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低头抄录佛经，听了只道：“搁在一边吧，我抄完再吃。”
槿汐这次回来，却是包了小小一盅冰糖炖雪梨，尚有余温。她道：“奴婢上回偶然和王爷提了提娘子的咳嗽，王爷这回就拿了冰糖雪梨来，让娘子润肺的。”
浣碧悠悠笑道：“王爷记性真好，又如此重视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样呢。”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ว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ฐ荒凉内心。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值得称道之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我一时好奇，又觉口中焦渴难耐，更见灰色的木门半掩着，想是有人在。于是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不由á问：“那ว么เ御风呢？”
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ri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这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一笑置之，“怎么会？若是要答允，我从前就不会进宫。尽管时移事易，但是人的心性是不会改变的。”
槿汐亦笑，“前两ri看娘子呆呆地坐着，浣碧还以为娘子会答允温大人呢。”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ณ，乍然见了昔ri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然而只有那么เ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ณ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声道：“嬛妹妹，你瘦了许多！”
芳若静一静声，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我微微惆怅，如秋风隔着帘子簌簌吹过，有落叶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处，万一来ri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胧月难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莫言往往对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夜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ç人伤心，从前是，现在是。到เ底女人都是无用的，一辈子活着只晓得想着臭男ç人为臭男人伤心。”
虽然她帮过我，却是不熟识的，我何必告诉她，我的萧索与伤心，不只是为ฦ了男子的所作所为叫人伤心。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ri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
他目光闪烁，迟疑ທ着道：“那舒痕胶……”
他这样殷勤谆嘱的话，谨慎小心的神态，又联想起那ว一ri我拿舒痕胶与眉庄时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噔”一跳，愈加不安。我维持着平静的神气，静声道：“大人要本宫静心养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说话吞吞吐吐，岂非存心叫本宫担忧不安。”我环视棠梨宫周遭，顿一顿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难道今时今ri人情翻覆如此，本宫还有什么เ受不起的么。”
我轻蹙了娥眉，道：“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事呢？想有就有了。”
浣碧咬一咬唇思量，片刻道：“她终究输在没有儿子。小姐若能有所出，地位就当真巩แ固了。”
端妃微有诧异，已๐是满面抑制不住的笑容和怜爱，伸出右手将温仪抱在怀里，襄贵嫔松了手笑道：“这孩子真不认生，看了娘娘亲切呢。”
温仪激ng神很好，口中“咿咿呀呀”唱着掰着自己的手指，忽然抬头张开手臂扑向端妃。
我听她所言，眉心一动，向送我们前来的李长道：“无梁殿虽然不能面君，但是收拾得清爽洁净，本宫知道公公费心了。在此谢过公公。”
陵容进来，喜滋滋道：“我还以为无梁殿早已๐破败不堪，原来还算干净整洁。总算皇上虽然听信华妃，也不是一味苛待姐姐的。”
我静默着，风很小，簌簌吹过头顶繁茂的树阴，那ว种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恍然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声音。而我的心，并不欢快轻松。眉庄与我逐渐冷淡，而陵容的亲近之中又不时牵起往ri的芥蒂，而槿汐认为我心肠软弱不足以凌厉对敌。我虽重得玄凌的恩宠爱幸，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叫我真正安心无虞。
槿汐道：“奴婢不清楚娘娘所指安小主的牵挂是什么，但请希望娘娘有华妃一半的凌厉狠辣。”槿汐见我沉默，以为我生气，立即跪下，面不改色道：“请恕奴婢多舌，娘娘的不足，在于心肠太软、为人顾虑太多。心肠柔软之人往往被其柔软心肠所牵累็，望娘娘三思。”
他眼神一动，默默片刻๑，取毛笔自珐琅小盒中ณ蘸饱殷红胭脂ฦ勾勒出梨花盛开的形状，又蘸了亮莹莹的银粉点缀成细巧花蕊。他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道：“自然不能忘。”
我点头，婉声道：“四郎可还记得‘姣梨妆’吗？”
原来这一道奏章，并非是汝南王为妻子儿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并迁葬入先帝的妃陵。
我依言，伸手取过奏章，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惊失色。
起因不过是一件可以化解的大事。三ri前汝南王玄济在早朝时不仅迟到เ且戎装进殿。这是很不合仪制的，朝殿非沙场，也非大战得胜归来，以亲王之尊而着戎装，且姗姗来迟，不过是耀武扬威而已。玄凌还未说什么เ，言官御史张汝霖便立即出言弹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罪。
而当我在后宫翻云覆雨、荣华得志的时候，前朝却渐渐地不太平了。
于是，依旧振作了激ng神，让小厨房炖了赤枣乌ไ鸡来滋养补气。
我微微叹息，前人之言，原来也是有感而发的，是多么เ惨痛的经历，才让这个女子发出“无与士耽”的呼唤。平民的男子的爱情尚且不能依*โ，何况是君王呢。我惘然一笑，从前种种，不过是我天真的一点痴心而已。罢了！罢了！皆去了罢！
riri卧病在床，更兼着连绵的寒雨，也懒得起来，反正宫中也不太有人来。那一ri正百无聊赖卧在床上，却听见外头说是汝南王妃贺氏来了。
