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大雪连续下了三天。地上的积雪有一尺多厚。白色覆盖了整个小镇。地上。树上。房屋上。无边无际。我是不喜欢雪的，白茫茫的，看不到未来。小镇的街道上有人和狗的脚印。汽车碾过的地方，结了厚厚的冰，滑的很。早晨上学的时候，我向外婆要一块钱。外婆说，要钱干什么เ。蛮横地。我说我要去学校买早点。外婆说，厨房里有剩ທ饭。我走进厨房，把锅盖弄得哗哗响，然后故意把筷子全都扔在了地上。外婆走了进来，骂骂咧咧，弯腰拣地上的筷子的时候，便栽倒在了那里。不省人事。妈妈赶来的时候，外婆已经死了。妈妈坐在外婆的身边，摇晃着外婆的已๐经僵硬的身体，哭得死去活来，就像当年打我的那个样子。她的身体剧烈地战斗ç。外婆死前曾醒过来一次，短暂的几分钟，然后便彻底离开了人世。外婆喊着我的名字，含糊不清。我看到了她的眼泪，顺着苍老的面颊滑落下来。我握住了外婆的手，手指僵硬，关节突出，皮肤粗糙。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温柔地握外婆的手，一双老人的手。辛勤的劳作了一辈子的小镇女人的手。外婆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动了动，然后便安静了下来。我抬头的时候，外婆已๐闭上了眼睛，有口水从她的嘴里流出。外婆死了，就这样死了。我把戴了两年的毛线手套套在了外婆的手上。有点紧，但还是套了进去。这是我送给外婆的惟一礼ึ物。我没有什么可以送外婆。戴着吧，去那ว边也会冷的，用得着。我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滴在了外婆的脸上。吧嗒，吧嗒。外婆的葬礼极其简单，只有我，妈妈和林老师，三个人。从墓地回来的时候，我走在后边，妈妈和林老师并排走在一起。他们走得很慢，说着什么。然后我听到了妈*抽泣声。我走开了，快快地。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和林老师抱在了一起。晚上。我和妈妈睡在了一起，在外婆家的那ว张大木床上。很多年没有和妈妈一起睡觉了。摸着妈妈下垂的r房，将头放在她伸平的胳膊上，一条腿搭在她的身上。我说，我杀死了外婆。妈妈说，七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妈妈，还有外婆的死。妈妈，林老师喜欢你，对吗。那ว是很早ຉ以前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嫁给林老师。因为我们是亲戚。我们注定是悲剧。你还爱他吗。到เ了我们这个年纪，爱情已经无精打采了。可是林老师还爱着你，我知道。一个男人如果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他会终身爱着那ว个女人的。很多东西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七喜，我们自己做不了主ว，我们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不要去抗争，那ว样你才会快乐。妈妈，我看不到未来。我想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七喜，你觉得生活苦吗。妈妈，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如果有一天妈妈离开了你，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妈妈搂着我，紧紧的。她的眼泪落在了我的裸露的肩膀上，热热的。我说，妈妈，你哭了。七喜，妈妈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受苦。七喜，你要好好读书，妈妈希望你过好日子。妈妈捧起了我的脸，她说，你能ม答应妈妈吗，好好读书。我会的。我将脸埋在妈*双乳之ใ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枕着妈*โ胳膊，我就那样睡着了。睡得很塌实，还做了梦。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卷曲的黑，头上插着野花，白色的泡泡裙，在草坪上跑着，欢快地。她的笑声清澈而透明，她向很远的地方跑，喊着妈妈快来。女孩的妈妈，跟在女孩的后面，她的手里拿着女儿扔下的玩具娃娃。她的身影很像一个人，但我想不起来她像谁，我想看清她的脸，但她的脸始终模糊不清。绿色的草坪。清爽的风。快乐的女孩。幸福的母亲。突然，刮ุ起了风，很大很大风。横行霸道。路边的树摇晃着。树叶被卷了起来，张牙舞爪。小女孩眯了眼睛，她揉着眼睛，哭着。妈妈向她跑去。妈妈跑着的时候被大风裹了起来，自上而下，然后，妈*身体在草坪转了几圈，就不见了踪影。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到处寻找。一切恢复了平静。风和日丽。