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笑容里却依旧有些怅然。
琉璃定了定神，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你也说过，她不过是那些手段，譬如今日，她的主意固然前后谋算得周密，却挡不住你请来了这两ä位候着她，还把全长安的外伤名医都请了一个ฐ遍，珊瑚便是说不出话，谁又会看不出是怎么เ回事？有你在，便是掺进了这些事情，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杨十六娘忙道，“大娘哪里话，不过是盒澡豆而已，说来咱们难得投缘，这澡豆也不过是旁人送我的，我用不完搁久ื了不也是白白搁坏了？”她看着琉璃笑了起来，“只是大娘本来便肌肤如玉，难不成是觉得此物只是鸡肋？”
再看看眼前这一盒子粉，她顿时有些肃然起敬，便是一盒子金粉，也不可能比它更贵了，忍不住叹了口气，看向杨十六娘，“十六娘，这澡豆也太金贵了些，琉璃实在有些受不起”
大长公主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侍女，突然断ษ喝道，“够了”
屋里的几个侍女再不迟疑ທ，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婢子无能，请公主ว责罚”说完便用力磕头，咚咚声中ณ，几人的额头便已青肿起来，再过片刻๑，堂屋里那原本一尘不染的海兽葡萄纹地砖上，便有了鲜血飞溅的痕迹。
崔氏却突然道，“哎呀，大娘的裙子上怎么染上墨汁了？”
大长公主早已๐踱到琉璃身边，把那张宣州纸拿在手里，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再画ฑ一朵可好。”琉璃只得又画了一朵，大长公主这才满意，笑道，“真是好笔力”
柳氏也笑嘻嘻的长跪而起，“启禀大长公主，您是打趣我等么เ？您这样还是老盘荼鬼，那世人也不爱嫦娥，一心一意只盼着能娶个ฐ盘荼鬼了。”
厅堂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欢笑，夹杂着“正是”的呼应。大长公主忍不住也摇头轻笑，“湘儿你竟也来打趣我，跟你们的花容月貌一比，我不过便是个老盘荼鬼”
这公主别院从外面看并不起眼，一路往里而行，才见假山叠翠，飞瀑溅珠，青石路沿着一弯清流蜿蜒而入，奇花异草掩映着几处小小的亭台，一色的白墙黑瓦，看去颇有出尘之感。走了一盏多茶的功夫，绕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极大的水面，湖面上满是碧叶白莲，微风吹过，莲花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琉璃忍不住也是一呆：此时白莲还算是珍稀之物，原是富贵人家才有，而这样大片的白莲，她在宫里时也不曾见过，难怪大长公主ว的宴席就叫做“芙蓉宴”，就冲这片荷花，倒也配得上这个名字。
这声库狄夫人一叫，前面正往门内走的一位年轻女子立时回过头来，目光在琉璃脸上一转，又往她身后看，神色里立刻由好奇变成了惊讶。琉璃只当不觉，对管事娘子点头微笑，随着她的指引上了檐子。
裴行俭的声音微带笑意，“真是巧了，子隆一向可好？”
马车转眼便到了别院门口，却见前面一队人马正拐弯向别院门内而去，一匹高头大马却突然回头向路上跑了过来，琉璃看得明白，马上那身穿青袍之人竟然正是裴炎，两年不见，他的模样几乎没变，眉目间依然是一片清冷端严å。裴行俭也催马迎了上去，两ä人到相距四五步时同时勒马，裴炎抱拳道，“守约兄，好久不见。”
琉璃心里一声低叹，只怕这才是大长公主ว真正的目的所在吧，先拿一个自己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情，来让自己无法拒绝这个看似合理得多的要求，她的身份、辈分都摆在那里，自己决计无法说一个“不”字，好在还有半个ฐ月的时间，总有别的回旋余地……当下也只得道，“琉璃遵命。”
崔氏默然片刻，才叹了口气，“大长公主也说过，你若实在是不肯也罢，只是你便是不坐在首席上，届时也需多跟着大长公主一些，她才好多介绍些品行贤淑的娘子与你认识。此事你再推脱，大长公主当真是要恼的。”
琉璃的语气平静无波，“我原也说过，对于田产生意之事，我都略有了解，洛阳那边的情形，我也打听过一番。你们这九处田庄，看地界便知大多是良田à，再看看你们养的农户也不难算出，估量着总有一千多顷，我也不为己甚，多的不论，就算一千顷中ณ田，所有田地，就算种的都是价钱最贱的粟米，按石米匹帛，今年你们只要交来五万匹帛，以往交粮多少，我便再不追究”
