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婕妤一向是温婉而知书达理的，恰如一盏清茶袅袅，我从未见她如此神态，不觉身上一凉，想要安慰几句，却更知玄凌不来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只得将她冰冷瘦削的手轻轻放进被中。
我无可奈何地默默叹息了一声，欲转身的一刻，忽然感觉广袖被死死扯住，徐婕妤的声音哀婉而冰冷，似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皇上不会来了，是不是？”她骤然“咯”地冷笑一声，疲倦地合上双眼，“不是奴才路上偷懒，是他舍不得赤芍。是我在他心里，却连赤芍也不如。”
浣碧耐不住，轻轻道：“王爷放心，小姐如今是三妃之ใ一，又将临产，皇上事事挂心，什么เ都好。”
我侧首，廊外一树紫蓼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夜里格外灼灼地凄艳。我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真心与否并不重要，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真心，所以无谓是否真心说自己安好。”
李长微微勾着脑แ袋，苦笑道：“奴才一直以为ฦ自己้身子还强健，可只在暴室做了几天粗活身子就这样不济，当真是不中ณ用！”
我叹息着道：“公公清减了不少，这几ri受苦了。”
玄凌以手覆额，笑道：“是朕糊涂了。从前她住的地方就叫存菊堂，朕前两ä天还叫人捧了新开的菊花去棠梨宫给她赏玩。”玄凌抚一抚我的额头，笑色柔和若新雨后柔波荡迭的湖面，“皇后才告诉朕李长和崔槿汐的事，腾怕你难过忙赶过来了。崔槿汐的事与你无关，你别ี太往心里去才好。”
我微微一怔，旋๙即道：“是眉姐姐。”
我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笑道：“果然是不识好人心。”我停一停，“幸好太后把温实初指了来照顾ุ你，要不我怎么也得去把温实初给磨过来照ั料é你，否则ท换了谁我都不放心。”
我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忙将怀孕保养、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启迪。眉庄笑道：“果然是做母亲的人了，嘴也琐碎起来。这几ri不知说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我只凝神望着凤仪宫方向，嗟叹道：“安贵嫔如此不祥，侍奉皇后反而有所冲撞。”
花宜唇角蓄着笑意，低声道：“皇上听闻景春殿走水也有些焦急，只叫着紧救火，到底没去看望安贵嫔。”
我大惊失色，“还能救么？”
白苓才要上前，花宜撑着伞赶来，顿足道：“启禀娘娘，复香轩传来的消息，杨氏吞金自杀了。”
我沉默片刻，即便觉得齿冷，也明白是实情，于是道：“不论为ฦ了什么都好，臣妾不过是替皇上传个心意罢了。”说罢，自己้也心气消沉了，只转身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出神。
玄凌揽了我的肩，眼中尽是笑意，“朕总说你善解人意，所以朕也对你说句实话，燕宜入宫四年，朕与她的情分当真是不多，若说挂心她，不如说是挂心子嗣。”
玄凌脸上微含了一丝冷意，道：“太后是太后，她是什么东西。难怪太后见了朕总说滟常在的不是，原来是她在天天作耗，唯恐天下不乱。”
“也不是时常，只不过奴才偶尔听见几次。”李长陪笑道：“这也不怪祺贵嫔，太后不喜滟常在，更别说旁้人了。”
我伸手抹了点舒神静气的降真香蜡葵胶抹在太阳穴上，缓缓道：“我倒觉得她不止想做给皇上看呢。这个ฐ人我方与她打交道，实在看不透她。”
浣ã碧努了努嘴道：“能ม做给谁看呢？是想让人知道小姐身份特殊呢，还是要借这个讨皇上的好儿。”
嘴角微微冷笑，我才回宫第二天，便有人等不及了。当下也不多言，只道：“眼下且饶了你们。等下回去再查出什么错处，仔细你们的皮。”
我愕然望向前去，果然有一座不大的宫室，匾额上用金粉漆着“玉照宫”三个斗ç大的字。我一时未放在心上，只想着方才之事。内监抬了妃嫔行走，一般若无特别ี吩咐，向来是从哪里来的就原路回去。加之天气炎热，走这条浓荫遍布之路便是必然之理。所以便有人留了心了。
一旁้采月道：“娘娘走后咱们小姐ri忧夜愁，就怕您在外头过得不好。自上回在凌云峰一见，更是放心不下。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处了。”
我心头亦是一酸，“我既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เ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
李长双掌一击，有内监领ๆ着宫女鱼贯而入，满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贵身重，奴才好好选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宫。”
玄凌微微懊丧ç，“正为ฦ棠梨宫梨树奇佳却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他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我所有温柔的记忆与渴慕，多少次，他便是这样等着我。只是那姿ู态，从未像今ri这般荒芜过。
