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的冬夜分外漫长，相比栅栏对面的笑语不绝人流不断，伊州ะ兵士难免愈发觉得寒冷无聊，只觉得自己身边的火把的光亮都比那边黯淡许多。
这一夜，西州府兵们靠着长街的西墙扎起了毡帐，安排人手轮流值守，各坊的宵禁也悄然解除，直到午夜，各家出门给府兵们送宵夜的人依旧络绎不绝。伊州边军在一番商议之后也沿着东墙根扎下了帐篷，一道简易的栅栏沿着长街中线树了起来。栅栏两边值守的兵卒相距不过几步，面容可见，低语可闻。
苏南瑾愣了一下才道，“用过了。”
麴崇裕ษ掸了掸衣袖，游目四望，就像没听到苏南瑾的话，倒是裴行俭点了点头，“的确是有些日子，对了，子玉可是已用过午膳了？”
琉璃应声答道，“请问卢主簿，我怎么污蔑上峰了？西州不是军营，是谁给苏大都护这么大的权柄，可以不报朝廷便纵兵围困府衙捉拿三品大员？西疆ຆ谁人不知此次出兵全仗麴都督尽心尽力，筹措粮米军资，半分不少，麴世子与裴长史为护军资，更是刚刚杀贼一千多级，功劳卓著，转头便说他们谋反，真真是岂有此理！若他们也会谋反，那ว西疆ຆ谁人还能清白？”
卢青岩脸色早已变了几变，心头又惊又怒，实在不知这位库狄氏到เ底是看出了什么，还是信口胡说，竟能如此惑众。他定了定神，走上了一步，沉声道，“长史夫人，你也是官家女眷，岂不知污蔑上峰是何等罪状，若是再如此胡言乱语，休怪在下冒犯了！”
琉璃也笑道，“可见飘飘是个ฐ有口福的，云伊一年里难得下几次厨，今日便赶上了。”
云伊哈哈大笑，“你又哄我！从高昌到这里足足有百来里路，你也是一早祭过灶便往这边赶了吧？”
这个ฐ笑容里似乎ๆ别ี有一种意味，麴镜唐微微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把她送到了院门，眼见平日跟着张敏娘的那ว个婢女一脸惊魂未定的迎了上来，这才转身回了内院，低声问自己的婢女，“你可听见适才张娘子与云娘说了些什么เ？”
张敏娘依然是垂着眼帘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脸色略有些苍白，神色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看着麴镜唐，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ฐ笑容，“今日有劳你和云娘了，请你待会儿记得替我向她道声谢。”
云伊忙摆手，“跟我无干！”又指着镜娘道，“姊姊你不知道，她只是在人前装仙女，其实性子比我还坏，最会说怪话，今日还说，那些女人只怕都是跳蚤转世，眼见冬日到了，不巴住个苦主吸血取暖如何过得去？”
小米忙笑着应了声“是”，琉璃不由á转头看了云伊一眼，心里好不纳闷：镜娘搬到世子府也不过两ä个ฐ多月的光景，难道就传染上了云伊的疲赖？
裴行俭轻轻的摇了摇头，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张怀寂，“张参军，你与里面的士卒到底相熟一些，受降之ใ事，便交给你来处置罢。”
绥观扶着车厢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两辆马车间的空隙处，低头看了一眼倒毙在地上的爱马，眼眶一热，不敢多看，走上一步高声呼喝道，“放下刀箭，下马！”
仿佛有一层薄纸被瞬间扯落，将他一直不敢正视的东西统统揭了出来，张怀寂怔怔的转头看着外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麴崇裕ษ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讽，“这便要去问你的那位簇新的妹婿了。张参军，饶你也是将门之后，难不成到现在还不明白，从西州ะ筹粮的军令下达那日起，有人等的便是今日？”
麴崇裕冷哼一声，再也懒得说一个字。他不介意走这一趟，也不介意一路上对苏南瑾冷嘲热讽，看着他时时气得脸色发青后冷笑着走开，只是想到เ自己如今就是一个刚出炉的人形胡饼，热腾腾的引人下手，却不由依然有些气闷！
裴行俭点头笑道，“玉郎果然有识人之ใ明，行俭佩服。”
也就是说，苏大都护还会用兵，还会征粮？众人心头顿ู时松了一些：正是，来日方长，自己当初之所以决定与苏公子亲近，图的不就是一个来日方แ长么？
卢青岩站直身子，连连摇头，“此次之ใ事，苏公子的确是有负诸位所托，只是公子有云，来日方长，苏大都护既然奉命统领西疆，自然要讨平宵小，令西疆无癣疥之忧，诸位手中粮米，又何愁派不上用场？”
琉璃不由吃了一惊，“怎么会转给她？”
她的笑容太过轻松愉悦，裴行俭的目光停在了这张笑脸上，眸子微微一凝，不经意般挑了挑眉，“说来倒是有些可惜，今日麴玉郎把白叠坊转给他那位庶母了。”
他霍然转过身，“报！”
眼见窗外的那抹曙光从微弱渐渐转为ฦ明朗，麴崇裕ษ的心头却是越来越沉，好容易帘ຈ外才传来了长随声音，“世子……”
张怀寂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咳了两声才笑道，“有劳敏娘了。”
