多大区别，便不知于莲舫能窥出什么名堂，以致使她想起“巫术”这个ฐ词来。肥头喝下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按捺不住地要小便，被人扶着去了卫生间。于莲舫说好了，注意别着凉，用稀粥好好调养两ä日就行了。说着起身告辞，全家人千恩万谢地送出门，说真遇上了高人，救了总裁é一命，又说改日让肥头到เ龚家登门道谢的话。坐在回家的汽车里，珍妮仍对那脉搏，那几味“野草”不能ม理解，反复提问，让于莲舫不好回答。任大伟边开车也边问，怎的一出汗就好了呢?于莲舫说饮酒过度伤脾胃，伤身乱ກ性，故当发汗，利小便，使上下分消酒湿，这种法子也是不得已才用的，毁人元气。珍妮问那些“草”是从哪里买的，任大伟说同仁堂，又给她讲了半天同仁堂的丸ฤ散膏丹和小药抽屉，把个珍妮听得云山雾罩。
车过鼓楼，珍妮看见晓默在街上走，便大声招呼，任大伟把车往路边靠了，等着龚晓默。没等晓默走过来，珍妮已๐蹿出车去，让晓默带她去同仁堂看小药抽屉。晓默脸色很不好，冷冷的，将于莲舫和任大伟正眼看也不看，拦了一辆出租，跟珍妮走了。任大伟在车里不屑地说，这丫挺青皮，真他妈的不论秧子，给谁甩脸子呢?!ำ于莲舫不想说话，把脸转向外面，外面车水马龙，嘈杂烦乱ກ，人与车把个ฐ鼓楼围得不透风。她想，晓默是刚参加完知青的聚会出来，莫不是听“义แ和团”说了什么。任大伟问她是不是还想去别ี处逛逛，于莲舫说回家吧。任大伟还处在愤愤之中，行车中ณ连着几次猛刹้车，于莲舫说你不要拿车撒气，龚晓默又没在车上。任大伟说你不知道，这小子跟他妹妹是俩性情，跟他妈一德性，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你离了婚好，要不跟
他过一辈子也窝心，早早想自个儿的辙也是正理。．就是可惜了珍妮，那个傻大姐儿，哪知道中ณ国人内心的深处。于莲舫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เ，下回好好劝劝你的总裁朋友把酒戒了吧，你看他今天都喝成什么了。说到肥头，任大伟又提起肥头要死的话，他问于莲舫信不信，于莲舫说至少眼下没什么迹象，任大伟
说难说，生死这种事儿都有定数呢，龚家老爷子快九十了，什么没见过。于莲舫说未知生，焉知死，生如寄，死如归，人还是洒脱些好。任大伟说话是那ว么说，但死临到เ谁头上，谁也怕。
回到家，于莲舫跟龚矩臣说了肥头醉酒的事。龚老爷子问都开了哪几味药，于莲舫说了，老爷子说应该再加上黄连、厚朴才是。于莲舫一听黄连、厚朴，后脊ิ梁缝就有点冒凉气。她不明白，治光绪的虚寒症何以要黄连、厚朴，治肥头的实热症何以还要黄连、厚朴。这黄连、厚朴是怎么的了。见于莲舫不解的神态，老爷子说，酒是君子，亦是小人。君子者可行气和血，壮精神，辟疫伤；小人者大热有毒，能ม助火，一进入体内，先承者为肺，肺乃五脏华盖，属金性躁，而酒性喜升，肺气必随其上升，以致痰郁，小便涩。肺既受贼邪侵伤，便不能滋养肾水，肾水不足也就不能制伏心火。以黄连降心火，以厚朴祛其湿，比单纯用葛花解醒汤更好。于莲舫听了点头称是，心下只觉这黄连、厚朴神妙无比，自己怕是一辈子也吃不准这两味药了。于莲舫又向老爷子请示珍妮要抄医案的事，龚矩臣说不可，说这笔遗产的医学价值、历史价值、文学价值无法估算。先时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从敦煌窃走大量文化遗产那叫掠夺。这医案也是一样，它的研究价值将是历史的极好佐证，怎可轻易交予外人。惠生老太太偏巧进屋，听老爷子说外人的话，插言道，珍妮是龚家的儿媳，怎么说是外人。老爷子说再是儿媳，她的美利坚身份不变，她的蓝ณ眼金发不变，她发表的文章，她的研究成果当属美利坚而非华夏。龚老爷子最后嘱咐说，这些医案，珍妮看可以，但是不能ม抄，也不能复印，平时要于莲舫好生看管保存。
龚老爷子对珍妮的防范，使于莲舫有被信任的熨帖，她感到作为ฦ老爷子的助手，是非她莫属的。从老爷子心里说，是想把一切都交付于她，龚家也实在是没人能接老爷子的班。龚家三四百年医史，到此已๐经打了句号，这点龚老爷子心里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