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总是要死人呢？”我气急败坏地喊道。在我的生命里，最初的几年阳光灿烂，后来的岁月总是充满着伤感和痛心的事情，这些事情里最极端的就是我认识的人一个ฐ接一个地死去，无论是亲人还是乡亲，或者是跟我毫无关系的小偷许大龙，我都不希望他们死掉，我都希望他们好好儿活着。许大龙是一个ฐ贼，但他一向都对我们很好，对他的爹娘也很孝顺，就在不久ื前他的爹死去之候我还看见他给了他娘两ä大摞钱，他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我只是一个孩子，我不懂得评判ศ是非曲直，我只知道对我好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对爹娘好的人就是好人，他们都应该好好活着。
我的心情一下子坏到了极点，就刚刚端起来的茶杯丢到เ了地上，咣地一声摔碎了。娘惊愕地看着我，张士莲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仿佛知道娘一定会打我一顿ู一样。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老许一定是被掐死了，我看见他的本来通红的脸渐渐变成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我惊魂未定，漠然地摇摇头。许大虎轻蔑地哼了一声，把半截烟卷儿叼在嘴里，也没有点上就吧唧吧唧地吸着，仿佛掐死父亲之后抢来的这半截烟滋味无穷。
我肯定是舍不得大家给我的花卷儿，但是我绝对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我只是经过了短暂的考虑，就从书包里拿出几个花卷儿塞进杨文萍手里。杨文萍感激地收了花卷儿，四下里看看，然后把花卷儿转进书包里，送给我一个迷人的微笑。就在我意乱情迷的时候，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了。我看见一直躲在墙边偷偷观察的王永玲也气呼呼地走了。
“把你的花卷儿也给我一些吧！”杨文萍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的弟弟妹妹也吃不饱肚子。”胖子杨财也有四个ฐ娃ใ娃，除了杨文萍之ใ外还有两个闺女和一个ฐ儿子。
我搀着奶奶到了院子里，奶奶在墙根里坐下来，大模大样地解开了宽大的黑袍子，露出松松垮垮的皮肤。“来吧，我儿，瞧有虱子不？”奶奶说。我听见我娘的抽泣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奶奶脸上荡起一阵厌恶的表情，制止我娘继续说下去：“日头晒得真好，我的儿，去院子里给奶奶捉虱子去！”
我用一种鄙视的目光重新า审视这个美丽ษ的女孩子，我觉得她的智商跟张士莲没有什么เ分别，就没有再说话。那ว个时候我在心里有了一个ฐ判断ษ，凡是长着黄头的人都是大脑迟钝的人，我妹妹张士莲如此，我同桌王永玲如此，我想那些外国人也一定如此，因为ฦ我到了省城之后看见过很多外国人，都长着黄色的头，而且他们的头一个个ฐ都比我的妹妹还要黄一些，所以我断定他们的脑子比我的妹妹还要笨许多，所以才跑到เ省城来学习的。
“为啥脸红？”她不合时宜地问我。我的脸就更红了。她想了想，就恍然大悟似地说，“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悄悄放屁了是不是？可是一点也不臭哩！”
小摊子很简单，就是给人家称体重量身高。娘带着我摆了一天我就学会了认秤。人家往上面一站，我把体重告诉他就可以了；量身高有点儿麻烦，因为我个ฐ头儿不高，总是够不着大人们的头顶ะ，标尺一不小心就重重地打在人家的脑袋上。随和一点的人笑笑就没事儿了，遇上脾气不好的或者存心想赖掉两分钱的人，一定会骂骂咧咧地将我数落一顿，然后甩开两ä手走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开，我娘再三叮嘱我别ี人一旦ຆ不给钱叫我一定不要硬缠着要，所以我不硬要钱，只是在他背后恶狠狠地骂一句：“狗日的，留แ着二分钱买棺材去吧！”
这一天过去之后，我真正知道什么是寒冷，什么是艰辛，因为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我每天都是在街头度过的。我的娘忙着张罗弟弟的婚事，家里的小摊子就归了我经营。
我没有说话，点点头。他就把我当尿素袋子丢进破旧的架子车里，往上一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可以买多少钱，就呆呆地望着他。那ว是一个本分人，虽然捡走了我的五分钱，但是他没有欺骗我，把我捡到เ的塑料é、瓶子、废铁ກ、牙膏皮和一双破皮鞋都分别放好了，一个一个ฐ地告诉我价格，并且把钱都给了我。一袋子我背都背不动的破烂儿居然换来了九毛钱！