张敏娘抬起头来，神色里带着一股沉稳的宁静，“阿兄不必多虑，敏娘虽然鲁莽，何曾言而无信过？如今这紧ู要关头，又怎会不识大局？”她忽而嫣然一笑，“今日敏娘定然会好好弹琴，旁的事情阿兄看着安排便是。”
张怀寂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呵呵的一笑，“世子客气了。说来此事的确是匆忙了些，家父此次并非大寿之年，原是打算设个家宴便罢，因家母身子不好，有卜者云要以喜气冲之，这才匆匆定下此事，世子放心，你如今管着筹粮的大事，家父是明理之人，定然不会苛求。”
麴崇裕看着手头这张大红泥金的帖子，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起来，“伯父的生辰，崇裕ษ原该登门贺拜，只是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这几日我的确是分身乏็术，还望张兄在伯父面前美言几句，莫让伯父见怪。”
对上这冰冷的眼神，众人都是心中一凛，忙不迭的低下了头，含含糊糊的应了，心里暗道一声晦气：自己只想麴都督统领此事，是个好说话的，怎么เ忘了世子却是一个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厉害角色，早知如此，还不如让裴长史来收……
麴崇裕淡然道，“既是今日请诸位过来，自然便按今日的价钱，诸位请放心，我与裴长史已调集了数万石粮米，定不会让西州粮价继续上涨，也免得有人囤积居奇，要在此事发上一笔横财才肯罢休。”他的眸子慢慢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麴氏与在座诸族历来同进退共福祸，此次遇到难关，自然还望诸位略施援手，日后定然不会亏待各家，不知诸位族长还有何事要问？”
琉璃笑道，“过两日再告诉你！”这半个ฐ月里，裴行俭的应酬竟是格外的多，她这才有些技痒……心里突然一动，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裴行俭笑着说了声“有理，”又不大在意的挥了挥手，“此事你拿主意，横竖她要做的无非是那ว些，你客客气气的远着些便是。”又问，“你这几日在忙什么？听说云娘日日都要在这里呆上大半天，还是吹拉弹唱的。”
她看着琉璃，满眼恳切，“姊姊，你午间跟我说的那ว些，从那天起我便都知道了，男人家说话原是要算数的，再说我也不愿跟他回长安！长安的规矩那么多，我在那里便像坐牢一般，我虽然喜欢和玉郎在一起，却不想一生便在那个大牢笼里过活！我还是宁可回草原上重新嫁个汉子，生些娃娃，偶然间想一想这段日子，也就罢了。”
“我心里更是难受，那ว时飘飘还在为玉郎做事，多亏她开解过我两回，我想着总要再试一试才好死心回家。不知怎么的，之后玉郎待我竟比原先好了些。没过多久ื，再遇到เ这位张娘子，她也热心了许多，可我心里已有了疙瘩，不愿与她多说。她竟与我哭了一回，说起她的身世处境，说是处处都不得已，又与我说，玉郎心如铁石，她是家中的安排，别无法子，只能等他，让我莫要浪费光阴，像她一样被耽误了去。我思来想去还是找到玉郎直接问了他此事。玉郎便问我，若我是张娘子会如何，我道，他若心里能ม容下我，我便与他在一起，旁的事情与我何干？他若心里容不下我，给我一句痛快话，我便回家，再不扰他。玉郎想了两日才问我，可肯受委屈……”
麴智湛的脸色顿ู时一松，一直低眉顺眼站在亭子下面的几个婢女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色，神情里也都露出了几分放松与欢喜。仿佛一阵秋风吹过，带走了院子里那股凝重的气息，连高墙外照进的黄昏斜晖都变得明朗轻快了许多。
裴行俭抬头看着这张脸孔，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都督这些年待行俭的恩义แ，行俭没齿难忘，若是保得张娘子一生平安，便能报答都督一二，行俭愿意一试。”
麴崇裕ษ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了起来，“你的耳目越发灵敏了。”
裴行俭笑道，“不过是羯猎颠的一些旧部而已，想来成不了什么气候。”
琉璃心里一动：来了！含笑回道，“托福，比往年倒是好些。”
祇夫人也笑着看向琉璃，“今年秋凉得早ຉ，不知夫人身子可还好？”
云伊听到他的声音，神色立刻收敛了许多，叫了声“姊夫”，又茫然的道，“我只是回去换了件衣裳便过来了，无人与我说过什么เ，横竖什么宴的我都不爱去，那ว样的吃酒说话，还不如坐在屋中等明年下雨！”
裴行俭一直站在库房门口，此时才淡淡的道，“云娘，祇夫人可跟你说了都护府明日有小宴？”
到了第二日，阿史那ว弥射便带了部将们离去，临行倒是给方烈颇็留了些金银之物，裴行俭便帮他在曲水坊就近寻了一处院落，操办起了婚事。双方既无亲属长辈，婚事便也办得简单，一封婚书带着聘礼ึ进了柳如月的小院子，隔一日的夜间，一抬肩舆把她抬到了匆匆收拾出来的新宅。
