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没亮，她就醒了，躺在那儿注视着屋顶ะ，渐渐地，一缕光芒透进屋里，如一条银蛇蠕动。
幸福是一种感觉，人生并非帝王般占有一切才叫幸福。文北就这样说。他说这话时，像个诗人。她总感觉他是一个ฐ诗人。身上有一股忧郁的化不开的诗人气息。这种气息，在诗里，她已๐经很熟悉了。
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在远天上，红得暗，她拉开窗帘，刚想收拾一下房间，不想有人叩门。
她郁๗闷地想，越不想碰上的人，没想越容易碰上。他那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也有什么不快的事，郁๗积在心。该满足啦，官场得意，又娶妻生子，和当年相比，已经……咳，人也许本身就不可能满足。擦干身上的水，她一边想着，穿上衣裳。
“这个星期天，我炒几样菜，叫解放、文北他们回来吃顿饭，儿子女婿，家里人，不会挑啥的。至于其他的朋友，哪天去菜馆订两桌。屋里操办，我可实在是受不起那ว个累。”林雪艳皱着眉头。
“分开安排，怎么分开安排？”
铁路很不好走，枕木一根连着一根，很均匀。一次跨两ä根枕木的距离，腿的跨度不够。走一根又嫌别扭，像小脚女人。因此，在上边走着就有时快，有时慢。刘雨华在铁路上走了一阵后，觉得不舒服，就下了路轨，沿着路基旁้的小路走着。她穿一双黑平绒的方口布鞋，一条浅灰色裤子，上身是一件血青色外衣。她的眼睛宁静、有神，单眼皮儿，眉黑细，像一片柳叶。
文北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和刘雨华走这条路了，每当和她，走在这条寂静的铁路上，他心里便涨满了那种躁动。刘ถ雨华也是一块进厂的知青。前些日子，厂里为了迎接劳动节，成立了一个宣传队。文北和刘ถ雨华，这些日子，都在那ว儿。刘ถ雨华在下乡前，就在学校的宣传队里跳女主ว角，下乡后又是县宣传队的“白毛女”。文北的本事不在这方面，但他吹得一手好箫，拉得一手好二胡，再就是他能写。填个词作个曲什么的，一般来说，不成什么เ问题。
“薇妮，你也哭了？”文琪回头望着她，问。
河上是茫茫的雾，有一只灰黑的轮船，缓缓地朝上游驶着。火车在山坳那ว儿便消เ逝了，留下一团白色的烟雾，慢慢地飘散。亮晃晃的两ä条铁轨，冷嗖嗖地刺๐眼。那时，天地间，尽是冷嗖嗖的铁ກ轨。在眼睛里塞满。
这时，文轩林出现在他们身后，他一手扶着腰，皱着眉头望着屋檐外。那晚，盛福元接到军管会打来的电å话后，又见老幺的冲锋枪逼着自已๐，就答应了放人，他不答应不行，虽说可以抢军管会的枪，但要让自已的组织成为真正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有解放军的支持是最好不过的。因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原因，他虽老大不愿，还是把人放了。
公路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搅和在一阵一阵的暴雨里。
“公路上，往坡上开来了，我看见的。好大的声音，隆隆响。”郭华跑着：“快走，我们到公路边去看。有十辆哦。”
“坦克，哪儿？”
“我当然相信，可是，一棵老树，它生病了，很严重的病。我想把它治好，可是没有办法。”夏薇妮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薇妮，你是悲观主ว义者。”
“那ว么你呢，爸爸？”
“爸爸是英雄主义者，不相信什么เ能ม将人摧毁。死亡也不能够。”
死亡真的不能够将人摧毁吗？
在英雄面前，死亡不过是一种人的自行消เ退。
难以开放生命花朵的碱地又痛了，他用手使劲儿捂着。
这时，商素英出现在门口，见他疼痛难忍，便急忙来到เ他的身旁้：
“怎么啦？我说，你还是多休息，就莫去想什么‘心理障碍’了”
说着，眼睛里差不多就出现了泪，一边就挪过一张小凳，挨了他身旁้坐下。
夏孝俊沉默了老半天：
“你说，我能多休息吗？夏夏就要出版东西了。我呢？如果哪一天，他把他出版的画ฑ集，递到我眼前，说：爸，这是我的作品，你看看吧。你说，我那时心里会好受吗？当然，我心里会很高兴，可是，只有高兴，没点其它什么เ？比方说苦涩，就一点没有？我肯定会有的……我这辈子都想当个诗人，但最终只是一个读诗的人，充其量，算个ฐ做梦都想当诗人的人……”顿了顿，他又说：“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也许能当个诗人，无论如何，我都要当个诗人。”
他情绪激动起来，死地反而不痛了。
商素英看着他：
“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但你静养了一天吗？薇妮也让你注意休息，让你把稿子拿给她抄，或请人打，可你……”
