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晅沉下一口气，语中怒意若隐若现，就如同冬日时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结出的时有时无的薄冰，教人一时踩上去生冷，一时又觉不出了：“就为了这么一盒子尚不知是如何出现的东西，连问也不多问一问就要赐死宁容华。怡然若晚去一步，朕现在是不是也只能下旨追封了？”他转向皇太后，深沉中别ี有意味地道，“太后，她可是皇次子的养母啊。”
怡然愤怒之下质问得明明白白，宏晅听了，对皇太后的怨恨少不了再添一分。可她只看到เ那位林大人要赐死我，并不知来龙去脉，如此将一切矛盾引到เ皇太后身上，倒让瑶妃脱了干系。但她既ຂ然如此说了，我也不好再改口，何况照瑶妃先前的说法，这件事本也难与她扯上太多干系。
她果真心思机敏，一番话既让三人了解了她对茶水的用心，又为ฦ长宁宫的宫娥免了麻烦。我心有赞许，面上仍作不快道：“枉我寻了这一大圈。”
卫才人讪笑一声忙向我福身赔罪：“臣妾适才出去透气，进来时见宫女正要端茶进来，怕不合口味就擅自去重新沏了。不知娘娘也要奉茶，也不曾吩咐她们再添水，娘娘恕罪。”
我带着疑ທ惑与她们相见，睦才人确是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不对。她一身新制ๆ的杏黄袔子裙，外披湖蓝宫缎大袖衫，妆容上打扮得细致不说，谈笑也自如。这一见不禁让我疑ທ惑更深，如不是她触怒圣颜，又能是怎样的事使得她半夜回宫？
婉然摇头：“不知道，睦才人什么เ也没说。云溪探了惜清苑那边宫人的口风，好像也不是出了什么不快的事。”
我抿唇，微含了一缕浅笑：“多谢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大人就请回吧。我再这里多守一守，无碍的。”
“美人娘子，藜芦的事查了，与娘子无关，陛下已下旨ຈ解禁。”郑褚ຘ言罢，再度向愉妃的梓宫一叩，“至于真凶是谁，陛下会再为ฦ娘娘去查，娘娘请安息。”
这才叫命苦。
冷风簌簌地灌进心里，凉得刺骨。她以宫女的出身位居二十七世妇、掌一宫之主，却很快就不会有什么人记得她了，甚至是她的儿子。
他又一声轻笑，带起了嘲意：“你借着酒劲，一句句话都和当日一般无二。”我惊惧不安中还是疑惑更甚，他眸色一沉，顿了一顿，轻缓而道，“你告诉朕你要嫁人了，要朕放了你……呵，晏然，这么久了，朕还真以为你不在意了。倒是忘了，你是心气多高的一个ฐ人。”
那一缕不安的感觉愈明显……昨日他醉成那ว般，恰与那日有些相似。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但那ว感觉我记得的。随着醉意不断涌ไ动的脑海ร中，尽是那一日的情景……那般的回忆之ใ下，我究竟说了什么，竟让他今日说出这样的话……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林晋终于回来复命，沉稳的神色之ใ下显有些惊慌，他向我一躬身：“娘子谨慎。臣仔细查过了，距当时皇长子和朵颀เ公主在的位置不过二十余步的地方就有一处的冰被人凿裂了，该是凿裂后又往上倒了水，裂ฐ冰上薄薄一层冻住掩人耳目，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决计承受不住一个ฐ人的重量。”
我应了一声没多说话，相对于长秋宫的情况，我更想知道林晋那边的结果。
