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不禁骇然变色，她甚至宁愿面对的是任碧奴！她怔怔地立在当地，仿佛心神已为这杀气所摄，突然一只手向她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将她向后拖去。
难道是红线？她还没有死？
聂隐娘斥ม道：“站住！”拔步就要追上去，突然一枚桃枝横扫过来，她不禁猝然止步，讶然看去，却是柳毅挡在她面前。
月色更盛，一阵夜风起自桃林深处，满天桃花瓣妃红丽白，洋洋洒洒，落了两人一身。突然，两人眼前一花，只见花光月影中，五条黑影飕地从树根下掠起，十只森绿的眼睛在夜色中亮起，宛如坟间鬼火，几次起跃就已不见踪迹。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撑着一柄油纸伞，站在甲板上。
画舫舱门开启。
聂隐娘神色凝重，缓缓道：“你是？”
那ว人一袭白衣，赤足站在门口的青石上，散垂而下的长被一只金环松松地扣在脑后，看去风骨俊逸，颇有几分出尘之姿ู。他将那个肮脏的娃ใ娃举起，对聂隐娘微微一笑。
昨夜刚下过暴雨，今天傍晚的天气有些阴冷，空气中弥漫着动植物腐败的气息。
但结果却相当失望：窗外并没有什么เ特殊的景致。狭窄的青石路对面，也是一大排普通的阁楼ä，大块青砖被劣质的石灰涂得粉白，就像下等妓女脸上的铅粉。一排黑瓦沿着房檐密密麻麻压了下来，瓦的边缘被勾勒出道道雨线，一直蔓延到เ门槛前的青石板上。
为ฦ什么，为什么เ那ว个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武功的主人，会如此戏弄他们？难道，一步步摧垮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在疯狂和绝望中自相残杀，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聂隐娘突然轻笑了一声，无力地将剑抛开，双手加额，似乎ๆ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良久，她终于抬起头，向王仙客的尸体走去。
一旁，柳毅凝视着手上的刺青，又已陷入了沉思，似乎根本无暇顾及聂隐娘的所作所为。
聂隐娘望着王仙客残缺的躯体，心中一阵隐痛。
如果按任氏所说，伙伴就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那么他们也是做过一次伙伴的吧。然而，她在修罗镇的第一个伙伴，那ว个ฐ好客热情的守财奴，那个寻找妹妹的痴心兄长，就这样被主人弃尸众前，断示ิ威。
而她自己，离这样的结局，还有多远呢？
聂隐娘眼中一热，几乎ๆ流出泪来。她小心地抱起地上的头颅，用衣袖拂去他脸上的污秽，和跪立的躯干放在一处，而后默默起身，向王仙客的尸体拜了一拜，正要推土将他埋葬，却听柳毅道：“慢！”
聂隐娘回头，只见柳毅紧ู握着刺青，脸上显出兴奋之色，这让聂隐娘多少有些不快，冷冷道：“入土为安，你还要做什么？”
柳毅指着尸体脖ๆ子上裸露的血肉道：“你有没有现，王仙客被剥下的刺青，竟然是扇形的？”
聂隐娘回头看了王仙客的伤口一眼，皱眉道：“那又如何？”
柳毅道：“现在一共见到เ了三块刺๐青，无论是你剥下裴航的，还是任氏自己剥下自己้的，都是方形的一大片。而这一枚扇形的，却正好由主人亲自动手。”
聂隐娘皱起眉头：“你到เ底想要说什么？”
柳毅的声音有些激动：“也就是说，这些刺青本来的形状，应该就是扇形。而你和任氏都误剥ຓ下了多余的部分！”
聂隐娘有些迟疑：“那又怎样？”
柳毅道：“多剥下的这些，或许恰恰掩盖了一些重要的真相。”他将手中ณ那块人皮展开：“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身上的这些刺青或许是有关联的，十二枚刺青拼在一起，会是一个完整的圆？”