河水清凉的潺湲声远远便能ม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太妃的哭声如一击击重拳击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软，强忍了半天的泪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声大哭，仿佛连肠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声嘶力竭，鬓发散乱。
她愣愣片刻，骤然爆发出裂ฐ帛ຑ般的哭声：“清儿！清儿！”复又大哭不止，呼号道：“先帝ຓ！我与你就这么一个儿子，竟没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见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搀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嬛儿，清儿就这样丢â下你去了，只留下你孤零零一个在世上，除了想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已๐经饱受丧ç夫之痛，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要离我而去。嬛儿，连你也要饱尝这种失去挚爱的痛楚！”
我含悲含泣，“四郎这样的情意，嬛嬛越发要无地自容了。”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眉、他的眼，蕴了欣慰的笑意柔声道：“嬛嬛无论病与健，都riri诵经祝祷ຕ四郎平安如意，如今看到四郎如此健朗，嬛嬛也就安心了。”
他轩一轩眉毛，目光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过去的事你已经受了教训，朕是天子，不会再与你计较这事。”他的目光倏忽温软了积分，好似破冰的汩汩春水，“若不是你为ฦ此离宫四年，朕又怎晓得竟会如此牵挂你。本来正月进香之事在通明殿就可完成，若非李长提了一提到เ甘露寺上香可以散心，朕也不能ม借机来看你一次。其实朕在甘露寺时也正犹豫要不要见一见你，只怕你还是倔强如初。哪知一问才晓得你因病别ี居在凌云峰，虽说是好了，可是你生胧月的时候是早产，又未出月而离宫，只怕是当年落下的病，哪怕不合礼制朕也要来看一看你了。”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他说，“此刻๑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๑的平静吧。”
秋ri的谨身殿里，我因思念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后扶起我，声音温和如暖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眉庄的护甲â掐在我肩膀上，锐利的一点刺痛，一点点延展开去，我惊觉起来，“哥哥怎么会知道嫂嫂和致宁的死讯，不是一直瞒得好好的么？怎么เ会突然知道了！”
眉庄道：“我自己้也犹豫了两天该不该告诉你，你在甘露寺里清修，这些事你知道了只会伤心。可是担心你的安危我不得不说。我本可以让温实初转告你，可是他一遇到เ你的事情就心肠软，拿不定主意也不会忍心告诉你，我就索性连他也不说。我也可以告诉芳若转告，可是我不放心。现在宫里，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放心，这样天大的事只能我自己来告诉你。”
于是大雪飞扬、寂寞孤清的ri子里，我努力加餐饭，一心一意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只盼他回来时，不要心疼的说一句，“你瘦了。”
相思之人，是最禁不得远离的吧。也常常因为ฦ远别而寂寞，只是这寂寞因为有他即将会回来的盼望，也是寥落中带着绯红的欢喜与期待的。
方才想起是那位顾姑娘在感谢我们让路之事，于是轻声道：“姑娘客气。”
那车夫喜得忙打躬作揖，话音还未落下，却见旁้边那辆油壁轻车之上，帘子被轻柔掀起，露出雪白如藕的一只手臂，浑然美如白玉。白玉之后一张芙蓉秀脸迅疾闪过，语声清脆直叫人骨酥，“多谢了。”
如此，玄清虽不能ม来，他的情深意重，却化在字迹笔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常常，在打开花笺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含着忧，又衔着喜。
阿晋苦着脸道：“给王爷当个亲信随从也不容易，又要跑腿又要当信差ๆ，还得逗娘子笑。不过看着娘子和王爷高兴，奴才心里更高兴。不扰娘子了，王爷那里还等这奴才的信呢。”说罢打了个千儿告辞。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温实初道：“的确不巧。不过清也不是外人。”
温实初轻轻“嗯”一声，冷道：“我来得不巧。”
“如果有怨有仇，我必定眼瞧着她痛苦完这一刻钟็再死。”我望着玄清，语气尽量柔和些，“清，她瞳孔已然散大，你也说她没得救了，何必还要她活活痛苦？”
