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这些干吗！”道静有些不耐烦了，“跟他早ຉ离开了。我问你，家里人现在都在什么地方แ？你从哪儿来的？”道静虽然恨这个ฐ家庭，从离开它之ใ后，再也没有理过它，可是在这一霎间，还是流露了对它的怀恋和关切。
道风掏出手绢拂去椅子上的尘土，才坐下来问：“那么，姐夫呢？”他把眼球一转笑着看着姐姐，“他是做什么的？很有钱吗？”
“你倒是睁开眼呀？这又不是老和尚修行的地方，在这儿闭着眼干吗？”
“为什么打官司呀？”
同志，道静听到เ这个ฐ称呼，是如此的惊奇和欣慰。卢嘉川ษ虽然亲密，但还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可是，他，这个陌生的人竟然称自己为同志。……她压住了因不幸消息的证实而引起的波动，亲切地压低声音说：“看见你，我真高兴。虽然咱们没有见过面，不，想起来啦，‘三一八’开始讲话的就是你！我想老卢一定也和你谈起过我……我很幼稚，希望你以后能够常常来帮助我。”
“林同志，你很关心他哦。”戴愉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并且冲着她喊了一声“同志”。
“水……水呵……”他轻轻呻yin了一声，想翻转身，但是好像有千万根针刺๐在背上，全身猛烈地刺๐痛着，他咬了咬牙不动弹了。
半夜里，卢嘉川从小囚房的地上醒转来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是“渴”。他干裂ฐ的嘴唇，凝聚着黑色的血，好像燃烧似的燥，嗓子里又咸又苦。
母亲正坐在小凳上懒懒โ地缝着袜底。一见儿子回来了，还没等他张嘴，她就捏着袜底诉起苦来。花白的头在头上轻轻颤动，捏着针线的手也在哆嗦：“孩子，你又来跟我商量走吗？唉，我这苦命的老婆子为ฦ什么还不死呀？——你三岁就死了爹，只留下你这么一条根。为了你，我才活在这人世上守着你整整二十三年。……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你带大。现在，你要远远的走了？那不行！”许老太太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流着，刚要拿衣襟擦擦，生怕许宁打断她的话，就又急忙说下来，“看你现在是个又高又大的小伙子，小的时候，你可多病多灾，妈为ฦ你一个ฐ月总有二十多夜不能睡觉。菩萨面前，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那一回你病得快死了，眼看不成了，我也不愿再活了，吞了鸦片烟……”
他的神情沮丧ç不安。最后一次——他必须ี再和母亲作最后一次的交涉。
“我么？有别的工作呀。”白莉苹急忙岔开了话，把手臂搭在道静的肩膀上笑着，“小林，昨晚，又跟你那ว老夫子吵架啦？嘿，傻孩子，你为什么老跟这样的人凑在一块儿？难道找不出比他可爱的男ç人来？”白莉苹看着余永泽总穿着长袍大褂像个ฐ学究，就一直称呼他老夫子。
“去啦。白姐姐，你怎么没去？”
又是几声急促的枪响。
几个静坐读书的学生也都坐不住了；连图书馆的管理员都跑到เ院子里，他们同时向空中各处观望着。
“他吗，当然去！”许宁一改刚才的神情，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冲着道静一挥拳头，“我——当然去啦。还有，小林，你要尽量多动你的朋友们也参加。老卢说应当广泛地动群众。我走了，明天见！上午八点在北大操场集合。你可要去呀！”
“参加！”道静毫不迟疑地说道，“你也去吗？老卢呢？”
卢嘉川还是随便地笑道：“大概，这是你在象牙之塔里住得太久ื的缘故。小林，在这个狂风暴雨的时代，你应当赶快从个人的小圈子走出来，看看这广大的世界ศ——这世界是多么悲惨，可是又是多么美好……你赶快走出来看看吧！”
“好像个ฐ糊涂虫！”林道静天真地迸出了这句话，自己้也不禁为ฦ在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子面前竟放肆地说出这种话而吃惊了。
“是。老大伯。您还认得我？”
“不啦，不啦！……”老头一边拙笨地谦让着，一边早ຉ接过烧饼大口吃起来。余永泽走进了用幔帐隔开的里屋去，外面道静只好一个人陪着老头。老头儿狼吞虎咽地一气把烧饼吃光了，然后掏出旱烟袋，吸着烟，眯着眼睛感激地看着道静笑道：“您是我们庄子上教过书的林先生是不是？”
“不，封信去。”因为道静已挨晓燕说了许多次，所以这次决心瞒住她。
她穿了晓燕的绿呢大衣，把自己打扮得整齐、漂亮些，然后挟着小小的漆布包走出门去。刚走到大门口，碰见晓燕下学回来，她拦住道静问道：“小林，又到เ哪儿去碰运气呀？”
