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清醒有时是痛苦的，《楚辞》中的渔父劝屈原“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我想是出于对一位伟大的孤独者的深深同。屈原知道“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会遇到厄运的，然而他却愿意直面人生，承受苦难，“九死其犹未悔”。历史上不少杰出的人物，由于自信内质的坚强，他们不需“从众”以求安全，不欲“认同”以保山头，独来独往，空所依傍。屈原说：“鸷鸟之ใ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在彼时彼地，屈原不饮酒，清醒得庄严，他要以自己清醒的判断，图报社ุ稷。李太白则不然，作为ฦ诗人，他没有屈原那样的历史使命感，也没有杜甫“致君尧舜上”的抱负，他清醒的时候只希求韩荆州ะ幕下的盈尺之地，只希求不作“蓬蒿人”，而当他“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时候，李白的人格才高大起来，他才能傲视权贵，不愿摧眉折腰；他才能ม梦游天姥、飞渡镜湖，他才成为一个真正的、不朽的李白，他的诗思才捅上了垂天之翅。他饮得浪漫，酒使他思想的渣滓沉淀，使自己的灵魂在净化之中复苏。酒对于李太白，不异是诗神，在欧洲称缪斯ั，在中ณ国称灵芬。于是，我想有些人应当醒，有些人应当醉。作曲家中深邃隽永的王立平应当醒，才纵横的王酩应当醉；画ฑ家中磅礴庄严å的李可染应当醒，浑然天成的傅抱石应当醉。
把酒视为可以泽被苍生，使人离迷得悟的，莫过于儒家的“醍醐灌顶”之ใ说，醍醐是乳，亦是酒，正如《春秋纬》所云：“酒者，乳也”，古代把酒称作“天乳”。在西北，我饮马酒，对乳与酒的关系才有了实感。佛把深入法性的最深一层的智慧和遍知一切法相、无所不在的智慧输入于人，宛如醍醐之灌顶ะ，彻上彻下，彻里彻外，得到“觉悟”或者“醒悟”，这不正说明酒不仅仅会醉人，也能醒人；不仅仅能醉世，也能ม醒世？酒激励过勾践，《吕氏春秋》曾载：“越王苦会稽之ใ耻，欲深得民心”，遂将美酒倾入江流，与民共享，唤起越人同心复国的信念，与吴王夫差，背水一决。这是勾践和整个越国的“醍醐灌预”。19๗7๕6๔年“四人帮”就擒，举国欢庆，酒市为ฦ罄，这是十亿人的觉悟，人们用酒洗涤我们民族身体上的、心灵上的积垢，这是十亿人的“醍醐灌预”，整个民族的“醍醐灌预”。
面对一个喝得醉、醉得癫狂的人我常常感觉到เ自我的痛苦，生命的痛苦。对于自我的意识为ฦ人类带来多少痛苦！这是生命的灵性，也是生命的负担。这是人优于一块石头的地方，也是人苦于一块石头之处。人生与社会为ฦ人类带来多少痛苦！追求宗教也罢，追求某些况下艺术也罢，追求学问也罢，追求美酒的一醉也罢，不都含有缓解一下自我的紧张与压迫的动机吗？不都表现了人们在一瞬间宁愿认同一只猴儿、一只孔雀、一只虎或者一头猪的动机吗？当然，宗教艺术学问，还包含着远为ฦ更高更阔更繁复的动机；而且，这不是每一个ฐ人都做得到เ的。而饮酒，则比较简单易行、大众化、立竿见影；虽有它的害处却不至于像吸毒一样可怖，像赌博一样令人倾家荡产，甚至于也不像吸烟一样有害无益。酒是与人的某种绪的失调或待调有关的。酒是人类的自慰的产物。动物是不喜欢喝酒的。酒是存在的痛苦的象征。酒又是生活的滋味、活着的滋味的体现。撒完酒疯以后，人会变得衰弱和踏实——“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ณ”。酒醉到极点就无知无觉，进入比猪更上一层楼ä的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的石头境界了。是的，在猴、孔雀、虎、猪之ใ后，我们应该加上饮酒的最高阶段——石头。
好好的一个人，为ฦ什么要花钱买醉，一醉方休，追求一种不清醒不正常不自觉浑浑噩噩莫知所以的精神状态呢？这在本质上是不是与吸毒有共通之处呢？当然，吸毒犯法，理应受到严å厉的打击。酗酒非礼，至多遭受一些物议。我不是从法学或者伦理学的观点来思考这个问题，而是从人类的自我与人类的处境的观点上提出这个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