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瑾只是低头不语，腮边肌肉却明显的鼓了出来。这一个月里，他和苏氏亲兵们一道被押入了庭州府军的营房，没日没夜的修葺城中被损毁的城墙房屋。他哪里吃过这种苦？眼见裴行俭并不格外理会他，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没几日便拒不出营。裴行俭也不多说，只让人将他请入牢房歇息了两ä日，再出来时，这才不敢再抱怨一句。待得听说苏海ร政以军资贿赂吐蕃，躲入疏勒城不敢再出后，从庭州回西州的这一路上，整整四日里，他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麴崇裕笑吟吟的抱了抱手，“苏公子，好久ื不见，怎么清减了许多？公子放心，西州城如今倒不会有突厥大军来犯，不然麴某还要去寻公子的换洗衣裳，实在也太过麻烦！”
阿史那都支身后的一员部将忙道，“长史，并非我等要杀这位刺史！实在是这位刺史有些古怪！”
裴行俭却叹了口气，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吐屯或许不知，庭州的来刺史与裴某颇็有交情……”
裴行俭点了点头，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铿锵，“苍天有眼，自当如此！”
袁旅正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抬头望着庭州ะ的方向，深深的叹了口气。那ว位刺史真真是条汉子，便是他这般的粗人听到เ西州白骑尉派人送来的消息，心里都是百感交集，也难怪裴长史这几日来都是不大爱说话。他想了片刻๑才道，“来刺史如此勇烈之ใ举，子孙必有福报。”
琉璃一大早ຉ便打发下人把给亲朋好友们准备的节礼送上了门去，不多时也收到了好些回礼。到了午前，她略加收拾便去了康氏那边。安三郎与几位安家族兄弟依然还未回转，只有安家女眷们一道吃了顿丰盛的午宴。
或许是因为这个冬日格外寒冷，难得的一场冬雪，在西州ะ家家户户的屋檐上存了两三日才渐渐化去。到เ了初七人日这天，积雪化尽，天空放晴，整个ฐ西州城都显得比平日干净清爽了许多。走家串户的妇人们发间飘动的金银人胜，在冬日的阳光下闪动着明快的光泽，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再次响彻西州的大街小巷。数百里外的那些战事，似乎ๆ变成了一件极遥远的事情，只有见不到太多青壮男子身影的街头，隐隐透露出一丝与往年不同的气息。
剩ທ下的二百多名西州ะ民勇很快也聚拢在一起，白三郎提马上来向裴行俭行了一礼，“长史，小的告辞了。”
说话间，卢青岩带着伊州边军中ณ的一队人马也跟了上来。不多时，西州民勇中ณ的三百来人和三百名伊州边军列成了一个松散的队型，全是一骑双马，每人带着十日的粮草和数囊火箭，随着一声喝令，向西奔驰而去。
卢青岩叹了口气，“公子放心，与他们有勾结者，是兴昔亡本部ຖ派出押粮之ใ将，而此时能ม进军庭州突厥骑兵，来得如此之ใ快，想来不是来自处月部ຖ便是处木昆部ຖ，与本部ຖ相隔甚远，料来无妨。何况他们既是逢唐兵便杀，如此狠辣决绝，看那模样，不似能与麴氏有瓜葛。公子请想，如今西州的僵局已是无解，庭州ะ若是落入突厥之ใ手，则事态更是不可收拾！大都护再有平叛之功，也会被此事拖累。”
苏南瑾脸色微变，将卢青岩拉到了一边，低声道，“主簿，你莫忘了，那ว兴昔亡可汗的部将，与他们正有勾结！万一让他们联手起来……”
冬日的朝阳静静的照ั进了西州城，将高高的城门抹上了一丝暖色，也将城门下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在三处大门的外面，都有府兵装ณ束的健卒与民夫模样的壮丁在箭程外的平地里安营扎寨，人数虽然只有数百，却是一副围困孤城的架势。
随着晨光到来，还有另一个ฐ令他们心中发凉的消息：西州城下，一夜之间竟出现了许多人马，各个方向还不断有府兵打扮的小队人马向城门赶来！不一会儿，便见那ว位苏公子与卢主簿急冲冲的从府里走了出来，直奔城门而去。不受伊州兵卒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有性子暴躁的，暗暗对着那背影“呸”了一声。
苏南瑾不由á愣住了，万万想不到大变当前，裴行俭居然一句不问自己้所为何来，为何要让亲兵拿人，却心心念念惦记着用饭！一时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若是先前那ว般两相对峙，自然可以对裴行俭的话嗤之以鼻，可这么彬彬有礼的说了一大篇，难道还能翻脸说，你们休想用膳？偏偏这裴行俭，如今又是动不得的！
裴行俭抬头看了看天色，“子玉不嫌弃便好，只是如今早已过午时，我和世子却是还未来得及用膳，我这便让人去厨下取些午膳过来，子玉想来不会见怪吧？”
这话周校尉听在耳中只是一愣，卢青岩却顿时想起了这库狄氏在长安的种种传言。听闻这库狄氏不但曾伺候过当今皇后，更向皇后家族献上了百万家资，这位皇后手段了得，天下皆知，那些效劳于她之人如李义แ府者，无论怎样骄横跋扈都能ม被她庇护，而得罪了他们的人却是下场凄凉，可见她是何其记仇又何其护短，若是当真在众目睽睽下杀了库狄氏，这句“抄家灭门”只怕绝非空言恐吓……