她说：“嬛儿。你可以伤心，但不要伤心太久，这个宫里的伤心人太多了，不要再多你一个ฐ。”她起身，迤俪的裙ำ角在光洁的地面上似开得不完整的花瓣，最后她转头说：“若你还是这样伤心，那么你便永远只能是一个ฐ伤心人了。”
她遥遥伸出雪白的一只纤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双手交会间那女子手中已๐多了一支莲藕。那女子轻声微笑：“多谢皇上。”
玄凌接了莲花在手，含笑反复把玩，目光只缠绵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时舟已*岸，虽看不见容貌，我却清楚看见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惊，转瞬想到她嗓音毁损并未完全复原，又怎能在此出现，不免又惊又疑ທ，回顾眉庄容色，两人目光交错，亦是与我一般惊讶。
我在槿汐的搀扶下拾阶而上，依礼ึ跪拜在皙华夫人的面前。
皙华夫人的宓秀宫富丽，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梁柱皆绘成青鸾翔天的吉庆图案，那青鸾绘制得栩栩如生，彩秀辉煌，气势姿容并不在凤凰之ใ下。
玄凌怕我这样郁郁伤了身子和腹中孩儿，千方แ百计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鲜玩意儿来，又命内务府寻了一只白鹦鹉给我解闷，并允了我三ri后让新婚的哥哥带了嫂嫂来宫中相见。
淳儿的死让我许久郁郁๗寡欢，眉庄除了奉诏之外不太出门，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愿见人，鲜少来我这里，惟有敬妃，还时常来坐坐。
我道：“在外本宫与王妃是君臣，在内却是至亲，哪里说得上劳动不劳动这样见外的话呢。王爷征战在外，王妃应该善自珍重才是。”
她半是感激半是惶惑，“劳动娘娘玉手，实在不敢当。”
我不由黯然，“可真是苦了你了。”
陵容平静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人人都知道呢？”
温实初道：“小主的吩咐微臣本就该尽力尽心。何况微臣不敢居功，都是太医院各位贤能寻的好药方แ，微臣才能在两位小主面前略尽绵力。”
正说话间，温实初进来请脉问安，冷不防见我在，倒是有些尴尬，进退不是。我笑道：“温太医生分了，从前见我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还没多谢你，眉姐姐的病全亏你的妙手回春。”
我不由á笑道：“是。你自然是我的妹妹，在座何尝不都是姐妹呢。好妹妹，恕了姐姐这一遭吧。”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淳儿笑嘻嘻道：“甄姐姐只顾着看安姐姐，也不理我，我也是你的妹妹呀。”
现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宠爱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对我的心，并非轻佻。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๐。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ว样聪明，从我语气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的心里总是无法完全安定。
浣碧无语，只是苦笑：“的确是我的命数不好。你要怎样都由得你罢。”
我道：“我也不过是疑心罢了。我身边的事你和流朱、槿汐知道的最清楚。虽然槿汐在我身边不过一年，流朱有时未免急躁，但是对我都是赤胆忠心。只有你和我是有些心病的。可是我也摸不准到เ底是不是你，所以只好来试上一试。”我轻轻一笑：“谁知你竟然没有沉住气，枉费我多年以来对你的调教了。”
胡德仪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么เ。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把这个放着首位，见了六王爷也要守君臣之ใ礼ึ呀，哪里还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这样懂ฦ事，皇上还说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道：“听说六皇叔病了，胧月特意来向皇叔请安。”
声音软绵绵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á自主地便向外看去。那屏风由四扇樱草木雕绘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来阔是雕花镂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ä岁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ไ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ä丸黑水银球儿。
我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见过胧月的画像，只看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儿了。那眉眼口鼻，无一不像我，只有下颌๒的轮廓，是像极了玄凌的。
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胧月，这就是我心心念念、ri思夜想的胧月。我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胧月。她这样可爱。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么เ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风上，极力克制着我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边厢玄清伸手笑道：“胧月来了，可要皇叔抱一抱么？”我晓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ม看清胧月的。
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着呢，胧月不好吵着皇叔的。”说着腻在敬妃怀里左蹭右蹭没一刻安生。
玄凌大笑道：“这丫头鬼激ng灵着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还要寻个由头装懂ฦ事说怕吵着你呢。这股机灵劲儿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样的。”
玄凌话一说完，众人都有片刻的安静，玄凌话中ณ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仪娇็笑道：“是呢。说起来别看敬妃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可是论起机灵聪慧来是没得说的，要不然怎说是大智若愚呢。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这么的聪慧大方，所以这样疼爱姐姐和胧月帝ຓ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