涟仪殿里，庄聆吩咐呈杏仁露来招待我们，清甜又暖和。我与庄聆不时地交谈两句，愉姬却显得格外沉默。我猜到她大约是在顺ิ姬晋封的事上难免有心结，相比起来，顺ิ姬所生是帝姬，她生的的是皇子，虽说顺姬已有两年未曾晋封，可愉姬也有将近一年不曾晋位了。即便她当日是从婉华一跃位列ต正五品姬位，但按着先例，举凡皇子百日，生母的位份总要再晋一例，抑或是加赐封号，再次也是对母族有所赏赐。偏偏元沂百日那时，百日宴办得隆重，但对她这位生母，宏晅半句话也没有，六宫难免多有非议。
“顺姬ภ如是有这个心思在意这些，一早就不会把帝姬全权交给乳母抚养，弄得陛下即便去看帝姬ภ也见不到她，冷落了这么多时。”庄聆解释这些时始终带着微笑，那微笑中浸着些许寒意。宫中的见风使舵她与我都已看得惯了，没有谁能在宫里一直占着风头。
抬眼瞧见他仍看着我，仍是那副好笑的表情。气馁地扔下筷子叫来婉然：“去找个手炉来，暖暖手。”
我手中的筷子又移到自己碗里，继续去夹那ว片茭白，仍是夹不起，全神贯注地较着劲，口中ณ道：“别……免得让旁้人觉得臣妾恃宠而骄，不顾六宫和睦。”
他眉头微蹙：“为何？”
“那臣妾就更不能ม说。”
语歆也已换了身常服，一袭杏色的宫缎交领襦裙ำ很显温婉。迤逦而至，向我们一福：“愉姬ภ娘娘万安，宁才人娘子万安。”
我与愉姬不解地相视一望，她吩咐道：“快请她进来。”
他也执起我的那只香囊，银色为底，一样的大雁，字为“从夫之义แ”。其中情谊他一看就明，又为我刻๑意避去的那字颇็为感慨：“你这个，原句是‘妻从夫之义也’，引用罢了，你何须那ว样谨慎？”
我满意地笑笑，垂眸去够他挂在腰间的那只金色香囊。上面绣着一对大雁，展翅飞于云间，旁้边小字则绣着“五常”。那ว天他本是拦着我不让我生着病做这些，可我仍是趁他不在的时候赶工绣完了，他看到的时候面露恼怒，且还威แ胁了一句：“若敢有下次，小心朕杖毙你阖宫宫人！”不过恼归恼，从那日之后，这香囊他就再也不曾摘下过。
脸上的伤痕已经好了八分，上了脂粉便几乎看不出了，如此我也就不再刻意地去避人了。
晏家的荣辱兴衰……我如何能不想。可说到เ底还是出路难寻，越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越是不好唐突地去解释，须得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又不知这机会何时能ม来。
那晚在床上辗转许久，最后起身披了件褙ທ子往院中去了。既ຂ然睡也睡不着，还不如去赏月。空中一轮弯月尚算明亮，周遭星辰不明，就好像不敢同明月一争似的。
但大概也同样因为心里太苦，对药的苦味反倒不觉得什么了，一碗喝下去连蜜饯也省了。
我明白，除非那事出现转机，否则ท这样的情况势必是不会改变的。心底却仍存着一丝奢望，也许他今日会来……
自那ว日之后，宏晅再也没有踏足过婷息轩，屈指数来已有十二天了，这是自我决意承宠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步辇在我面前稳稳停下，她悠悠下了步辇向我走来，我垂一福：“瑶妃娘娘万福，恭贺娘娘晋封之ใ喜。”
我在回婷息轩的路上碰上瑶妃的步辇，正往凤翟殿去。当即退到เ道旁让出路来，却听辇上之人一声不疾不徐地：“停。”
我眼前一亮，略一思忖方แ解其意，心服口服地颌道：“还是姐姐心思通透。”
庄聆掌中托着那躲刚ธ剪ຘ下的海棠，手掌倏尔紧ู攥成拳，娇艳的花朵瞬时没了形，庄聆一声清丽的笑：“也罢，不同她置这个气。她高居妃位，最咽不下这口气的绝不是我。”
“臣问了小良子，他说临离宫前，皇太后往成舒殿送了两个宫女。”他抬眼打量了我一瞬，见我神色未变，继道，“此次也随驾前往。还有……宫正说……”
我眉心一搐，知郑褚ຘ此言必有它意，问他：“谁在？”