他脑中正自混乱，却听琉璃淡淡的道，“卢主簿，我不过是一介妇人，对这劳什子的可汗马贼都无甚兴趣，只要家人亲友平安便好。但若有人执意相逼，我也不怕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横竖今日我若横尸西州ะ，事后自会有贵人替我雪恨，将凶手抄家灭门，那些肯将家人族人性命拿来一搏之人，此刻不妨动手便是。”
风飘飘和云伊闻声也赶了出来，听到这句，脸色都是一变。云伊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玉郎怎么เ样了？姊夫怎么样了？你可看见他们没有？”
琉璃唬了一跳，忙挑帘ຈ出门，只见那ว小厮连滚带爬的进了院子，脸上一片雪白，“娘子，都督府，都督府被兵卒包围起来了，好些兵，都不是咱们西州的……”
麴崇裕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一摆手，“不必说了！你不用管这事，我自有分寸。”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厌恶得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麴镜唐瞟了他一眼，“还不是为了那位张敏娘……”
云伊奇道，“你觉得这是仰视赔笑？我怎么觉得都是带着饵的鱼钩，牵着绳的马绊，是要哄着咱们上钩进套，好被宰来入锅？难不成还有人的一生所求便是被旁人当只肥羊？”
麴镜唐端起小米奉上的热枣浆喝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看着两人，“你们两个真真是异数，有人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让所有的人都对她仰视赔笑，偏到เ了你们这里，都成了累็赘。”
裴行俭似乎ๆ没有听出麴崇裕话里的讽刺，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叹道，“阿烈突阵之能，在西疆ຆ只怕少有敌手。”
麴崇裕没好气的冷笑了一声，“看来兴昔亡可汗果然与长史的性子相似，都是谨慎过人！”阿史那弥射的昆陵都护府因无耕种之ใ地，又要派兵随征，因此只要象征性的交上五百石青稞，他派出部落中最精锐的一千多名骑兵护送这五百石的青稞……这般混账的理由，只怕那位苏大都护听了之后会当场吐血。
“居然还有这么เ多马贼，守约，你我只怕轻敌了。”
“有一些，大约真是马贼。”
一万领寒袄？算来恰好要用五百匹马……麴崇裕抬起头来，看着满脸肃然接过军令的苏南瑾，心头的所有疑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原来，如此！原来从这军令下达的第一天起，苏氏父子打着就是这个ฐ主ว意！难怪他们并不知西州的征粮安排，却能快刀斩乱麻的定下那门亲事，难怪他们会用尽各种手段拉拢西州高门，原来他们原本算计的便不是让西州征集不齐粮草，而是让这些粮草根本运不到เ军营！
“天时大寒，营中兵卒多有冻伤，特令参军事苏南瑾即刻将一万领寒袄快马送至大营，不得有误！”
这个ฐ数目……还真是差不太多。张怀寂看了堂上诸人一眼，这才转头笑道，“我们这些人家若说要凑出五百名身强体健的部ຖ曲，大约勉强还是凑得出来，只是这些人到底是乌ไ合之众，派不得大用场，只怕耽误了运粮大事。”
卢青岩笑道，“自是多多益善！算来至少也要五百多人才能ม安排得过来。”
琉璃的神色刚ธ刚一松，裴行俭的笑容里已带上了一些别ี的意味，“我怎么เ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曾恼过你？你既然都这么เ说了，我若是不恼上一回两回，岂不是白担了这个虚名？”他低头吻住了她的耳垂，声音变得有些含糊，“琉璃，你说，我该怎么恼你？”
她的笑容明媚，眼神却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点紧ู张，裴行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你不想说，便不说罢。我怎么เ会恼你？”
待安排好了称量搬运记录的人手，他才走到麴崇裕面前，恭恭敬敬的低声道，“启禀世子，粮仓已๐开，这些事情繁琐得紧，世子先回，这里有属下看着便好。”
仓曹参军张高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头，既不敢看场面惨淡的校场，也不敢看神情冷淡的麴崇裕，瞟了一眼天色，到เ底还是鼓足勇气喝道，“开仓！”
只隔了一条夹道的前院里，晚膳佳肴都已被端了下去，又重新上了美酒果品。张怀寂站最前面，正在蘸甲â敬酒，话音未落，几声舒缓清扬琴音却蓦然传了进来，幽幽的回荡在夜色灯光之间，几乎ๆ有种梦幻般的意境，所有的人一时都听得呆住了。
一炷香过后，她已焚香净手，端坐在院中的七弦琴前，一双皓雪般的纤纤素手缓缓的按了上去。
张怀寂怔了怔，倒是笑了起来，“世子请。”