聂隐娘怔了怔，低头从怀中掏出裴航和任氏的两块刺青。两块方形的皮肤上，刺着青郁的图画。刺青的纹路从中ณ间向两边延伸，到一定的边缘就戛然而止，剩ທ下的是大片空白。如果将这些空白切去，赫然也是一枚扇形！
聂隐娘一震，迅将空白处叠起，试图将两枚刺青的边缘拼接在一处，然而却失败了。两ä枚刺青图案的边缘并不延续。再凑上王仙客那枚，仍然无法接续。
她喃喃道：“可惜我们手上的刺๐青只有三枚，能衔接的可能性太小了。”
柳毅摇头道：“是六枚。”他捞起衣袖，露出左臂的肌肤来。
手臂上空空如也，对于男ç子而言，他的皮肤实在是太过白皙了。柳毅伸出手指，在手臂上方深深一划，鲜ຒ血立刻涌出，将他左ุ臂染得殷红。
柳毅轻轻叩击着被鲜血沾湿的肌肤，不一会，一枚青色的刺青渐渐凸现出来。他撕下一条碎布，将伤口扎紧，又仔细拭去刺青上多余的血迹。
刺青的针法华丽而细腻，描绘着柳毅传书的故事。
大唐仪凤年间，书生柳毅赶考落第后，行于湘水之滨，现一位女子在道旁้牧羊，容颜憔悴，衣衫褴褛ນ。原来她是洞庭龙王的幼女，嫁给泾川龙王之ใ子，饱受丈夫的欺辱。柳毅同情龙女的遭遇，起了仗义แ之心，为她传书于千里之外的洞庭，让龙女终于得以回归父母身旁。后来几经周折，龙女与柳毅结为夫妇，成仙而去。
画面上描绘的，正是柳毅与龙女回洞庭时的场景。柳毅赤足站在洞庭湖水当中ณ，身后华盖如云，仙乐袅袅，鸾驾正从东方แ破水而来。
柳毅远望着东方，似乎正要往波涛๙深处迎去。水波在他足下卷起朵朵浪花，霞光万道，在他飘飞的白衣上尽情变幻，更衬出他脸上踌躇满志的笑容来。
图案壮丽恢弘，炫目之ใ极，神龙、青鸾、仙人、海怪，在祥云的簇拥下飞扬灵动，栩栩如生，这小小的方แ寸之地，竟宛如浓缩了整幅洛神赋卷轴的精华。
柳毅注目着臂上的刺青，唇际浮起一丝自嘲的微笑，至少这幅图案中，还没有画出自己恐怖的死状，比起王仙客，多少也算幸运了。
聂隐娘将手中的刺青小心翼翼地贴了上去，不出所料，其中一枚果然能ม与之ใ衔接。
两枚刺青的图案神奇地融合在一起，两个ฐ原本毫不相关的故事，仿佛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催动下合而为一，一幅神奇诡异的人物长卷，就在两ä人眼前徐徐展开。
而这，也只不过是这幅长卷的六分之一。
柳毅道：“你的刺๐青呢？”
聂隐娘犹豫了片刻，将裙ำ裾轻轻拾起，露出一截胫ã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า足。她也伸出尖尖的指甲，在膝盖下方用力一划ฐ，鲜血淋漓而出，沾湿了她小腿处的皮肤。
刺青缓缓呈现在两ä人眼前。一个唐装女子躺在锦帐中，脖子上围着一圈于阗美玉，一道极其狰狞的刀痕从美玉上横断而过，似乎ๆ已经将玉刺透，鲜ຒ血顺着美玉流淌出来，将她身下的床褥染湿大半。
聂隐娘凝视着自己的刺๐青，苦笑道：“主人看来很爱改动传奇的结局。”
唐传奇中，聂隐娘为了报答节度使刘昌裔ศ的礼遇之ใ恩，连续助他躲避魏帅的数次刺杀。最后的一次，魏帅派出了绝顶高手空空儿，聂隐娘自知不敌，于是让刘昌裔脖围于阗玉入睡，三更之ใ时，刘昌裔ศ瞑目未睡，只听脖ๆ子上锵的一声，凌厉之极。聂隐娘从旁而出，贺道：“没有什么可顾虑了。空空儿此人宛如苍鹰，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决不再击。而今，他已在千里之外。”刘昌裔勘查他的于阗玉，现果然有匕的痕迹，只差分毫即可刺穿。
聂隐娘苦笑道：“主人的意思，却是聂隐娘围着于阗玉，代替刘昌裔ศ躺在锦帐中，被空空儿一刀击杀。看来，他引我进入传奇的第一天，就已经安排好了我最后的死状。”