李庄头身子一震，就宛如溺水的人突然抓到เ了一根稻草，抬眼看着琉璃，眼神里已经是一片企盼。
崔氏再也说不下去，低着头默默的研究着装ณ酪浆的琉璃杯，就仿佛上面突然多出来一副绝妙的图画，半晌才勉强平复了心绪，才抬头笑道，“听说你这宅子后院的池子亭台不错。”
琉璃羞涩的笑，“琉璃不过是胆子小些而已，阿崔不必抱歉，咱们不是一家人么？”
琉璃叹了口气，“说了两句闲话便走了，我也不知她来作甚。”她也想过，是不是长孙无忌如今有意拉拢裴行俭？但听杨十六娘说的那ว番不着边际的客套话，似乎又不大像，看陆瑾娘的样子比自己还摸不着头脑，只得把这事抛到เ一边，笑道，“你原说是初一来的，怎么又换了今日？”
陆瑾娘奇道，“那ว她来做甚？”
裴行俭点头道，“竟还有这事？”回头对库狄延忠叹道，“丈人，小婿原以为这家中妾室主持只是名声不好，真真是没想到还会有这般不慈之事……”
库狄延忠听见外面吵嚷，忙赶了出来，正听见这话，忙怒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还不滚回去”
裴行俭怔了一下，伸手抚摸着琉璃的头发，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些事……”又是“有些事”？琉璃抬头看他，他却再也没有说一个ฐ字。
眼前的这张脸上的神情依然温和，只是那温和底下藏着的骄傲到底从眼神里泄露出来了一些，琉璃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闷闷的道，“那你准备如何私报私仇？”
更有问题的是他自己้。李公其实很早之前就说过，他今年只怕会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起落其实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大喜他也已知道是什么，可是大悲……他曾以为，这世上大概ฐ没什么เ大悲是自己还承受不了的，可如今，他却真真切切的知道，他想错了
她的面相自然没问题，他也不会骗她，只不过瞒下了李公的第一句：“你的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我竟也看不大透，不过，她服紫只怕犹早于你。”
前面已经有仆人在清扫院子了。从搭着青庐的前院往后走，穿过分隔内外院的一道屏门和两重厅房，才是上房的所在。一路上不时能ม遇见穿着崭新本色袍子的男ç仆和青衫白裙的婢女仆妇，每个ฐ人见了他们都恭恭敬敬行礼，“见过阿郎、娘子。”
琉璃看着他，大脑有点短路，难道不是应该由她来安排这些事情，由她来好好照顾他么เ？
琉璃坐在车里，听见有人哼唧了几声才道，“守约，今日我身上这顿好打，这笔账却要如何算？”车窗外，裴行俭叹了口气，语气诚恳无比，“这却是冤枉裴某了，今日我可是半点没躲，就站在最前面，那些娘子眼力这般不好，又能ม怨得了谁？再说谁不晓得你的身手，难道还真能被妇人们打坏了不成，只是诸位，愿赌服输，你们今日一首诗都没帮我做也罢了，输的赌注可莫混忘了”
众人这才笑着把琉璃扶了起来，库狄延忠走了过来，受了裴行俭和琉璃的参拜，又嘱咐了琉璃几句。康氏将琉璃的青色蔽膝拿起遮住了她的脸，搀着她出门上车，七娘举ะ着蜡烛，待琉璃坐定，两人将她的衣裳๙略๓整理了一番，见跟着裴行俭过来的伴郎已举ะ着蜡烛出门，这才一口吹灭蜡烛，退了出来。裴行俭已经翻身上马，绕着马车转了三圈，几位库狄家的堂兄和安家表兄也各自上马，大家一声哄笑，马车一震，车轮滚动起来。只是没走多久，便被人闹哄哄的挡住，却是亲朋邻里障车的来了，讨要了好些铜钱酒水绢帛才四散而开。
曹氏心里一突，忙道，“舅父送这两个婢子时便说了是你们姊妹一人一个的，你们如今都是要嫁入高门，身边怎么能没两个帮手？”
琉璃一阵微恼，反而赞叹的点了点头，“的确是好，一看就是极妥当的，”见曹氏已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才叹了口气，“只是既然是珊瑚舅父的美意，琉璃怎么เ能ม沾妹子这种光？自然还是都给了珊瑚才是正理。”
琉璃心中计议略定，却见阿霓小心翼翼的站在一边，转头微笑着吩咐道，“这东西你帮我收好了，莫教别ี人看见。”
