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墨绿色襕袍的裴行俭神色沉静的走出正厅，在案几后坐了下来，目光在院内诸人脸上缓缓扫过，不少人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都护府大院里，正厅台阶上摆放着一张高案，台阶下则雁翅排开站了十几名差役，挑头的正是白三，阿成静静的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而院子两ä侧，一侧搭起了帐帘ຈ，帘ຈ内坐着都护府的官员们，另一侧则站了几十名被允许进府观案的民众，多是张二的族人和乔六的同窗，各自聚做一堆，也颇็有几个牛羊贩子和兽医，零散的站在两堆人中ณ间。
琉璃得意洋洋的一挑眉头，“这雕版之事再简单不过啦！世子有什么เ不明白的，尽管问我便是！”
麴崇裕下意识的便想皱眉，到底只是将眼帘微微垂了下来，“夫人奇思妙想，崇裕ษ佩服得很，只是有些细处尚琢磨不透，还望夫人指教。”
安十郎忙站起身来恭谨的行了一礼，“不敢当，在下见过世子。”
书房里，安十郎正坐得有些不耐烦，抬头四下打量着这间书房的布置。西州的房子寻常人家只是用黄色粗泥抹上一层，讲究些的用淡黄色细泥，只有安家这样的富户才会用白色细泥，而麴崇裕的书房抹着细泥却是白里隐隐透着点点青色，似乎ๆ还有些异样的芳香，安十郎正想凑近多看几眼，就听屋外一阵脚๐步声响，深青色的门帘一挑，麴崇裕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笑吟吟的走了进来，“真是抱歉，突然有些俗务要处置，让十郎久等了。”
看着裴行俭挺直的背影，麴崇裕的眼睛不由微微眯了起来，风飘飘本来在人群中与相熟ງ之人说笑，此时也走了过来，轻声道，“世子，裴长史竟是要自行担下此事么？”
安十郎叹了口气，“多谢世子一片好心，我这便去劝劝他。”说着走上几步，低声跟裴行俭说了几句，裴行俭却只是摇头，神色固执，待健仆们将十几皮袋的纸张都运了上去，更是向麴崇裕拱了拱手，便转身拉着安十郎一路进了东门。
琉璃回过神来，点头笑道，“都很妥当，你先去吩咐厨下备好午膳，再把西州这边我们需要送礼的几家族中ณ长辈名单列出来，待我们备好礼ึ品，你便带着上阿燕一家家的送到เ，说我改日再前去拜访。”
老何在她身后笑道，“因为ฦ十郎按说过几日便会过来，因此屋里前几日便清扫干净了，昨日又细细的收拾过一遍，用具一概ฐ都是新的，娘子若是觉得哪里不妥，吩咐老奴一声。老奴马上去换。”
大约是看见了琉璃脸上的迷惑神情，祇夫人轻声笑道，“让库狄夫人见笑了，这西州ะ城最是风大，因此修屋时多是掘地而居，十年前那ว位郭都督索性重新修整了一遍，将所有街道也都向下挖掘了一番，莫说库狄夫人，我们这些人几年前回来时也唬了一跳，好些日子出门都找不着路。不过这样一来，却也当真是少了好些风吹日晒之ใ苦，夫人住久了便知。”
穿过瓮城，便是一条大道随着斜坡向上而去。沿着大道继续往上走了百余步，道路才渐渐转为ฦ平坦。琉璃原本以为还在山崖之间，走了几步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座巨大的黄土迷宫之ใ中：脚下分明已๐经是休整过的平直道路，路边还有平民打扮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在好奇的向自己้一行人张望，然而道路两边却依然是山崖般敦实的高大土墙，一时让人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在一条幽深的街道上，还是一条宽广的壕沟里。
而远远看着大些的那个黄色方块，却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城池，离玉门关西南角不过几十步远，依稀看得见城门口有行人来往，无数炊烟从城墙中袅袅升起，看去充满了宁静的人间烟火气息，和雄峻的玉门关相映成趣。
马队又奔驰了一刻钟，玉门关已๐清晰可见，却见这座雄关便设在河西岸，把守着过河的要道，四面城墙看去都不过几十米长，高却足有一丈多，又挖着一圈十几米宽的壕沟，越到近前，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便越是逼人。
