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三年春，岁次甲子，闽东浦口城。
千潮万恨谁与盟。
然後，它遮掩锐齿，用湿润的舌头轻舔她的粉颊……
梦中的狼已不再奔跃，没有威逼人的危险，天地辽阔，它驯服地坐在她身边，眼眸内的野性逐渐隐敛，正温柔地注视她。
燕姝前後去过两次，路颇崎岖难行，一般千金小姐都会受不住，但她必须忍受。
出了浦口城，沿著芙蓉溪往南行，穿过一座山，再登一段栈道，清晨出，大约傍晚就可到碧霞观。
他们希望太阳能ม冲破云层，吹散浓雾，多赐他们一个ฐ捕鱼的好日子，因为ฦ三月二十三日，妈祖的生日就快到เ了，天妃宫将大肆庆祝，他们需要更多的渔获量，好让这一年一度的典礼能办得热闹无比。
渔夫们惯常早ຉ起，在自己的船上工ื作。男ç人清理绳缆，女人用梭子补著破渔网，空气中ณ飘散著永远不散的咸腥味。
在台湾则有叔叔，他爱海成痴，我可以学会在港口的船与船之间跑跳行走，就是他教的。我也曾戴著船长帽，站在船长室里，假装ณ自已正邀海ร四海。後来，亲爱的叔叔亦因海洋而亡。
上一辈仍在海上的是叔公，他一直在闽江，船队跑遍三江五海，以他船主的身分，自然没躲过大6๔的文革，被人挂了个ฐ恶霸的木牌，批斗惨死。
李迟风的被诱捕，原本是戚家军的胜利，结果在海寇头目未送上刑é台前，沿海ร大小船只不知打哪儿逐渐靠近，有挂倭人八幡旗的、有挂佛朗哥旗的，更有一堆不同色彩名目的，追风逐浪，吓得百姓们收拾行囊，四处避难，县太爷们阻止不了，也跟著躲人，一时之ใ间，风声鹤唳。
在李迟风伤口将好时，原回南京寻妻的狄岸，冒著雨雪专程南下，重申徐阶之ใ意，强迫戚继光放了抓到的人。
戚继光自然满心不甘，因为失去了戚家军大举ะ平寇的机会。他对自己的军队极有信心，对朝廷政策却常常灰心，深觉有志不得伸之ใ苦。
狄岸亲自操船送李迟风出福州ะ外海。当他上了水尽号後，几天之内，那ว些奇形怪状的各式船只，亦消เ失在冬天的荒海上，如无影的鬼魅般。
戚继光扼腕哀叹，深恨自己的英雄情结，没当场杀风狼，还延医替他疗伤，误了时机。一跨新า年，种种噩运才开始，风狼悄无声息地复仇了。
他的方แ式也妙，并不杀人犯火，只是深夜鸣海螺，烧一两ä处无人的空屋衙门，纯捣蛋吓人，却让戚家军忙得人仰马翻，海岸烽烟四起，又无宁日。
燕姝变得更安静了，有时整日就坐在桌前看地图，用朱笔点著温州、长坑、赤霞、仙游、漳洲、潮州……都是风狼这几个月曾侵扰过的地区。
她有时整夜看，甚至能算出下一步他会出现在何处。
一旬ຒ前，她有所感，撤了所有的老妈子和丫鬟，自己暂回翁舅舅家，结果，燕子观在次晚就被一把大火烧掉，震惊了浦æ口城，妈祖宫一下子涌进害怕的香客们，谣言纷纷。
翁炳修担心自己的豪宅和一大排店铺，这甥女观音，以前是荣耀，现在则ท是灾难，他实在供养不起呀!ำ
最後还是戚继光讲义气有魄力，将燕姝接到เ自己的总兵府，藏在重兵围绕的深深庭院中ณ。
这就是她此时所站的处所，窗外巧的是也有一棵榕ษ树，枝张根盘，一排茉莉，芬芳清雅，她则默默地著呆。
长桌上，云纹笺有她秀逸的细字楷书，抄著三段字
陈靖姑，福建罗源人，唐天佑二年正月十五日生，母临ภ盆时锦云覆室。自幼聪慧，精修道法，後嫁刘ถ杞为妻。靖姑本好生济心之志，一年大旱，以怀孕之ใ体祈่雨，妖缠其身，道力过损，脱胎而亡，年二十四岁。
林默娘，福建甫田à人，宋建隆元年三月二十三日生。生而弥月不哭，故名默娘。性至孝，得玄微秘法，医病施恩，能布席渡海救人。一年重阳节，辞家人，登湄洲高峰，焚香诵经後，得道升天，年二十八岁。
二十四和二十八，芳华正盛，人间不久ื留。而她王燕姝二十一岁，也一直在等待死亡，她唇边漾著一抹神秘微笑。