裴行俭看了琉璃好一会儿，低头吻在了她的脸颊上，喃喃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
裴行俭怔了片刻๑才笑道，“我倒宁可做陈庆之。”
琉璃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守约，你若生在那般的乱世，会做阮籍还是嵇康？”按阮籍传的说法，阮籍也是胸ถ怀济世之志，却生于“名士少有全者”的乱世之ใ中，只能不参与巳时，沉醉于美酒名琴，借此自保，躲过了嵇康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命运，而在大唐，这一代文臣武将少有全者的乱ກ世也快要来了……
裴行俭黯然摇了摇头，“不怨旁人，都是弟子不好。琉璃的身子一直便弱，早些年那场大病已是掏空了底子，与我成亲之ใ后更是劳心费神，不过是全凭她自己强撑着，因此一旦发作起来，才格外凶险。”
堂屋里，麴崇裕得了消เ息便赶将过来，见到เ苏定方便又说了一篇抱歉之ใ语。苏定方只点头一笑，又寒暄了两句，便道声失陪，将裴行俭叫到了东间书房，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记得大娘的身子一贯还好，此次怎会病到เ如此田地？听你这几日打发的庶仆们回报，竟是九死一生，麴世子又道的是哪门子歉？你们可是被人算计了？”
朦胧中ณ，似乎有柔软而微凉的东西轻轻的碰触着她的额头、面颊๐，琉璃嘟囔出了一声“别ี闹”才蓦ย然清醒过来，睁眼便看见了裴行俭的面孔，一双眼睛里分明满含着笑意，她慢慢的也笑了起来，“可是一切还好？”
琉璃这才一个ฐ寒战回过神来，几步回了屋，这西州的冬日虽然不甚寒冷，但腊月里吹起的北风依然有几分刺๐骨，她一进屋就打了几个喷嚏，阿燕忙去煮了碗姜ä汤，琉璃喝了几口便放到了一边。她的这副身子骨虽然看着有些瘦弱，这几年里却几乎ๆ是百病不侵，略冻着点自然不算什么。只是到เ底心里有事，这一夜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直到高窗外已是略透了些清光进来，这才沉沉睡去。
他们的身后，那位校尉早已看得呆了。适才裴行俭突然出手分开他们走向西州ะ人群时，他才蓦然意识到，这个一直温和沉默的文官，绝不像他看起来那般儒雅无害，而一入西州地界后，路上遇到的所有西州人听到“裴长史”三个ฐ字后露出的那ว种崇敬和此刻人群的狂热，让他不知为什么竟是一阵心虚，一时竟是不敢再去阻拦，但若是让裴行俭就这么凯旋๙般的回了西州城……他不由皱起了眉头，厉声喝道，“站住！”
裴行俭明显的怔了一下，还未开口，身后的西州人已哄笑着围了上来，拥簇着两人往西州ะ的城门走去。
琉璃松了口气，笑着欠身，“多谢韩医师。”
琉璃还在犹豫，韩四已๐木然道，“我会守着这米大，能救便救，不能ม救也送他一程！”
她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这张过关文书，纸是益州黄麻纸，墨是寻常的松烟墨，家中都有，字迹也十分寻常，只是西州府的官印仿起来要费些功夫，却也不会太难，起码比她在美院时仿造过的早ຉ年老式月票来，要容易太多了……
琉璃淡淡的一笑，“有备无患。”屠城的事情太大，既然如今没能抢到先手，她不能把所有的宝都押在麴崇裕ษ的良心上。有了这两样东西，就算麴崇裕袖手旁้观，她也能ม造出一份足以乱真的过所文书，以阿古的身手和阅历，应当能以安家的信物木牌一路在各城池换马，将消息传回长安。
来济的眼中也是微热，“你快回去吧，当日多亏你机灵，我才能逃出生天，如今又要劳你送我最后一程，阿寿，来济多谢你了！”说完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催马冲向几百步外的突厥阵营。
阿寿怔了一下，突然把手里的盔甲一放，爬起身来拔腿便追了过去。
城门一开，突厥骑兵们便有些相顾愕然——这位唐人大官，真的来送死了？眼见他脱去盔甲冲将过来，阵营里更是一片哗然，“这个ฐ唐人是疯了么？”有人张弓搭箭，便要射去。阿史那都支却沉声喝道，“不许放箭，来人，迎敌！”他的声音沉肃之极，“唐人虽是可恶，此人倒不失为一条汉子，咱们便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数十匹突厥战马迅速列成了扇形的队伍，骑士们高举弯刀，在马蹄声中挥刀迎向来济。
庭州ะ城头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屏住气息，睁大眼睛看着城下不远处，那ว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和一个踉跄奔跑的瘦小身影，正在冲向像黑色浪潮般涌上突厥战马，转眼便被淹没在那个黑色的浪ฐ头之中。
庭州长史慢慢闭上了双眼，猛然间大喝了一声，“关上城门！死守庭州！”
“死守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