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氏见琉璃还在发呆，走上一步，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压低了声音，“大娘可是认识外面之人？”
那位上座呵呵的笑了起来，“舍经乃是一桩大功德，老衲感谢还来不及，焉敢置喙？”说话间，帘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琉璃心头满是困惑，听这意思是大佛寺里有和尚要打官司，而麴崇裕主ว动过来保证不会让“居心不良”的人打扰佛寺……他说的难道是，裴行俭？他以为裴行俭是什么人？这大佛寺的确是西州的头等丰裕之处，但裴行俭怎么会做这种借着打官司敲寺庙竹杠的事情？
黎大匠摇了摇头，“库狄娘子倒不是寻常妇人。”他身边的小匠人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黎大匠也立刻醒悟过来，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假装ณ没有看见麴世子那横过来的冷冷眼光。
麴崇裕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午时，不由嘲讽的一笑，“一个妇道人家，吃不得苦也是寻常。”这种天气，这种地方แ，连风飘飘每次来了说完话都恨不得拔腿就走，那库狄氏前日能呆上一整天也算是做足了样子
王君孟点了点头，“自然记得，虽没见过，听说是宗室里极有权势的一个，那ว一位……有人不是说她是‘小临ภ海’么？”
麴崇裕语气淡漠的道，“你可还记得长安的那位临ภ海ร大长公主？”
范羔侧身让开半步，脸色沉得有些发黑——这位裴长史，竟是要拿西州ะ的赋税来市恩于民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他冷冷看向了裴行俭，却见他微微一怔，突然对着跪倒的人群深深的还了一礼，随即才直起了身子，“大家不必谢我，都起来说话”
裴行俭忙上前一步就要将他们扶起，后面的人群突然静了一静，随即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转眼便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多谢裴长史”的声音越来越洪亮。
裴行俭的目光似乎一直看进了琉璃的眼底，嘴角的微笑越来越深，突然伸手将她额前垂下一缕秀发拢到了耳后，手指在她脸颊๐上轻柔的划过，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你也要当心些，过几天我出去时，阿古会留在府里，你若要出门，一定要带上他。”
琉璃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向裴行俭，她为什么เ要劝他躲开？他来西州，不就是为ฦ了治理一方、稳固后防的吗？难道还拦着他，说这样做有风险？做什么เ事情没有风险？反正她也习惯了。
琉璃想了想，隐隐记得裴行俭提过麴崇裕ษ不是让他管刑讼，便会让他管赋税，西州ะ的赋税难道有很大的问题？裴行俭看着琉璃困惑的脸色，笑了笑，“西州的赋税之累已๐是积重难返，任谁也不可能ม解决得了。一个处置不当，便是民怨沸腾。”
琉璃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裴行俭微笑着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麴崇裕今日找到เ我，说是西州刑讼之事已是无可担忧，倒是赋税之上还颇็有些难题，希望我这做长史的能出手整顿一番๘。”
院子里，几个打扮体面的张氏族人相视一眼，脸上不禁都显出了几分得意，还算这个长史识相十几士子模样的年轻人则是愕然之ใ后，便露出愤愤之色——这一案等了这么许久ื终于开堂了，没想到这新来的裴长史却也是个ฐ欺软怕硬