夏孝俊想了想：
“稿子还是自己้抄好，万一现有什么เ需要修改的，也好修改……文章都是改出来的，哪能一下子就那ว么好。尤其是有些看法、观点，须反复审慎、斟酌和考虑。”
“就是吧，可你也得注意身体呀。”
“我知道的，可我老有一个感觉。明天早上就会死。所以，什么我都得赶快做，不然，真到เ了那时，就没有时间了。”
“你莫这样讲，我心里难受……难受……”商素英望着他，声音哽。
“我不是悲观，也不是恐惧死亡，我是用这来催促自己。警醒自己。”夏孝俊仰头往簌簌响着的树上望去。
“夏夏怎么还没回来？说是今天回来的。我进去炒菜啦。”商素英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泪。
“你给把稿子带进去吧，搁好。我再在这儿，坐一会儿。”夏孝俊把稿子递给她。“哦，还有这封史蒙的信，真快呀，他军事学院毕业，都当团参谋长啦。”
商素英接过稿子和信：
“要是每个学生，都像史蒙这样有出息，就好啦。”一边说，一边进屋去了。
进屋后，她把厚厚的稿子搁进抽屉。
起风啦。
树上枯干的叶子簌簌掉着。
低头想着什么的夏孝俊蓦ย然仰，犹如惊梦。目光怔怔地，望着那些脱离了生命本体的落叶。我不会枯萎的，我只会自行消เ退。死亡，你不可能威吓我，真的，不可能。他胸ถ腔出一个ฐ沉闷的声音。这声音已๐经好长时间，在那儿响着了。
“爸爸，我的画ฑ得奖啦。”记得那天，夏夏以略带惊喜的声音对他说。
“是吗？我看看。”
“不过，还不是画得很好……”
“会画ฑ得更好的，好好画ฑ吧，夏夏，你会成大画ฑ家的。”他翻了翻夏夏的画，沉呤半晌。
也就在那时，他空荡荡的心里有了失落感。它渐渐在他的身体里蔓延，毒虫一样撕咬着他。儿子小小的年纪，便有了建树，这使他既ຂ高兴，又异常难过，甚至悲哀。差不多三十年了，他没忘记当诗人的梦，可他不得不放弃它，兢兢业业地做孩子王。他想，诗人梦，也许，它就是跳动在河流之上的波光，只是一种并不存在的幻像？
“夏孝俊，你的梦，只能埋在墓地里了。”
枸树上，簌簌掉着凋谢的花瓣。
有一天，他忽然对妻子说：
“我这样不是等死吗？”
“老夏，你怎么เ老是这样悲观呢？”
“我不能等死，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活。我想写点东西，把这些年的教学所得写下来。中学生时代，是一个ฐ充满梦幻的时代，打好人生的基础，真是太重要了。”
商素英一愣：
“想写什么，你就写吧。”
对于丈夫来说，能否写点什么เ，写成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应当活下去，应当刚强。当然，如果能ม写成一点什么，岂不更好。她又道：
“如果，你能ม将几十年教书育人所得写出来，哪怕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也……至少，心里能ม得到些许安慰，心情就能平静多了。”
她望着黑暗中ณ的屋顶ะ，那儿，有一缕远处透进来的亮光。
“但愿吧，但愿魔鬼还能ม留给我一点时间。”他说。
一只蝉蓦然高叫，叫声里，透着缕缕焦灼。蝉声里，他的眼前，又浮ด现出文北的身影。他不愿想起他来，可那ว身影又像撵不走似的。就是在这枸树下，他读过他的文章，一起探讨后来成为ฦ先锋派作家的那几个年青作者的作品。文北的文章，也在那时，才渐渐成了样子。而且他也默认了他和夏薇妮的感情。可他万没想，看走了眼。没想，他沦丧了最起码的道德和良心，于是，他从骨子里恨死他了。
有时，他也埋怨夏薇妮，太痴情，太单纯了。这或许归罪自己，在她小时候，总是教育她，做人要善，待人要诚。结果呢？到如今，他有时真不知说啥好。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老杜夫子如是说。不是么？现在，对自己้，他已没什么可说的了。过去，还忧职称。眼下，就是把那高级教师的桂冠，搁在自己跟前，他也不稀罕，不会为之所动了。可那次，被人挤掉，心头却是怎样的忿忿不平呀。
人与人之间那ว些相互倾扎，勾心斗角，如今他已经不去想了。就连儿子宏彬，他曾一度认定他使夏家斯文扫地，可现在仔细想来，又有啥大不了的呢？一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走的，他要走哪条路，怎样生活，你能ม将他奈何？何况，这个ฐ社ุ会，生活可供选择的机会，实在太多太多了。
“薇妮，如果我真的忽然哪一天走了，只有你，最让我放心不下呀。”他担心的，仍是夏薇妮。
“爸，我不是好好的吗？你不安安心心养病，我才放心不下呢。”夏薇妮不安地望着他。
“我快了，已๐经看见死神的灰衣襟了。上帝也已๐经派了人来，准备接我走了。”他说罢，还自己้笑笑。
“爸，你别太悲观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