这个ฐ妖孽怎么这般早便回来了？琉璃不耐烦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马蹄声中，几支火把转眼来到เ近前，当先一人自然是那位麴崇裕ษ，还未到三人跟前便笑容满面的跳下了马，目光在穆三郎和琉璃身上一扫，对裴行俭笑道，“守约好雅兴，竟与夫人……”突然回过神来般看着穆三郎，脸上慢慢露出了奇异的神色。
走出酒肆的大门，琉璃抬头看了一眼，正是月初，夜色漆黑，城墙角楼早已๐半点影子都看不到。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跟在裴行俭身后往回走，听他与穆三郎客客气气的说着废话，眼见别院大门就在眼前，身后却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有人高声笑道，“前面可是守约？”
好容易喝过这一轮，麴崇裕ษ便击掌两下。帐中本来便立着一部乐่伎，原本曲音悠扬婉转，随着这两声掌击，顿时转为明快。帐外随即响起了清脆的铃声。两队头戴绣花卷边虚帽，身穿紫罗薄衫的女子翩然而入，那ว玲声竟是来自帽檐下缀着的一串ธ串金铃，而紫ใ裙低系，罗衫却只到เ腰上，衫下缀着细细银蔓花钿，飘荡间纤细柔软的腰肢若隐若现。
裴行俭笑着谢过，一饮而尽，帐篷里顿时热闹了起来，麴崇裕转头也敬了安十郎等人一杯，安十郎又站起来谢过麴玉郎这两年的照拂。琉璃刚ธ想多喝了两口驼蹄羹，风飘飘也移步过来，亲自给琉璃满了杯酒。
裴行俭微笑着摇了摇头，“名将固然名将，第一却是未必。”
琉璃悠然神往，轻声道，“匈奴不灭，何以家为，霍去病也算得上千古第一名将了罢。”
琉璃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柳阿监别来无恙。”
柳如月呆呆的看着琉璃，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响才道，“库狄画师？怎么会是你？你怎会……”她见过眼前这个人的次数虽然不多，却不可能认不出这张脸。
裴行俭松了口气，这才看向拦车之人，只见那ว人不过十五六岁，看打扮似乎是个唐人婢子，此刻脸色也吓得发白，哆嗦了两ä下才道，“你们、你们可是过了公验？能ม出城了？”
车里静了一下，才响起阿燕的声音，“娘子不打紧。”
这凉州城与别处不同，当年的大凉王宫、如今的姑臧府衙，是设在城的顶南头。车队走了足足有三四里地才到。裴行俭勒马四处打量了一番๘，向安氏叔侄拱了拱手，带着阿成转头离开。
阿成不由一呆，直到那边交割妥当，车马重新前行时，才叹道，“阿郎这样一说，倒也在理。”
门轻轻的又是一响，琉璃简直有想叹气的冲动，只是眼角瞟到เ那位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自己的身影，还是眼皮不抬的站了起来，动手把碗、箸都放回食盒，盖上盖子，这才望着他笑了笑，“有劳了。”
看着被*โ脆利落关上的木门，琉璃慢慢走到食案边坐了下来，白色粗瓷碗里漂浮着葱花和圆滚滚的馄饨，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入嘴热热的，却吃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饶是如此，她还是把这一碗吃了一半多才放下，胃里暖暖的感觉把胸ถ口的那点郁๗结驱散了不少。她放下竹著，长长的出了口气，无论如何，吃饱总是第一位的。
两个披帛女子将圆毯放到地上，自己脱履站了上去，随着手鼓“咚咚”两声，两人的双袖同时高高扬起，阿红五指一划，清越的琵琶声蓦ย然响起，那两人的身子便如风舞飞蓬般随着转了起来，先是慢转，随着手鼓和手鼓节奏转得越来越快，衣袖披帛都化成了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彩圈，琵琶声激越处，两ä人在旋转中摇摆腾跃，身姿百变，双足却始终没离开小圆毯一步，端的令人眼花缭乱。
却见耶仑领ๆ着十几个妙龄花容的胡女从后院了进来，有的怀里抱了琵琶、手鼓，有的臂上挽了披帛，手上则或持圆毯，或握金铃。那拿了乐器的几位在空地边沿随意或立或坐，坐在当中的，正是那位阿红，手里抱着的琵琶分外精美，神态也比适才放松了许多。