裴行俭神色平静的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原来是张骑尉。来人，看座。”
麴崇裕ษ不由惊讶的挑起了眉头，“夹缬店？”
琉璃摇头道，“是何道理我却不知，只知夹缬店里所有的刻花木板都须ี如此处置过一遍，不然雕刻时便容易毛边。这般的木板西州城里大约也就是夹缬店里还有一些。”
他怎么能ม这么理直气壮的问出来？看着麴崇裕含笑的面孔，安十郎顿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麴崇裕ษ点了点头，语气越发清雅，“我猜也是如此，只是十郎也知晓，我这人最是好奇，这两日也试着用木板雕过，却怎么เ也找不到窍门，这字该如何在板上印成反文，什么样的木板才经得起刀雕墨蚀？不知十郎可否教我？”
“还有，那位宫女记得说是四处在寻找家人的，如今可有了消息？”
麴崇裕笑得十分优雅，“原先我是不曾留意过府里的杂役，前不久一番询问之下，倒是找到เ了好几个人才，正该好好给裴守约效力才是。”
他不是开玩笑？琉璃诧异的看向他，“你刚来西州，难道不用处理公务、结交同僚？”
琉璃一愣，说来这些族人血脉ำ已远，并不是正经的长辈，自己้身为安家的女儿，去结交一番๘还说得过去，可裴行俭身为西州长史，便是这一方แ土地的父母官，以晚辈之ใ礼去拜访胡商……裴行俭见她呆呆的看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发什么呆？待会儿送礼时递话时记得捎上我。”
脱下衣服，琉璃一步一步走进浴桶，憋了口气深深的沉入水里，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变得暖洋洋的，幸福的小泡泡一串ธ串的向水面上冒了出去。
这一路上，大海ร道里自不必说，滴水如金，就算是建在有水源处的驿馆，也概无浴桶供应，能用热水擦身便已是奢侈，而大沙海客栈里那个浴桶比脚盆也大不了太多，又怎能跟眼前这个相比？
裴行俭笑道，“她辛苦什么？倒是辛苦了风娘子，守约在此谢过。”
琉璃没精打采的点了点头，麴崇裕目光在两ä人脸上一溜，脸上露出了笑容，“夫人辛苦了。”
琉璃本来已略๓松了口气，见了他的神色一颗心不由又提了起来，裴行俭也怔了一下，眉头微皱，“是穆家三郎。”
麴崇裕“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憾色，“原来如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长眉一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知这位小郎君如何称呼？”
裴行俭笑着摇头，“风流二字，焉敢在玉郎面前提起。”
麴崇裕修眉一挑，笑意直入眼底，“好句久闻守约文采风流，果然名不虚传。想来西州山水，也该因守约而增色”
过了祁连山不久，便能ม看见匈奴民歌里所唱的那座焉支山，其名却来源于山上盛产的红蓝ณ花，可用于制做胭脂——而祁แ连山下则是有着西北最好的马场；因此匈奴人才有妇女无颜色，六畜不蕃息之叹。焉支山北麓便是著名的甘州ะ，因立城之时便本着“断匈奴之ใ臂，张大汉之ใ腋”的雄心，又名张掖，繁华之ใ处虽然比起凉州来略有不及，却也自有一番生机。
之ใ后几日，因天晴风息，琉璃每日倒有一半时间在车外，与裴行俭并辔而行，喁喁细语。裴行俭虽也是第一回踏上这西北塞上，但他胸中ณ自有书卷，又愿意请教十郎、老康等人，因此一路上的风光典故竟是如数家珍。
柳如月一怔，“难不成外面那位官人便是你的夫君？只是你们……”
琉璃笑而不语，这句话她也很想问好不好？只是想到เ裴行俭说的话，还是微笑着答道，“阿监可是中秋前便离开了长安？你有所不知，中秋的次日，裴明府便因不慎被长孙太尉设计，落了个罪名，索ิ性向圣上自请去往西州赎罪。”
