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明澈如璧，茶芽上银毫细细，如初绽的小小玉兰，美得叫人心中惊动。我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可怜了她心比天高，也幸而身在贵家，否则这条性命也是朝不保夕。”言未毕，我蓦地想起一事，“你方才说井如良是晋康翁主府里荐来的人？”
“生养在富贵里，又有太医保姆这么细心照顾，大约不打紧的。只是这病在春天最易发作，若不留神，也是要命的。”
敬妃一惊，不觉站起。她知失态，忙又坐下，“册妃？总不能吧？”
“姐姐说笑话了。”我柳眉微蹙，凝神道：“安陵容再这般下去，封妃是指ri可待。三妃之位如今尚缺其一，如若安陵容赶在胡蕴蓉前头成了正二品妃，只怕胡蕴蓉连撕了她的心都有。”
次ri皇后果然在众人前问起这桩事来，穆贵人便道：“臣妾怎敢对安贵嫔不敬，弄些符水是为安贵嫔驱驱邪气，更是为了六宫的安泰。”
浣碧“哧”一声冷笑，不无快意，“好个ฐ穆贵人，倒替咱们出一口气。”
眉庄轻哼一声，只道：“如今皇后凤体欠佳，你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少不得要亲去瞧瞧贞贵嫔。”
唇角含着淡漠的笑意，我冷冷道：“若论鲜ຒ妍艳丽，有谁及得上慕容世兰呢。”
玉娆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自从他们管家……”
我忙上前拉住她手，尚未开口，她已哽咽难言。良久，她才轻轻唤了句“大姐”。我仔细打量她，虽说入宫相见，也是一色半新不旧ງ的秋香色流云纹褙ທ子，眉眼低垂，神色凄苦。虽依旧ງ是从前温柔文静的样子，人却更沉默了许多，似失了一缕魂魄一般，整个人没有了生气，委顿得如深秋里的垂柳一般。
槿汐为我穿上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ร吉服，遍绣金云鸾纹小轮花，金章紫绶。腰系玉革带，青绮鞓，佩山玄玉、水苍玉，绕小绶五彩，皆用密绣海棠含蕊图案，缀满雪色小珠。四妃乃ี正一品妃位，又因乾元朝以来尚未曾册过一位淑妃，因而册妃之ใ礼异常隆重。我梳洗完毕，乘๖翟凤玉路车前往太庙行册封正礼，最后往昭阳殿参拜帝后，行大礼ึ叩谢圣恩。
十六树簪钗所成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以双凤步摇为首、紫晶六鸾为翅、翠羽八翟为尾，赤金镂空金花银叶为座，嵌芙蓉石、紫萤石、孔雀石、月光石、蓝宝石、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明珠、绿髓、白玉、珊瑚，为凤、鸾、翟身，双凤口中衔下红宝长串挑珠牌，翡翠为ฦ华云，金题、白珠珰为簪珥，散落无限晶致华耀、珠辉明光。
敬妃微微有些不忍，拢好袖口，曼声道：“纵然妹妹客气，到เ底尊卑还是在的。”她半是道喜半是感慨：“四妃之位虚悬十余年，到底是妹妹成了乾元朝第一位淑妃，可见皇上是真心疼妹妹——还破例准许保留封号，那ว可是贵妃才有的礼遇啊。”
我凝眸睇她一眼，笑道：“姐姐如今叫我娘娘，可见是真要生分了。我和姐姐是一样的人，‘淑妃’不过奴才们嘴里叫一声，我如何当得起姐姐这句‘娘娘’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她那只温顺无比的“团绒”虽不伤人，可是它柔媚幽长的叫声却最能引聚群猫。更何况那一ri，只要她稍稍留心，必能ม瞧出我掩饰不住的对猫的害怕。
我这才发觉皇后也跟在玄凌后头，相比我的焦灼，她却是沉稳镇定多了。我本想将徐婕妤的情状回禀，微一思索，只道：“臣妾不是太医，怕说不准情状，皇上可以召卫太医亲自问一问。”
我才要说话，地听一把温和雍容的声音缓缓道：“徐婕妤吉人天相，皇上不必太过担心。”
转身的一瞬，他手心的温度如热铁烙在手上，一直沉郁克制的心骤然平实了下来。他说：“不要走。”
有心才有怨么？而我，在决意要回宫那一刻，已经应允了槿汐要割舍自己的心。我倏然回头，道：“浣碧，咱们回去吧。”
李长望着槿汐的住处，怅然道：“那么槿汐……”
我抿一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意味深长道：“这个教训不仅公公要谨记，本宫也会牢牢记住的。”
我恻然摇头道：“皇后有备而来，切切实实拿住了把柄，又有宫规压着，只怕皇上也不能说什么。若本宫去求，皇后正好请君入瓮，治本宫一个ฐ庇护纵容之罪。”
一边花宜急切不已๐，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方才怎么不开口求求皇上，如今能ม压住皇后的只有皇上了，若娘娘去求情或许还能求得皇上宽恕槿汐。”
我温言道：“虽然你总不肯原谅皇上，虽然这是你和皇上的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无辜。”
“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ຂ然有了，我一定拼上性命去护着他。”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ຒ静，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坚毅与温柔。
此后月余，玄凌虽偶有赏赐安慰，却再不听闻往景春殿去了。偶尔提起，也只道：“以前不知怎的，一去了便似勾了魂一般，再不舍得离开。如今长久ื不去也就罢了。”
槿汐应一声“是”，匆匆去了。
芳若见我的神情便知要紧，连忙进去了，片刻后又出来道：“太后请两位娘娘进去说话。”