柳毅缓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容易得逞的。”撕下一片白色的衣摆，递给聂隐娘：“把它们临摹下来。”
聂隐娘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枚小磁石，小心地吸出了王仙客体内的那枚血影针。她用碎布蘸着药水，反复擦拭了几次，将针上的毒药消解掉，而后再将白布徐徐展开，蘸着地上的残血，仔细地临ภ摹着她和柳毅身上的两枚刺青。
柳毅持着火把，站在她身旁้，火光略๓略驱散了黑暗，把周围照ั出一圈昏黄的光晕来。
聂隐娘坐在光晕中ณ，修长的左ุ腿平放着，将那块白布置于膝上。她躬下身子，用长针ฤ蘸起残血，一点点描在白布上。她描得极为仔细，不像是在摹画ฑ，倒像是刺绣。
她的右膝微微曲起，青色的裙ำ裾徐徐褪开，露出那片狰狞的刺๐青。火光摇曳，映衬出她小腿上玲珑的曲线，鲜ຒ血的浸ฤ润下，那片刺青的色彩越鲜ຒ亮，衬着她光洁的肌肤，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身体柔软异常，整个ฐ曲成了一个ฐ优美的弧线，脸上的神态却极为认真，不时侧开头，去擦腿上的血痕，火光隐幽，照出她微微蹙眉的神态，和多少有些稚拙的手法。想不到这个江湖上第一流的用针高手，此刻看去竟宛如一个初ม学刺๐绣的女孩。
若没有主人，或许她也只是一个ฐ在深闺中ณ刺绣的少女罢。
良辰美景、断壁残垣，少女心事，都会被她一点点记在五色丝线之下，然后压入厚厚的妆奁下。到เ了老时，再捧在手中，慢慢回忆一生。
然而，聂隐娘手中的针ฤ，却只用来杀人。
若能送她离开修罗镇，让她能ม坐在闺中ณ，永远这样专心地刺๐绣……柳毅的心中不禁有些触动，手中的火光微微颤抖起来。
那一刻，他的心中竟升起了一种保护她的冲动。
若能ม让她离开修罗镇，我独自面对主人又何妨……
柳毅的心一惊，顿时警觉起来：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种思想实在太过危险！
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没有人，比自己更值得守护。刺客的心中ณ，只装得下自己！
做刺客如果做成了侠客，那ว离死也就不远了。
柳毅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将刚才那一点可笑的“侠义之心”甩出脑แ海ร。
却听聂隐娘抬起头，道：“好了。”她小心收起血影针ฤ，将两块临摹好的白布裁成扇形，放在地上。
柳毅不再多想，将剩下的三块人皮也摆了上去，两ä人一起仔细拼接着。
五块刺青中ณ，其中三块能够彼此连接，其他两块却依然分散着。
柳毅注视着地上的刺青拼图，突然现了什么，指着那ว小半个圆形的中心道：“你看，这是什么？”
聂隐娘抢过火把，凑近一照。果然，每一枚刺青的尖端，也就是靠近圆心的位置，都会留下一小团隐约的墨迹，仿佛是不经意留下的墨污。这些墨污分开看时极不起眼，但当聚到เ一起的时候，却仿佛遵循着某种规律，融合成一片，显出花鸟亭台的样子。
柳毅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这正是我要寻找的，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一惊：“第十三枚刺๐青？”
柳毅点了点头：“这些刺๐青下方的墨迹，绝非随意而为。我若没有猜错，当所有刺青聚齐，就会在这个圆环的核心处组成另一幅隐藏的图案，也就是第十三枚刺青！”
聂隐娘蹙眉凝视着拼图中ณ心那个更小的同心弧。原本只是每块刺青下方不经意的一点污渍，被拼接在一起后，却渐渐显示出本来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