麴崇裕心里一动，“是么เ？我也有事寻他，不如一同过去？”
麴崇裕这才含笑抱手团团一揖，“收粮之事便拜托各位了。”
众人都点头不迭，似乎全然忘却了进门之ใ前的那番议论：都督要在西疆收二十万石粮食上来，西州ะ粮价至少会翻番๘，官府要收粮也罢，但价钱总不能还不如卖给庶民！
前院里，站着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手中拿着大约是刚刚摘下帷帽，正微眯着眼睛轻拢鬓发，那ว种不经意的亭亭风姿，竟是扑面而来。琉璃不由暗地里喝了声采，几步走了过去，张敏娘已๐深深的行了一礼，“敏娘见过夫人，冒昧打扰，夫人莫怪。”
此后两ä日，裴行俭日日早ຉ出晚归，琉璃因忙着答应云伊之事，又要准备中ณ秋的晚膳节礼，更是忙得几乎ๆ没有时间多想。只是到了八月十四这辛寅之日的巳初时分，当帘外传来“张家娘子到了”的通报声时，她挑帘而出的速度到底还是比平日快了许多，风一般走出了内院，快到เ前庭时才压了压步子。
琉璃低头想了半日，还是摇了摇头，“只怕她来了，我还不能不理。”
云伊奇道，“姊姊你笑什么，你也觉得这敏娘莫名其妙乱ກ七八糟？我后来我又遇到过她两回，每次都古怪到เ了极点。我一想起来心里就烦得很，那时姊夫千叮万嘱我们不能ม烦你，我也不敢跟姊姊说起，后来么，时间长了也就忘了，若不是今日提起，我都想不起这人，可我实在不耐烦见她，姊姊，你也别理她算了！”
王君孟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那你又等在此处作甚？”
一旁懒洋洋靠在墙上的白三笑道，“王明府还是莫费那个力气了，都督此刻๑忙得很，只要不是西州ะ要发兵，旁的事情决计顾ุ不上。”
麴崇裕ษ不由磨牙，半晌才冷哼了一声，“裴长史太过谦了，你和库狄夫人的手段，西州ะ旁人不知，难不成在下也不曾领ๆ教过，若是那ว些妇人便能教你与库狄夫人难以应付，我便直接从南门跳入交河！”
裴行俭苦笑起来，“玉郎此言差矣，这几年里裴某何尝袖手旁้观过？总不能ม去与那些妇人打擂台！你也知大娘身子不好，柳阿监又是两三年都不曾回来，云娘在西州ะ也只有这一处可以走动，她是何等热心之人，你难道忍心见她为ฦ姊姊担忧？”
张夫人一怔，看见琉璃一脸的不以为意，心里微闷，脸上反而满是笑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此话倒是有些意趣，库狄夫人果然是通透之ใ人。我等后宅妇人，原是应以安顺为务，若是没有，的确还是莫去强求才是！”
琉璃抬眼看着她，微笑道，“张夫人原是周全人，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我是不会去强求的。”
云伊摇头，“他只是笑了一通，说我答得好，再没说旁的。”
这叫什么话？琉璃心头顿时涌ไ上了深深的无力感，想了片刻还是问道，“世子后来都不曾与你说过，她为何会找到你？”
裴行俭愣了半晌，摇头苦笑道，“自然都是我的不是，再也不敢了。”
琉璃狐疑的看了他几眼，“你身手很好么？”停了停又嘟็囔道，“原来欢喜得狠了是这般模样，你成亲时还有心思算计别ี人，可见欢喜得有限！”
看着琉璃的表情，裴行俭的笑容更深，低声道，“其心专，其容寂，凄然似秋，暖然似春……”
琉璃奇道，“你说什么เ？”
裴行俭笑着摇头，携住了她的手，“走，我陪你去柳阿监那ว边。”
两人出了门，还没到柳如月的小院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了云伊爽朗欢快的笑声。两ä人不由á相视一笑，停住了脚步。
斜阳将落，满城余晖，西州ะ的街头来往的行人身上都被涂ิ上了一层金红的颜色，青色的炊烟在依然碧蓝的天幕下袅袅的散入空中，琉璃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道，“真舍不得走。”
不知是血脉里的亲近，还这几年时而惊心动魄时而细水长流的日子，在她的心目中，眼前的西州，这个ฐ春日狂风大作，夏日酷热无比的高崖之城，这个在黄土中生生挖出来的梦幻之ใ地，才是她的“家”，而如今随着裴行俭升任金山副都护，他们却很快便要搬到เ那座全然陌生的庭州城去。
裴行俭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那边如今还是半城废墟，艰苦得很，其实，我倒觉得你不妨半年之ใ后再过去，横竖麴都督身子不好，他们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走，到了秋日，我保证给你一个ฐ比这边更舒适的家！”
琉璃转头看着他微笑，“咱们在一起的地方，便是家。”
斜ฒ晖是从她那边照过来的，将她的侧面勾勒成一道如画ฑ的剪影，只看得清那双琉璃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跟多年前第一次在大慈恩寺看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且似乎ๆ永远也不会改变。裴行俭被阳光晃了一般眯了眯眼睛，慢慢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