没有风。阳光抚摩着大地，暖暖的。妈妈不见了。小女孩站在草坪上，哭泣。孤独的。头上的花瓣落了满地，细细碎碎。小女孩喊着妈妈，妈妈。我走了过去，蹲下来，想拉她的手。她没有理睬我，继续哭着。妈妈，妈妈。她喊着。然后我便醒了过来。我记了起来，那ว个小女孩就是我自己，而那ว个熟悉的妈妈就是睡在我旁้边的妈妈。六岁的时候，我穿白色的泡泡裙，卷曲的黑上插满野花。我的妈妈，带我去草坪散步，手里拿着我扔掉的玩具娃娃。我记得，什么都记得。可是，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妈妈为什么会离开我。我推醒了熟ງ睡的妈妈，我说，妈妈，我梦见你丢â了。妈妈笑。她说，我怎么会丢呢。可是，我害怕。你是我惟一的亲人。我不能ม没有你。七喜，睡吧。妈妈就在你的身边。我闭上了眼睛。妈*手在我的脸上轻抚。然后她吻了我。外婆的遗像就挂在正面的墙上。黑白的照片。粗糙的木质像框，没有做任何修饰，是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长长的麻花辫耷拉在胸ถ前，黑而粗。眼睛明亮，颧骨突出。很像蒙古族的妇女。碎花的蓝底对襟衬衣，领口处有一枚黑色的桃花结，乖๔巧而优雅。外婆笑着，洁白的牙齿，整齐得排列着。外婆是旧时地主家的女儿，读过私塾。后来家庭衰落，嫁给了在外婆家世代当长工的外公。外公脾ຆ气暴躁，嗜酒如命，还学会了抽鸦片。外婆一共生过五个孩子，但都是些短命的孩子，过早夭折，只活下了妈妈一个人。妈妈幼时天资聪慧，三岁的时候就跟着外婆学习《三字经》，《百家姓》等一些旧时私塾的读物。六岁的时候就上了小学。妈妈是那ว时小镇上的红人。小小的人，很懂事。课余时间常常帮助外婆干活。镇上的家长教育孩子的时候常常拿妈妈做榜ึ样。妈妈1้5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了，上吊死的。我一直觉得生命是一个ฐ轮回。妈妈15岁的时候，外公离开了她，而我15岁的时候，爸爸离开了我。文革的时候，外婆被批斗的死去活来。那ว些人将外婆的双手绑起来，拉着外婆去游行。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笨重的木牌子，写着，我是地主阶级的女儿，我愿意接受改造。所到之处，被很多的人围起来，向她的身上掷石头，朝她的脸上吐口水。好几次外婆都被打得昏死了过去，然后再用冷水泼在她的头上，待苏醒过来，继续批斗ç。生活将知书答礼的外婆磨练成了一个粗俗不堪的小镇妇女。泼辣，蛮横，坚强。妈妈离开的时候说，你要为外婆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七喜，外婆是疼你的。冬天的夜晚，北风呼啸。炉火奄奄一息。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跪在外婆的遗像前，烧纸磕头。黄表燃烧的火光，幽蓝幽蓝ณ，忽地一下，便熄灭了。然后便有灰烬飘起来，落在头上和身上，轻拍的时候，会有黑色的痕迹留下。每次磕头的时候，我的额头都会触到地上，冰凉的感觉，直抵人心。跪得久ื了，双腿会麻，将手背过去，轻轻捶打几下，感觉会舒服一点。半夜的时候，我会起来给外婆添香火。妈妈说，守孝期间，外婆遗像前的香火是不能断ษ的。睡不着觉的时候，常常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对着外婆的遗像呆。风从窗户吹进来，冷飕飕的。我将冰凉的双手伸进被窝，那里也不暖和，只好将被子再裹紧一点。半夜的时候，想喝开水。下床，去厨房找水喝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那ว个早晨。我将锅盖弄得哗哗响，筷子散落了满地。外婆骂骂咧咧，弯腰拣筷子的时候，便栽倒在了那里。外婆，对不起，是我杀死了你。我的眼泪流了出来。然后我便真的就看见了外婆。站在我的面前，臃肿的身体，泼辣的眼神。她说，哭什么哭，又不是死人了。语气蛮横。我忙抹了一把眼泪，说，外婆你怎么活了。外婆说，我回来看看，我不放心你。我惊奇地瞪着外婆说，死了的人还可以回家吗。外婆说，少废话，我是来要告诉你，厨房的米口袋里有钱，是我攒着给你上大学用的。你可不能乱ກ花。你敢乱ກ花，我饶不了你。说完，外婆便不见了。哪里都没有她的踪影。然后，我便将口袋里的大米倒了出来，真的在大米里找到了一沓纸币，红的，蓝ณ的，新的，旧的，五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一百元的，甚至还有一元和一毛的，一共三千元。外婆的血汗钱。省吃俭用攒下的。我不相信鬼，从来不相信。但我相信外婆来过，真的来过。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见外婆。她哭着，骂我，骂我将她攒得那ว三千元钱花得一干二净。她说我是败家子。外婆追着要打我，我想跑开，但身体就是动弹不了，然后便醒了。外婆是不相信我的。但我真的没有动她的钱，那些钱还在那个米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