米大郎的目光在两ä位ji女身上转了一圈，在更加年轻丰腴的阿桂胸口停了停才转开，又等了半日，却不见后院有人出来，眉毛顿时立了起来，坐在食案另一角的大汉“忽”的站起，“我去看看”
坐在另一边的女子也笑，“叶奴姊姊的抱怨阿桂听得耳朵也起茧子了，这番莫饶了他”
裴行俭立刻用被子包住了她，“仔细冻着，你才睡了一个时辰，晚膳已经做好了，我现在就让她们送上来，你慢慢穿衣裳๙。”说着起身走了出去，身上早已穿得整整齐齐。
琉璃眨了眨眼睛，才想起睡前的事情，忙抬眼去看，却见屋里早ຉ已闪动着烛光，忙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在二门上刚刚上了马车，小檀的脸就垮了下来，“娘子，咱们难道便由着她这么欺负？一万贯，她怎么说得出她就是吃定了如今阿郎被贬，那ว几户人家断ษ然不敢跟她相争罢了要不，让婢子回去问问安家阿郎们？”
管事娘子额头见汗，却又不好拉琉璃，只能一面引路，一面赔着不是，琉璃脚步甚快，待后面抬檐子几人气喘吁吁的赶到时，却已๐是看得见河东公府的二门。
琉璃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心情一片安宁，听着他又叹息了一声，只得抬头也叹了口气，“今*โ*โ是去上过香么？衣服上的香烛味，比我身上的灰尘味怎么还要大些？像咱们如今这样，算不算臭味相投？”
裴行俭怔怔的看着她，良久才叹了口气，将琉璃整个人环入了自己的怀中。
雪奴怔了半晌，突然俯身端端正正的磕了个头，“娘子大恩，雪奴不敢空言一个ฐ谢字。雪奴今日所为，并非不知好歹，实有心愿未了，不能安享温饱，才起了恳请娘子放良的心思，绝非有意欺娘子心善。至于千金之债，娘子可以当做没听见，雪奴却绝不敢当做没说过。雪奴恳请娘子保重贵体，雪奴若得不死，日后必结草衔环以报大恩。雪奴这便告退”
雪奴猛的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看着琉璃，琉璃神色平静的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了许多，“我知道你有法子转回良籍，只是毕竟是河东公府买了你去，你要扳转此事，想来要付出不少代价，不如我来出面，你便当我是用你买了个好名声。你若有靠得住的落足之ใ处，待管家回来之ใ时，便可自行离府，给你做的衣服头面，用得着的也可以一并带走，你出去之后，与这府里再无干系，走时也不必再来上房。”难得遇到เ这般有个性的美女，若能这样好聚好散，其实也是桩不错的买卖。
琉璃笑得柔和无比，“婶婶怎么เ没说？适才不是是婶婶告诉琉璃，与其这样纠缠不清，不如卖了干净，叔叔婶婶们也绝不会因此怪罪我么？又说了，二十万贯也不算少，这样一来，有婶婶把了关，琉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郑氏心里一突，忙不迭的摆手道，“我哪里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哪里当得个谢字？”
苏定方点头不语，半晌叹道，“我明白了，便如战场两军对决，圣上久居守势，如今突动后军，看着似乎与前军无关，其意却正在扭转局势、中ณ盘决胜。说到底，我等都是……只是守约，我怎么听你师母说，如今拥立武昭仪之人，大半名声似乎ๆ都不甚佳？”
裴行俭点了点头，“恩师请想，两年多前那场大案，牵连了多少金枝玉叶、文臣武将？宗室之中ณ威แ望素著的吴王、江夏王，朝堂之上贵为宰相的宇文侍中ณ，何其无辜，只因与长孙太尉素来不睦，不是被杀，便是被贬。当日我曾去过刑é场，那些鲜ຒ血人头，我一个外人看着都心惊，何况圣上？这几年来，圣上垂拱而治，朝堂大事、群臣任免，均由太尉一言而决，连如今的皇后、太子也都是太尉一系的，圣上纵然性子仁厚，只怕念及日后，也难以自安。”
屋外传来了小檀的声音“娘子、阿郎，水已经备好了。”裴行俭微微一笑，拿起衣物自己้走了出去。
琉璃认真的点了点头，看见裴行俭眼里露出的欣慰之色，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窥一斑便可知全貌，他的眼光的确精准，只是为什么到头来，以身犯险的却是他自己？
琉璃的笑容半丝也没变，“不用修宗祠，还有族学，还有祭田，日后还可以买几处院子安置来京求学赶考的族人学子。咱们族人虽然凋零了些，日后自然会慢慢人丁兴旺，求学待选的也会一年比一年多，哪一年不会有几桩事情出来？届时，琉璃再看收益，每年与诸位婶子商议着用便是了。”