我吟吟衔笑：“哪里是臣妾庇护，是娘娘有福诞下皇裔。”略一忖，又道，“论年纪论份位，不敢当娘娘一声‘姐姐’了。”她本就长我几个月，先前因着我份位高些又曾助她，她尊我为长也就罢了。现今她是皇次子生母又是一宫主位，我当然不能ม如此逾越。
她已搬去了锦淑宫主殿娴ຒ思殿居住，见我进殿就行大礼，她一时不太自在，又碍于宫规不好阻拦。一礼行毕，她便忙命赐坐，讪讪道：“还多亏姐姐庇护才得此位，如今却要受姐姐的礼。”
当年太子府里也备有专跳相和大曲的歌舞姬，我看着有趣,曾求宏晅准我去学，他没有阻拦，结果却是我学了一阵子之ใ后现这舞全然不似寻常汉舞，跳一阵子便觉得脚痛难忍，于是中ณ途而废。
酒罢，升了歌舞。二十余名舞姬皆着水袖暗红交领ๆ襦裙，每人各持一鼓。乐起，众女将鼓置于地上，不时以足踩鼓击点，齐唱齐跳。暗红水袖飞扬之下，端端舞出了一股恢弘之ใ势。这是宫中宴饮朝会时常见的乐่舞，称相和大曲1，要的便是大气磅礴动人心魄。
我揉揉额头，得意一笑：“晚了，陛下不仅留了臣妾还封了臣妾做嫔妃。”
他抬手就在我额上弹了个ฐ响指：“怎么就把你留在身边让你天天跟朕顶ะ了？早知如此，当初ม就该不应太傅这个要求，你该到哪为奴就到เ哪去。”
言罢宏晅点了点头：“别ี出心裁é，倒是不错。”又看向胡夕冉，问她的意思。
我瞧着胡夕冉微微隆起的小腹，颌๒笑言：“做母亲的，怀胎十月最是不易。倒不如陛下为妹妹画一幅像，一来对妹妹而言自是珍贵，二来待得孩子长大了也可看看，当年他在母亲腹中ณ的时候，母亲是个什么เ样子。”
我心底一直觉得，他们是含冤而死。
消息也是从庄聆那里听来的，朝堂之ใ上有人旧事重提，翻出八年前的旧案，请求陛下再次追查此事。更有人直言说当年先帝ຓ惩治不言，不足以立威。我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幌子，说到底他们想动的是赵家。但，这却是我的底线，我无法容忍父母在辞世八年之后一次次被人以这样的原因提起，一次次斥ม责他们谋逆。当年的事情我虽不清楚，可我深刻地记得父母去世前的神色，一言一语间皆是不平。
“母后也一向是辨是非的，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旨动刑废位。”他沉沉一顿，“不知母后何意？”
皇太后迟疑一瞬，方怒道：“皇帝一向是守礼的，如今为了这狐媚惑主的贱婢，对哀家如此咄咄逼人起来。”
良久，她轻一笑，终是做了退让：“既然琼章娘子求情，本宫不好不允。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杖毙。”
她冷冷地看着我，我亦毫无惧意地回视着她，明明白白地让她知道，只要她敢再动刑，这事就一定会传到เ宏晅耳朵里。
之所以有此一言，是因瑶昭仪最喜飞仙髻，十日里有五六日都盘着这髻，宫里索性称其为ฦ“飞仙瑶髻”或是“瑶髻”了。又因她位份高且宠冠六宫，更是皇后的庶妹，骄横跋扈惯了，宫里人对其多有避讳，在衣饰妆容上也不愿与她相冲招惹麻烦。飞仙髻几乎成了她一人专属，这是六宫皆知的不成文的规矩。听红药要为我梳飞天髻，我难免多心她的用意。
我一颌：“小心点总是好的。”
尹尚食已年过三十了，其实能坐到六尚的位子，起码也是这般的年纪了，我与怡然如不是在御前服侍多年，也不可能在及笄之年就位居从三品。
她略带窘迫地又向我们行了一礼，躬身退去。我与怡然径自步入尚食局大门，往正厅走。
墨兰说，宫正司在验从我宫中搜出来的东西，我衔笑告诉她：“认认真真地去验，结果如何，老老实实地禀给陛下就是了，本宫不怕。”
我希望他说得是真的。虽然在这件事上，他信我与否都无关紧要，我要布置的都已๐然布置好。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有了那样无所隐瞒的信任……我不想这份信任就此再度消เ失