玄清气结，指着地上的尸体道：“她与你无怨无仇……”
浣碧低一低头，柔声轻轻道：“公子若自己觉得像，那么เ看出来就更像了。”
玄清闻言喜不自胜，便回头向她笑，“果然很像么？”
他轻声问我，“你困不困？”
我含羞不过，“扑哧”笑了出来，伏在他怀里。
她打量我两ä眼，似想起什么事，道：“清儿还没有来么？哦，今ri七夕宫中想必又有欢宴，他是不会来了。”又问我：“是去太平行宫了么เ？”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把玩着一颗葡萄，低声道：“太妃说什么เ呢？”
真的是恍如梦中啊！我心下蓦然一动，突发奇想道：“清，我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欢悦而震荡的心绪。然后一睁眼见到海底珊瑚光华簇簇，别ี致伸展在身边，周遭鱼儿畅游欢快。如同置身在梦中，却明明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เ。
玄清的笑意徐徐漫上他眼中，我的目光被他牵动，停留在他腰间，心下一暖复又一凉。果然，他的绞金锁丝腰带上正别这那把名为“长相守”的笛子。
自从上次弦断以来，我总有年余不复弹琴了。
“三十许人？”玄凌轻轻一嗤，“皇后比朕还年长——昨ri见她眼角也有皱纹了。”
我静静听着不语，半晌才含笑道：“好好的说起这些伤感话来了。臣妾只说一句，请皇上喂臣妾喝了这盏燕窝罢。”
玄凌嘴角轻扬，却也微笑了，如此一盏燕窝吃完，却听得门外小允子禀报，“皇后娘娘凤驾到——”
我猛地一怔，皇后身份矜贵，向来不轻易到嫔妃宫中，上次为ฦ了槿汐之事大兴风流，如今——我心里一沉，只觉得厌烦不已๐。
皇后顷ั刻已经到了。我自不能起身相迎，她也十分客气，满面春风道：“淑妃好好躺着就是，如今你是咱们大周最有功之人了。”说罢忙向玄凌见礼。
皇后着一身红罗蹙金旋๙彩飞凤吉服，在金掐玉赤金双头曲凤步摇的夺目珠光中容色可亲，仿佛欢喜不尽的样子。然举ะ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迫人母仪，教人不敢小视。我忙谦道：“臣妾如何敢当，多得皇后庇佑才是。”
与皇后的郑重和威仪相比，正在养息的我自然是容仪清减，不过是一袭梨花白素า锦寝衣，头上钗环几近于无，只簪着几朵蓝银珠花作点缀。皇后看见槿汐在旁，倒是很高兴，道：“听闻皇上赏了你和李长好大的脸面，果然给你主子争气。其实尚仪也还罢了，你年纪不小，有个ฐ好归宿是最好的。”槿汐屈膝谢过，只依依侍立在我身边。
皇后亲亲热热拉过我的手道：“身上可觉着好些了？生养孩子虽比不得旁้的，也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圈的事，莞妃可要好好养息着，来ri才好继续服侍皇上。”说罢又问我如今吃着什么汤药，用些什么เ滋补之物，事无巨细皆关怀备至。
玄凌本只淡然听着，不发一言，忽然淡淡一笑，似喜非喜看着皇后道：“皇后这话若有心问一问太医岂不是比问嬛嬛更来得清楚，倒费她说话的激ng神。”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笑得灿烂若花，对玄凌的话仿若丝毫不以为意，只笑吟吟道：“太医归太医，臣妾身为皇后为ฦ皇上打理后宫之ใ事，理应关怀嫔妃。”
皇后的话自矜身份，说得滴水漏，我纵使怨恨亦不免心服，暗自思忖不知何时才能有这般城府与沉稳。我不觉看了玄凌一眼，轻轻道：“多谢皇后关爱。”
皇后嘴唇微抿，衔了意思淡薄而端庄的笑容，缓缓道：“臣妾方才去看了徐婕妤和二皇子，徐婕妤难产伤身，少不得要好好调理了身子，只怕一月两月间还不能服侍皇上。倒是二皇子……”皇后微微沉吟，仿佛思量着要该如何说才好。
果然玄凌悬心，道：“沛儿如何？！朕早起去瞧过还是好的。”
皇后去鬟高耸，额前的几缕碎发亦被挽成婉约合度的样子，光线明暗之下在面上留แ下几道暧昧的影子。她微微垂下双眸，“二皇子现看着甚好，只是太医说二皇子是在母胎中ณ积弱，一定要好好抚养，只怕一个不小心……”
玄凌微微蹙眉，“这话太医却不和朕说……”
皇后露出几分谦和体贴的神色，婉转道：“皇上正在兴头上，太医如何敢来泼皇上的冷水。臣妾也不过是求个小心，想要伺候二皇子的人更谨慎些才是。”皇后轻轻叹息，甚是贤良，“这些年宫中在子嗣上十分艰难，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三个ฐ皇子，更该当心养护。”
玄凌随手舀一舀搁在跟前的银耳甜汤，沉吟片刻๑，笑道：“皇后虑得极是，是该如此才好。”
我不动声色，只含笑吩咐槿汐，“这银耳甜汤不错，去盛一碗来奉给皇后娘娘品尝。”
槿汐旋即去了，皇后端坐在青鸾牡丹ล团刻紫ใ檀椅上，笑向玄凌道：“自皇上登基以来从未封过淑妃，眼下四妃之位又都虚悬已๐久ื，如今甄氏是头一个出挑的，臣妾想淑妃当年册莞妃之ใ礼也甚是简单，如今既要册为正一品淑妃，又借着两位皇子一位帝姬ภ降生，不能ม不好好热闹一番๘。臣妾已经叫礼部ຖ去拟单子来瞧，不ri便可拿来与皇上过目。”
我不及思索，忙推辞道：“臣妾不敢承此厚爱，按着规矩做已是过分热闹，臣妾觉得还是更简约些才好。”
皇后仿佛不经意地看我一眼，笑嗔道：“淑妃真是孩子话。你是大周的功臣，若你封正一品妃的册封礼都要清减些，其他妃嫔晋封不是连酒都喝不上一口了么เ？”
我破格晋封淑妃已逾乱世，皇后如此主动提及，不仅无一言反对之辞，更极力主ว张热闹，我心下更是不安。玄凌却听得甚是入耳，不觉颔首赞许：“皇后果然知朕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