我浅笑中ณ带了一抹焦虑，“请姑姑去通传一声，说臣妾有要事要面见太后。”
我扑着六菱纱扇，细洁的扇面映着我和静的笑容，“才见过一面，哪里说得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徐婕妤性子安静，且和臣妾都有着身孕，难免投缘些。”
玄凌温和看我，笑道：“你很喜欢她？”
玄凌只笑道：“她近ri不太成个体统，又爱背后嚼舌根，朕懒โ怠见她。”
小厦子领ๆ命出去了。我吐了红枣核，嫣然笑道：“原来皇上老这么เ糊弄人呢。”
端妃掌不住笑，撂下手中ณ的镜子道：“猴儿嘴真当是猴儿嘴，这些年竟没改些。”
我笑嘻嘻拿起圆钵一闻，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由á赞道：“这味道好，是用淘澄净了的茉莉花配着首乌做的——姐姐这样说可要愧煞人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嫔妃们也急吼吼地拿着乌发膏往自己้头发上抹呢，姐姐越发拿自己和她们比了。”
槿汐沉思道：“宫中要铺路的石子都是再三选过的，决不会掺进鹅卵石去，看来是有人……存心。如今宫里有身孕的就是娘娘和徐婕妤，徐婕妤已被禁足，那就只剩娘娘了。”
眉庄沉着脸道：“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了。”说着将方才之事拣要紧的说了一遍，她说起来还是后怕，“那ว轿辇是八人抬的，都抬在肩上，要真那么高跌下来还掉在石子路上，孩子必定保不住。”
眉庄淡淡一笑，头上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我如今大半算是太后身边的人了，又因在太后身边ri夜侍疾，不必riri去皇后处请安。”
我微笑弹一弹指甲，“这个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没有两全的事儿。”我端详她的气色，道：“你如今气色倒好，今ri在皇后宫里没见你来请安，还以为你病着。”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声轻盈道：“臣妾喜欢皇上亲修未央宫的用心。”
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宫比之棠梨宫胜出百倍，你可喜欢？”
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将自身缩进斗ç篷里不见了，即刻๑转身回避，“素闻王爷心有七窍，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我安然无恙你才无所牵挂，可知我当ri人人传我身死，你必然是ri夜牵挂了。嬛儿……”
内室有些偏暗，只有刚ธ点燃的小小一枝烛火透出橘色的暖光。春雨时节寒意如水，透骨袭来。我忍着心酸，缓缓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命丧ç腾沙江。清死不瞑目，我怎能ม糊里糊涂殉情，连仇也不为ฦ他报。害他的无论是赫赫还是滇南乱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ใ力可以为ฦ他报仇的。”我轻柔抚摸着小腹，“我要在凌云峰安生过下去，就必须ี打掉这个ฐ孩子；我要保全这个ฐ孩子，就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默默生活在乡野间。如果我既要保全这个孩子，又要为ฦ清报仇，还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长——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岭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实在已๐经经不起了。而要做到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ຓ身边。太妃，活着比死了更难熬，然而再难，也要熬下去。”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穷无尽地淘澄着，淘得五内皆成了齑粉，空空荡荡。
太妃神色陡变，几乎ๆ不能相信，一张脸怔得发白，道：“清儿与你两情相悦，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就要跟着皇帝回宫去了也没有办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着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儿的孩子，你怎么เ能ม以这个孩子为ฦ你回宫的资本，让他认了皇帝ຓ做父亲？！”
然而这样的杀机只是一瞬。若他死了，我的孩子也保不住了。甚至我的父母兄妹、胧月、槿汐，甚至连敬妃也会被牵连。我要报复他，不一定要用让他死这个法子，太得不偿失，亦不够叫他痛苦。
床头的针线筐里搁着一把剪ຘ刀，冷眼瞧去，竟有一丝雪亮的寒光。只要我，我伸手过去拿到一击插进玄凌心口。他就会死了，跟着我腹中孩子的生父一起死了。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他深情款款地写，“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