刘氏不由大吃了一惊，再看看几位同族的妯娌๒，顿时明白过来：这库狄氏不但是要重修宗祠，而且把颇有些体面和油水的活儿都分给了这几家，她们定是动了私心不愿告诉自己，难怪她们先前一言不发，如今又是这样一副神色……她心思转了几转，神色有些冷峭，“原来竟是如此只是我却不明白了，这宗祠难道年年要修不成？”
杨老夫人便转头道，“媚娘原是从小便爱玩会玩，莫说你们姊妹，便是你们那些交好的闺秀里，有谁玩得过她？”
琉璃想了想，点头道，“射覆倒没见昭仪玩过，只是记得我们有时玩起投壶、双陆、斗草，昭仪若是有兴致加入，竟样样都是极在行的。”
钟็夫人忙摆手道，“不过是照样修一座出来，难道还要你出钱帛ຑ不成？”
武夫人忙问，“这却要花上多少钱帛？”
这萧医师便叹道，“若是三日前便治，某有八九分把握，如今最多也就剩下三分了。”
库狄延忠看见珊瑚的模样，脸色早ຉ已发白，听了这话忙问，“如今可还治得？”
裴行俭看着琉璃不语，突然挑眉一笑，“若不如此，你焉能饶了我？”
琉璃奇道，“那你哀声叹气作甚？”
他指了指地图，“裴守约定然早已留แ意了此案，看出盗牛贼一定住在西州城，而且牛犊这般大的东西，岂是随意偷得走的？此人连偷二十多头都无人发现，自然是平日里便走乡串户、常带着牛犊来往的，想来不是牛羊贩子，便是兽医因此才不曾露出马脚。你可记得，那日审案前贴出的告示里说了，官府要连审争牛、盗牛两ä案，除了张乔两ä家的亲朋故旧可以到府里听案，熟知牛羊牙口品种的西州百姓也可到เ场旁听、帮助长官辨别牛犊？”
王君孟怔了片刻，恍然大悟，“裴守约是故意如此安排，钓ี那韩四自己้上钩？”
麴崇裕点了点头，“若我是韩四，明明自己安好无损，官府却说要审理盗牛之ใ案了，明明那ว些牛犊自己都已经吃掉分掉，官府却说都已๐寻了出来，还要找人来辨别ี，岂能ม不过来看个ฐ笑话热闹？”
王君孟接着道，“待韩四自投罗网，裴守约再虚言一诈，他便上了恶当”
麴崇裕ษ摇头，“并非如此，我记得那日裴守约数三个ฐ数之前，我曾见到他的随从就站在牛贩兽医的人群之中，想来裴守约早ຉ已๐发现韩四神情不对，让自己随从给他透了底。他若不自认，也会被裴守约的随从当场扭住，到เ时更是法网难逃，不如配合裴守约来个ฐ自行出首，以免流放之ใ苦。”
王君孟跺脚๐叹道，“原来如此此事说穿了，半点不奇，却让裴守约如此装神弄鬼了一回”
麴崇裕冷哼了一声，“半点不奇，你能ม想得到么？你能ม把那日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么？连我都被他算计，当着西州ะ人的面保了张二那ว货你没看见，西州官员如今看裴守约的眼神都和从前不同了？更莫说那ว些无知愚民不是如此，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让他去掌管税赋之事？”
王君孟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沮丧ç之ใ色，想了片刻后还是抬头笑道，“裴守约说来不过是有些小手段，可这西州的税赋，根本就是无法可解，西州一万多户，谁没欠个三五年的租庸？他又不是当年的郭都护，能用兵丁入户强收，便是后来那ว位宗室重臣柴都护，不也是无法，只能由大伙儿欠下去，我就不信他能变出金山银山来”
麴崇裕脸色却十分沉重，“若不是如今局面难以扭转，你当我愿意动用此事来为难裴守约？咱们一回西州，便置办工ื坊、优待行商，将全州上下官员腰带都勒得紧紧ู的，所为何来？”
王君孟一呆，“玉郎……”
麴崇裕ษ摆了摆手，“我心中有数，今年唐军必然西伐，西州库房所余，实在不够军中粮草？的确需得催缴些租庸。这等得罪全州百姓之事，裴守约不做，谁来做？你说的不错，他再是计谋过人，对着这西州的赋税，却也绝无解决之道”
他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指在西州地域图上缓缓划过，脸上露出了奇妙的微笑，“当年那位天可汗灭我高昌，郭都护更是以铁血手段，数年内便将西州从上到下推行了唐制，只道是将大唐恩泽遍布西域，却不知是把我西州子民逼得无路可走，我如今倒要看一看，这位裴守约能在这般绝境中怎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