第三张笺是一俞平波刚ธ找给她的澎湖诗，是唐朝施肩吾写的——
腥躁海ร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黑皮少年学采珠，手把生犀照盐水。
她的微笑更大，到了清灵明媚的眼底。那个学探珠的黑皮少年，也是绝不饶她，亲手要杀死她的人。
燕姝转过身，提起朱砂笔，在地图处的福州点了下去。迟风的下个ฐ目标是福州，就是她了。
匆促的脚步声恰恰响起，进来的是戚继光夫妻和王伯岩。
燕姝å妹，又有坏消เ息了。戚夫人是生性爽朗，有话直说之人，总兵府今日接到李迟风的信函，他要我们交出燕姝妹，否则海寇侵犯，不再只是烧屋吹螺，而是血流成河。这……他是说话算话的狠角色，但燕姝妹如果落入他手，必凄惨无比，我们大家一定得小心计画ฑ。
怕什麽?我就是期待能和他一决生死。戚继光愤恨的说：我们如今第一要务，就是将燕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แ。
不!燕姝å毫不受惊吓，手上的香囊甚至继续缝，未曾停顿，我去!李迟风要我，就把我交出去。
三个人同时瞪大眼。
戚夫人说!燕姝å妹，你要弄清楚，那可是死路一条呀!ำ
我明白。李迟风一心要取我命，才能ม泄愤恨，不再骚扰海疆ຆ。燕姝静静的说：我当了八年的观音，早ຉ准备好要舍身救人，若我一人死，能ม救闽广百姓，不是比费千军万马来征讨好吗?
就怕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他海ร盗的本性。戚继光说。
我会让自己้死得有价值的。燕姝å看著他们说：我心意已๐决，你们也不要再犹豫了。
不行!ำ事情是我引起的，计谋是我设的，你完全无辜，我不能教你白白的去送死。戚继光板著脸反对。
戚大人，你怎麽做都是为国，丝毫没错。这其中还有我和李迟风的私人恩怨，我认为自己้该去才会去，你就顺ิ……我们的意吧!ำ燕姝å说。
在一旁几次插不上嘴的王伯岩终於忍不住了，威แ大人，我可否和燕姝å单独谈谈呢?
戚继光夫妇忧愁著脸，点点头走出去。当屋里只剩兄妹两人，王伯岩激动地说：我不许你去!李迟风报起仇来狠毒无情，像胡宗宪和罗龙文都没好下场，我绝对不能ม让你进虎口，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会怎麽对你，我……
大哥，你都三十一岁，也该成家了吧?我已经托了俞伯伯做主。燕姝反似在跟他闲话家常，你看了俞二哥和珮如刚满月的儿子吗?这是爹娘在天之灵最期盼的，王家的香火全靠你传承，你可不要再东飘西荡了。
你……你在说什麽呀?王伯岩一下被堵了口。
还有远嫁的慧妹姊和回乡的玉嫂，很遗憾我走之ใ前没能见她们一面。你有空，请替我去探望她们，并说燕姝向她们问安。她一样温柔地说。
王伯岩这才搞懂ฦ妹妹是在交代遗言，不禁红了眼眶，跳起来说：胡闹!胡闹!我绝不让你去的。我见过李迟风处决叛徒的样子，就在无烟岛，还记得那ว个ฐ十字木头吗?绑著晒掉一层皮!慢慢的割耳切鼻，挑筋刮骨，等到不成人形後，再一块块丢入大海中，真的是尸骨无存呀!
尸骨无存?那ว倒是个ฐ问题，我还一直想飘到哪个神山名峰当仙呢!至少也要葬在爹娘身边，孝他们於黄泉。燕姝的脸上竟还有笑意，这样吧!挑我几件衣裳和几个茉莉香囊，做个冢，我的魂会认路回家来的。
你还说!王伯岩的男儿泪已๐当场奔流，掩住脸说：不行就是不行!戚家军、俞家军有千万将士，怎能眼看你一个柔弱女子牺牲呢?我宁可自己去，这件事所有的起头都怪我，若非我，你也不会遇到李迟风，我才是罪魁祸ຖ!