安十郎不由踌躇起来，一路上添两个人，并不会增加多少麻烦，到เ了西州便能ม净赚十金，所得的确不少。他正想回头去问裴行俭，就见酒肆门口走出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穿得十分素净，生着圆润甜美的面孔，微笑着向这边行了一礼，举止落落大方แ，竟是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康四郎点头笑道，“正是。我也知十郎的顾ุ虑，只是这位娘子并非寻常人家，她原是宫女，在宫里呆了七八年，出来时家人却全去了西州ะ，只能托身商队去寻家人。我反复查过，文书都是全的，这才答应了她，如今遇上此事，我原是要退了酬金，她却分文不要，只要我荐她入旁的商队一道西去便好，我也只能来碰碰运气。这两ä日里便只有你们商队出衙是往西行。这位娘子一路上都十分本分，骑马娴熟，也吃得苦，她的归乡文书早已在府衙盖印，只是单身上不得路，又是思家心切。十郎若能成全，倒也不比带车丝绸得利少。”
安十郎笑着道了谢，领ๆ着一行人进了院门，商队里的几位胡商拿了各自的过所到เ堂上回话，余者都等在庭院里。此事这一路上业已办了若干回，琉璃只觉得气氛颇有些不对，忙问那ว几个胡婢到เ底出了何事，那ว几人却也说不出个ฐ所以然来。
安十郎忙转身笑道，“正是在下，烦劳您了。”不动声色的将一枚萨珊银币塞到了门吏手中，门吏脸色顿时舒展了些许，低声道，“进去回话时当心些，切莫顶撞。”
琉璃不由摇了摇头，有些讽刺๐的笑了起来，“裴郎君，你从不曾小瞧我，你是高看了我，以为我有那ว种高雅之ใ量，能ม在长安那等繁花似锦之地，风雅应答之ใ场如鱼得水。其实我性子疏懒，生平所愿，不过是不用整日仰人鼻息、勾心斗角，不过是能ม做些自己喜爱之事。”
裴行俭闭上双眼叹了口气，“琉璃，我知错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错待了你，是我小瞧了你，只是，你又何必如此自轻？你便是从此再不看我一眼，我又怎会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裴九点头不语，一面端着酒杯缓缓而饮，白皙修长的手指却随着乐่声轻轻的敲打着节拍。
阿成红着脸笑道，“阿郎，这个我见过，是拓枝舞”
果然那ว位青袍男子淡然一笑，开口竟是一口标准的长安官话，“不住店，听闻你家老酒酿得甚好，特来叨扰。”
老秦忙从算筹上抬起了头，厅堂里众人的目光也看向大门，却见从门口毡帘一挑，走进来两个年轻男子，头前一个年纪略大，瘦高身材，穿着深青色的圆领夹袍，后面一个则是不到เ二十的少年人，两ä人都是手上空空。老秦忍不住瞪了四虎一眼：这像是住店客人的模样么？估计不是来前厅喝酒，便是到后院寻人问货的
琉璃倒真是有几分饿了，吃了两个小胡饼，又喝了一碗汤，回头看裴行俭，却是手里拿着一个胡饼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行俭微笑不语，半晌才道，“快些吃吧，胡饼凉了便不香脆。”
阿霓忙谢了，琉璃摆了摆手，又笑着看向小檀，“你莫急，你嘴角伶俐，待会儿回了府，让阿古带你到เ中眷裴几个ฐ叔父家中报个ฐ信，就说后日午初，请叔父婶娘们到家庙前议事，记得把今日之事和大长公主的出价也说一遍，省的她们到时抱怨我。待办完此事，明晨你也带上几色礼物，和阿琴一道去几位舅父那边告个别。”
琉璃往窗外看了一眼，扬声道，“阿古，咱们往西走，走宣阳坊东门那ว条道回府。”
一轮圆月渐渐升上中天，月光从上房半开的南窗里透了进来，把床前映得一片银白，裴行俭听着琉璃早已变得悠长的呼吸，轻轻坐了起来，回头又看了一眼，罗帐的阴影里，她的轮廓并不清楚，裴行俭却依然看了很久，这才披衣穿鞋，随手束起头发，悄然走出门去。
………………
辰正一刻，随着悠扬的雅乐之声奏响，太极殿里参加常朝的数百名五品以上文武官员齐刷刷็的避席肃立、抱手长揖，大殿南面正中那张足有半丈多宽的龙床上，高宗神色漠然的站了起来，转身向东缓步而行。待那身赭黄色的龙袍消เ失在东亭门外，遍布太极殿内外的一对对仪仗也随即有条不紊的逐一退下。
………………
这一日，裴行俭从衙里回来时，一眼看见琉璃身上那件竖得高高的直领ๆ衫子，便笑了起来，“早知如此，真该在你脸上留个印。”
阿燕也笑道，“娘子这话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