昨天，我明明知道宏晅不会来簌渊宫，因为每年都是如此，清明祭典之后，他都是回成舒殿独自歇下，不会召幸嫔妃。
可我告诉云溪“收好了，晚上等陛下来时再拿出来”。
我知道阿茗是张安骅安插|进明玉殿的，因此有意向她透露过，我要与冯琼章联手除掉张安骅。
张安骅不会坐以待毙，如果没有我做靠山的冯琼章无法东山再起，她就会先除掉我。
所以她让阿茗在青团中下了毒，不是为ฦ了直接杀我，是为ฦ了让宏晅中毒。戕害龙体，我只能是一死。
她也不会让这件事的收尾是处死冯琼章那样简单的。珠兰印证了我的想法。如果是宏晅中ณ毒，她同样会说出昨夜那番话——或者，自会有别ี人来说那ว番话。我在白日里吃过那青团，相安无事，冯琼章没有下毒。
那ว么เ，毒就是我下的了，是我要弑君。
张安骅的这一切布置，大概是从仍在被禁足的冯琼章着珠兰去寻艾草、豆沙、糯米等物时就已经在准备了。我有了防备，却不说，我等着她的计划慢慢进行。
然后，代替宏晅吃下那一口为他而备的青团，就是反败为胜的计策。
她只是要我背上弑君的罪名，不是要宏晅真正死去，毒量的控制ๆ，必定精准。
我根本不用担心会死。
之后，只要一步步推进，让珠兰洗脱冯琼章的嫌疑，再审阿茗，张安骅逃不过的。
我仔细思考过，没有任何漏洞，如果珠兰一时失措不说那ว话，婉然就会“提醒”我。
总之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张安骅的命，让她一步一步地设下圈套自己要自己的命
簌渊宫的局势在一夜之间翻覆。原本尚算得宠的睦才人被下旨赐死，禁足一年有余、几乎被人遗忘的冯云安却忽然位晋一例。
她搬去了浣怡轩居住，那是前不久刚修缮过的一处宫室，一切都是崭新的，比欣莹阁要强得多了。
我去向她道喜时，她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扎着一只风筝，一根根竹条与棉线在她手中飞转着成型，很就快成了一个ฐ框架。我看着她扎完，才笑道：“冯姐姐好巧的手。我宫里的云溪是最善扎风筝的，也比不过姐姐。”
冯云安站起身，珠兰和她一同行了礼ึ，口道：“容华娘娘万福。”
她气色好了许多，白底杏黄衣缘的对襟上襦配着浅黄、浅绿交错的齐腰间色裙ำ，整个ฐ人看起来神清气爽，让我不由得想起两ä年前选家人子时的她。
我与她一起在石桌旁落了座，珠兰又喜滋滋地一福身，道：“奴婢沏茶去。”
珠兰瞧着也和从前大不同了，一张小脸上总带着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拍一拍冯云安的手，缓缓对她说：“姐姐劫后逢生，日后定是大富大贵的。经了这次，姐姐也该知道谁是对姐姐忠心的，切莫对那真心相待的人无名火了。”
“珠兰她……”冯云安一哂笑，“之ใ前是臣妾心中烦乱又没处火，确是委屈了她不少。如今既然得以脱困，再不会亏待她了。那天还多谢娘娘护她，若不然，臣妾是更加对不起她了。”
正说着，珠兰和另一名宫娥一道端了茶来，分别奉于我与冯云安，浅施ๅ了一礼ึ又各自退下。我碰了碰那茶盏，觉得犹是偏热，也不多计较这些，只莞尔向她道：“姐姐的仇也算报了，这让本宫不痛快的人也没了。往后在簌渊宫，要互相扶持的地方还多，还望姐姐能ม与我同心，莫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她颌๒浅笑：“臣妾被禁足这么久ื也只得忍下，远没有娘娘这般一举ะ能除掉张氏又能ม为臣妾洗脱罪名的魄力，可臣妾也知道，她当初害臣妾兴许也并非她自己้的意思，日后臣妾想活着，也还要仰仗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