那个人把我当成了在街边讨饭的小乞丐，给了我五分钱。我的尊严å已๐经完全没有了，直觉告诉我一定不能捡起那五分钱，但同时我又觉得那ว五分钱充满了诱惑，它在阳光底下出耀眼的光辉，强烈地吸引着我去拿。就在我伸出手的时候，一个收破烂的眼明手快，停下架子车捡走了别ี人施ๅ舍给我的五分钱。他笑嘻嘻地把钱收进了口袋里，问我：“小尕娃ใ（小男ç孩的意思——作者注），破烂卖不？”
我爹和老许开了酒瓶子，你来我往地喝起酒来。我很想趁着这热乎ๆ劲儿跑去北房里看看电视，但是我一想到那个ฐ婆娘的嘴脸，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许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带着弟弟妹妹去我家里看电å视吧！”
老许点点头，说了一句我当时听不明白的脏话：“他娘的狗屁世道！”
娘笑了笑，微笑已经遮盖了她脸上所有的疲倦。“往后有你摆摊的日子哩！先在家里乖乖๔地看着娃娃，听娘的话啊。”我虽然失望，但什么เ也没说，点了点头。我一向听娘的话，我也隐隐约约知道了日子，我明白娘这样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这个ฐ深奥的道理是我还不能够明白的。
娘摇摇头：“等你爹回来就吃饭。”娘说着把我弟弟抱在怀里，弟弟就幸福得昏昏欲睡。娘继续诉说她白天在街头看见的事情：她看见小偷在街上跟在人家背后蹑手蹑脚๐地偷钱包；倒卖国库卷的那些年轻人花了一块钱就从一个娃ใ娃手里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一个ฐ藏族人寻不见厕所就在街头蹲下来尿尿，很多人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就围在四周看热闹，看见从他的袍子下面流出来的尿就一哄而散；有个ฐ人在街上吐了一口唾沫就被罚了五毛钱。我听着娘说的故事，觉得娘这辈子没白活，竟然在一天里就见到了这么多好玩的事情，于是我心里蠢蠢欲动：“娘，带上我一同去摆摊儿吧！”
这一年里我的最小的妹妹出生了。我的小妹妹的哭声彻天彻底地响，就把县里管计划ฐ生育的人招来了，气势汹汹地踹开了我家的大门，大声地朝我爹喊着：“罚款！”
这是我在那个ฐ美丽的高原乡村里生活的最后一年，也是我那ว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走向终结的一年。我在这个ฐ美丽ษ的小山村里的生活是简单而纯洁的，但是也丰富而真实的。在这里，我见证了山村在十年里的变迁，目睹了我的叔叔的死去，知道人世间还有像王金龙那样被人捆着拉到เ河滩里去枪毙的可怜的人，还有王嘎ะ嘎那ว样疯癫着但是正直善良的人，也有莲花的爹和哥哥那样为了改变日子而付出生命和血泪的庄稼人。我也在这十年里萌动了我最初ม的情感，把杜莲花变成了我生命里永远都不会消失的美丽ษ的篇章。
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我娘，她是不是考虑过胖子杨财的那ว个建议，跟他结成亲家。我娘笑着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没有回答。但是我当时就明白了，我娘一定担心胖子杨财的那ว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杨文萍将来也长成胖乎ๆ乎的样子，所以在心里已经否定了这门亲事。同时，我也从大人们的那种很功利的角度考虑了我和莲花的事情，莲花除了一个疯了的娘之外再无亲人，我将来娶ດ她过门的话就连彩礼和娘家席都免了，这样的好事哪里寻去？我娘那ว样精明，她能考虑不到么？
自从那次为ฦ了成全莲花的面子而故意尿炕之后，我觉得我跟杜莲花的感情迅升温，已经到了一种白热化的状态。我娘似乎ๆ对事态的展了然于胸ถ，甚至运筹帷幄。因为ฦ她一直没有公开地反对我去找杜莲花，有时候我拉着莲花的手跑进我家的厨房里，我娘不但不加以训斥，还笑盈盈地让莲花坐下来喝奶茶吃洋芋。我觉得我娘肯定认为ฦ莲花是我最适合的媳妇儿，所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刻๑意地培养婆媳感情，为将来处理好婆媳关系奠定坚实的基础。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我娘的深谋远虑和与众不同。
我倒是对满脸长着癞子的马正梁一直怀着一份特别好的印象，因为他是一个勤劳的人，因为有了那份勤劳，虽然家里娃ใ娃多，但是日子过得也很殷实。