石氏醒过神来，忙点头称好，琉璃自然不好挽留，将他们送了出去，站在廊下，打开三郎给她的那卷纸，细细的看了一遍，心里不由叹息了一声：那九处庄田契约上只是标注着四面起始的地标，原来都是拥有从六十多顷到เ两ä百余顷良田à的大庄田à；十几家铺子则大多位于洛阳最繁华的南市和西市之中，做的是香料é、皮毛、珠宝等生意。这样一笔产业，估价几十万贯也不为过——这还是已经被河东公府侵吞过之ใ后剩ທ下的这样一笔巨额财富，落在一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身上，难怪……这笔账，还是要慢慢算个明白才是。
待把收支之事基本能算得清楚，于氏便又带着她处理日常家务，什么家务安排、人情来往、采购事宜、宴请待客等等诸多事务都是当着琉璃的面处理，又仔仔细细告知她为ฦ何要如此。
饶是不用给下人发工钱，苏府靠着苏氏父子的俸禄却还是不够用的，苏定方在家乡始平有两处庄子，而于夫人也有陪嫁的田à地，这才能ม收支平衡。想到以苏府这样除了吃之外万事不讲究的人家都要田产贴补，琉璃更是明白，为ฦ何河东公府会死死攥着裴行俭家里在洛阳的产业不放手了。
琉璃怔怔的看着裴行俭，无法言语，甚至无法思索ิ，他的话就好像突然揭开了在他们之间隔着的所有的东西，他的每一句话她都明白，都感同身受，因为ฦ那就是她自己的感觉，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她就有的感觉。因此她才会莫名其妙的觉得他眼熟，觉得他亲切，因此她才会几乎是无条件的相信他，裴行俭这三个ฐ字不过是给了这信任一个借口，她其实和他一样清楚，他们是同样的人。
他深深的看进了她的眼睛里，“琉璃，我不知道你为何也会这样，可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在这世上，我们都不过是一个ฐ人。”
小巷里一片寂静，似乎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在这片宁静中慢慢合成了一个节拍。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口突然有脚步和说笑的声音传来，琉璃一惊之下回过神来，刚ธ想退开一步，裴行俭的双手微一用力，又将她搂在了怀里，低声道，“别怕，是和我们一样的。”
她几乎也想叹息一声，却终于只是伸手紧紧的抱住了他。他的胸口有一种从外表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的坚实，让她心里某个空悠悠的角落突然安定了下来，她不想再说一句话，不想再去想任何事情，只是闭上眼睛，隔着茧袍静静的听着他心跳的声音，那ว声音又快又强劲，就像节日的鼓点，就像她自己此刻๑的心情……
临海大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罢了，如今如琢在殿中省，承光和承禄在三卫都还算不错，过得几年，他们都出息了，咱们岂能还要靠着洛阳的那些收益？日后自有你们的好时辰”
崔氏越听越是心惊，这才深深叹服眼前这位生性骄奢的公主在眼光上的确比自己要毒辣得多，一步棋走出，竟是已๐然想得这般深远，难怪她一面默许了这门婚事，一面却还下了那么เ大的本钱去买宅院，选婢女，甚至要拿夫君的一个媵妾之ใ位来钓上那ว位身无所长的库狄家庶女，自己却还只道她是小题大做崔氏的脸上不由流露出由á衷的敬色，“媳妇迟钝，竟是到如今才明白大家的苦心您自然是长命百岁的，还要护佑着阿辉、阿妍他们长大成人，给您添上重孙重外孙呢。”
崔氏看着琉璃震惊慌乱ກ的脸色，笑得越发和煦ะ，“大娘客气什么？守约他原本就是在长公主ว跟前长大的，公主看他和自家子弟也不差什么เ。你可知道，守约先头的陆娘子正是长公主的义女，那一回，长公主ว送他们的宅子比这个还要大上三五倍，更莫说里面盛加雕饰，楼ä阁精绝，便是在长安城里也是数得上的好宅子，陆娘子不也照ั样收下了？”
河东公府的全套戏码这么快便要上演了么เ？琉璃心中念头微转，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崔氏，半晌才忙不迭才把匣子合上，往她手里塞：“使不得这般大礼ึ，琉璃如何消受得起？”
琉璃点了点头。
陆娘子似乎没料到เ她会这样坦然说出来，脸上露出了些许吃惊的神色，随即便是一丝愤然，“那些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你也听说了？”
琉璃不假思索的点头，“好。”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裴行俭突然开口道，“琉璃，明年我们找一个最近的日子就成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