哥，人间的一切，皆因缘前定。或许早在赤霞天妃宫那群燕子飞起时，就注定好这劫难了。燕姝说：我真的不怕不怨，谁也不怪，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幸福，能为万民为死，是重於泰山之ใ死，而且……是一种归宿，能死於自己所爱男ç人之手……
爱?你李迟风?王伯岩猛地抬头说。
这或许是我该死之ใ因。我是爱他!可我是风里观音，我多珍视这名号，像临水夫夫和天妃娘娘，我该洁身自好，为ฦ民祈福，但却去爱上一个ฐ海盗。燕姝å恍如自言自语的说：我知道这不对，却克制不了那爱恨嗔痴，和他夜半私会，耳鬓厮磨。我不守妇道、不遵戒律，我不能迎妈祖、不配当观音，我太自不量力了，以为自己้能改变一切……
不!你一点都不该死，在我心目中ณ，你是我最善良有情的妹妹，没有一个ฐ女人能比得上你。王伯岩激动的说：求求你，让做哥哥的我去海上，让我代替你去。
燕姝叹口气说：你忘了吗?他只要我，取不了我的命，他永远不会甘心，那ว已经是我和他的恩怨了。
她目光凝视著才画上的朱砂点，福州，她果然是神机妙算呵，她拿起香囊，一针针的缝，时日不多，她的动作可要快些了。
那多像海神迎亲的队伍呀!ำ
燕姝倒没有盛装ณ，一身飘然的雪白，简单的绾著，只有一根白玉簪。风萧箫兮东海寒，观音一去兮不复还。她回头看，戚继光夫妇惨淡的面容、戚家军将士的凝重、亲人们的不舍，还有俞二哥和珮如忍著的低泣，她突然有一种击筑狂歌的冲动，天地辽阔，人却因爱恨受限而变得渺小!
再回头，仍不见伯岩大哥，想必是因太伤心而不忍来送别吧!
船行至外海ร而止，然後，燕姝å自己划小舟，会有风狼的船来接驳。在独自伶仃向海洋时，俞平波大声呼号，燕姝å，我誓死为你复仇，即使抽光海水，也要洗净你的冤!ำ
不要复仇!我不冤，不要再有战争仇恨了。燕姝喊回去说：千万不要!
看到一面大旗，有狼的头，在风中飘扬著，她的泪入眼眶，彷如见亲人。船上的人不多，没有迟风，但她认出了潘大峰，皆是没有表情的脸孔，像乌云压顶的沉重。
她沿梯板上船，坐在凹洞处，一切熟练且无言。船向东行，若到无烟岛最好，那儿有晨岚夕霭，春去秋天的燕子，气象万千的礁石潮汐。
寂寞无烟依稀影……当个无烟的魂，至少年年能ม见迟风踪迹。
不!野心太小了吧?她死在海上是机缘，虽然修行不高，但在最後的一瞬间，也要拚命守住真灵，留住魂魄，从此行走海ร中，救那些在狂风暴雨里挣扎的船民。
一路上，燕姝就是如此的心思反覆，不觉已๐过中午，春阳温暖。船里的兄弟们都是迟风的亲信，见过燕姝å多次，虽咒骂过这女人的背叛，但一向有敬畏之心。现见她临ภ死的安静，还不时露出笑容，只觉毛骨悚然。缟素白衣，彷佛他们载的已是一美丽ษ女鬼……
礁石一块块亭立海ร面，无烟水光，滟潋照ั人。燕姝站了起来，一样的良辰、一样的美景。仿佛又回到两ä年前，迟风於此牵绳缆，荡跨沧浪到เ水尽号，像个天真孩子般地展现他的海洋天地，甜中ณ有酸。
入了曲折水道，她看到那十字独木，也现那孤崖有多高，哀哀寂寥，迟风曾於ไ此和她谈童年似在眼前的月亮，酸中有甜。
终於到เ了码头，石屋仍在，绿树苍翠，但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船只不多，人也不多，没有往日的高阔笑声。残破小庙也在，她突然想起当初绣的妈祖像是否安然?
没有迟风，极目皆不，只有樱子。她眼光冰冷，完全不是从前的温柔友善，且充满著敌意。
樱子姨ถ。燕姝平静地招呼。
不要叫我姨，背叛的女人最无耻，不配!ำ她说。
樱子夫人。燕姝å改口道：我没有背叛，我做了我该做的事，仁义俱在。
你还敢提仁义?樱子握住手，怕自己忍不住会掌她耳光，你知道你害迟风有多惨吗?他喜欢你，一种从未对别ี的女人有过的喜欢，甚至可以为你付出他的所有。但你身为他的女人，既不懂忠，也不懂ฦ顺，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做事，阴谋别人来陷他於死地……我早ຉ告诉过他你没有女德，不是做妻子的人选，他就是不听，差点连命都丢了……
樱子说到最後，竟成哽咽。
燕姝心好酸，但她能ม解释清楚吗?事情乎想像地复杂，要怎麽开口都难，她只有默默地走向孤崖的十字木架，面对大海，安静的等待她的命运。
你晓得吗?樱子又愤怒地赶上来，在我们日本，不忠的女人都要被绞死，一根绳子勒颈่，很用力的，直到脖子断ษ掉，五官变形为ฦ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