我已๐经有了莲花姑娘，绝对不会对别ี人动心。莲花姑娘是一个让我放心的人，具备了人世间女人应有的一切美好品质，还比别的女人多了几颗美丽的雀斑。那些可爱的雀斑增添了她在我心里的分量，我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莲花来，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放不下。同时，在那ว个时候我就决心要做一个成功的男人，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一个道理：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需要一个ฐ好女人，但是如果这个男人背后有两ä个女人，那他就注定一事无成。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始终如一地对莲花好，她是我情感世界ศ里的主ว旋律。杨文萍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我生活里的一部ຖ分，甭说是主ว旋律，就连小插曲都算不上。
我一点也不感到เ害怕，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怔怔地看着车上的亡人，心里不难过也不恐惧，眼前是老杜穿着破鞋子踢踢踏踏来我家里借麦子的情形，是老杜厚着脸皮从我爹的烟袋里挖烟叶儿卷烟吃的情形，是他提着尖刀寒光一闪把刀插进猪心脏的情形。我不相信杜阿爸已๐经死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个还没有听到我叫他一声老丈人的男人就这样死掉了。我看着他光秃秃的脑袋上被冰棱割出来之ใ后让河水冲洗得白呼呼的口子，心里一阵疼，看了看莲花，现她正望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天一样。
马车赶到了莲花家的大门口嘎ะ然停下，莲花的娘这会儿又清醒了，冲上去掀开毛毡看了一眼，就栽倒在地上。我跑过去看的时候见到她脸上全是土，嘴角流出来的口水和着黄土成了稀泥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莲花脸色煞ย白，把她娘抱在怀里不停地抹着娘的胸口。车上躺着老杜爷儿仨，全身胀鼓鼓的，眯着眼睛，臃肿的脸上白森森的没有一丝血色但神色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高老二在那个ฐ人的尸体上蹬了一脚๐，走到吉普车旁้边，对那个ฐ公安说：“李公安，人是我打死的。枪我交给你，你叫他们来抓我，我不会逃走。”说着把枪交给那个ฐ李公安就走了。他走得很落寞也很轻松，就好像做完了所有的事情。那天之ใ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高老二。我娘从省城回来之后又过了一年准备把借的那些钱还给高老二，但是高老二还是没有回来。我娘只好把钱给了原本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高老头的娘亲。
我的心到เ了嗓子眼儿上，仿佛一下子就可以从我的嘴巴里跳出来，赶紧闭上嘴巴用手摸一摸左ุ胸，感觉到เ心脏ู还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也就放心了。我亲眼看见高老二几枪打死了那个杀掉他哥哥一家的逃犯。被他打翻在地上的那ว个李公安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就听见了清脆的枪声，他看一眼瘫倒在地上的那ว个死人，一把摘下头上的帽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嘴里喊：“唉！狗日的高老二，你闯了大祸了！”
我爹后来告诉我，那天爹多拉了一点柏树的枯枝，把马车装ณ得满满的沿着悬崖旁้的一条马车压出来的凹凸不平的路往回走。雨后的山路滑得很，老黑马吃不住力跌到เ了，车辕正好直直地压在爹的腿上，一车柴顿时倒了。老黑马受了惊，站起来撂蹄子就跑，结果把我爹和一车的柴都拖向了悬崖边。若不是我二叔手快拉住了我爹，我爹就掉进了万丈深渊。大黑马把一车柴和自己都带进了深谷，悲嘶着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我爹的腿断了，被压成碎片和细条的骨刺๐戳穿了他的腿肚子，鲜血喷涌。
我的爹的腿那ว一天彻底地断掉了，粉碎性骨折。
“闭上鸟嘴！”爹冲我一喊，我立刻闭上了嘴巴。心里立刻有了一个疑ທ问，我的嘴巴怎么เ就成了鸟嘴呢？但我没敢问，巴巴地看着爹把娘扶起来，抱在怀里进了屋子。娘回头望了一眼赤条条站在月光下的我，虚弱地朝我摆摆手。
我眼前立刻๑出现了四叔躺在奶奶怀里大口喷血的那个ฐ场面，一种巨大的恐惧立刻๑侵袭了我，让我觉得浑身冰凉。我撇开嘴巴就哭了：“娘，你要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