平淡的乡村，平淡的生活，甚至连瑰丽ษ奇伟的大海，在道静暗淡的心目中，也渐渐变得惨淡无光。在她给余永泽和王晓燕的信中充满了悲天悯人和郁๗郁๗寡欢的情绪。余永泽和王晓燕虽然都写信劝她不要这样消沉，劝她快活起来；她自己也有时惊异自己小小年纪怎么竟有了这种可怕的衰老的心境。可是，人生——展示在她面前的人生，是那ว么阴惨灰暗，即使和余永泽的初恋，也没有能ม够冲淡这种阴暗的感觉。于是，她依然陷在忧郁的情感中ณ而无力自拔。
夜深了，她太疲倦了，睫毛调皮地打起架来。写完了，还没容得再看一遍，她就穿着衣服倒在床上睡着了，这时她手里还紧紧ู捏住那一包信。
有一天，这种沉默单调的情况被破坏了。傍晚，她正对着汹涌ไ澎湃的晚潮呆望着的时候，一个声音把她从迷惘的梦境中唤醒来：“该回去吃饭了，老高头等着你呢。”
她这样整日坐在岩石上，附近的农民和孩子们都惊异地望着这浑身素า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轻姑娘。
道静高小毕业考上了北平西郊的南山女子中学之后，母亲对她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好转。因为ฦ这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个颀长、俊美的少女。她的脸庞是椭圆的、白皙的、晶莹得好像透明的玉石。眉毛很长、很黑，浓秀地渗入了鬓角，而最漂亮的还是她那双忧郁的嫣然动人的眼睛。她从小不爱讲话，不爱笑，孤独，不爱理人。可是徐凤英并不注意这些，她注意的是这女孩子的相貌的变化，和如何使她具有一定的学历，因为这是那个时代的时髦妇女要嫁一个ฐ有钱有势的丈夫所必备的条件。
她的小腿被拧肿了，胳ฑ膊被咬得透出一个个红血印。但是小道静不哭，不求饶，没有一滴眼泪从她倔强的眼睛里流出来。在这个ฐ家庭里，她就这样像小狗似的活下来了。家里所有的人里面，只有一个年老的佣人王妈关心她、心疼她，常常偷着照顾ุ她。但是还不能叫徐凤英知道。道静当然也爱王妈，她肚子饿了，身上冷了，总去找王妈；她的眼泪也只当着王妈一个ฐ人流。
“老江，徐辉的情况怎么样？……”
道静兴奋得一个ฐ劲地问江华这个、那个ฐ，可是江华却摇摇头笑着说：“表哥——不是老江！”别ี的他没有回答她。
“啊，我真糊涂！”道静不好意思地笑了。
吃过饭云黑下来，道静住的小南屋点上了煤油灯，江华和她两个人就围着桌子谈了起来。
“学校的情况怎么เ样？可以谈谈吧？”江华问道。
道静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都告诉你些什么เ——校长王彦文是我的朋友王晓燕的姑姑。是个ฐ基督教徒。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教员一共有九个ฐ，其中女教员连我是三个。”
“这些教员的思想、生活情况怎么เ样？——好的、坏的、一般的？”
江华这种突如其来的问，使得道静感到很奇怪。他问这些干什么呢？……
“好！”道静还是很高兴地告诉他，“我看一般教员，包括两ä个职员全是这样的：有忧国思想，对腐败的政府不满意，可是只是说说而已；另外也有两三个糊糊涂涂什么也不想、瞎混日子——吃饭、教书、睡觉、打牌，他们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至于两个女教员呢，一个ฐ只想挣钱养活有病失业的丈夫；一个又只想找个有钱的丈夫能够养活她。”
“那么说，你看不出一个ฐ好人来了？”江华歪着脑แ袋微微一笑。
“当然也有比较好的，”道静微眯着眼睛，充满了一团稚气，“另外还有一个讨厌鬼呢。”
“说说好的和讨厌的！”江华笑着说。
“我说，”道静也笑了，“讨厌的是个名叫伍雨田à的大胖子。
两道浓眉拧在一起好像鼻梁上爬着一大窝蚂蚁，说起话来摇头晃脑แ。最可气的地方是见了女教员好像苍蝇见了屎……”她见江华噗哧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国民党员，常往城里县党部ຖ跑。”
“你注意过没有？”江华很注意这个情况，他立即问道静，“他在学校有活动吗？”
道静摇摇头：“没觉出来。”
“那么เ，好的是谁？请说说吧。”
“他名叫赵毓青，原来是保定二师的学生，年轻、热情，我们俩还谈得来。他告诉我他参加过二师的学潮，没人的时候他还说他想共产党……”
“你也谈了你也想……对么？”江华笑道。
“嗯。”道静窘了，红着脸说，“你真会猜！我们时常在一起谈我们的苦闷，谈革命，当然是很机密的。”
江华没有出声。他看了道静一眼，就拿起桌子上的学生作业翻看起来。沉了沉，他用玩笑的口吻问道静：“林道静，你也很相信我吗？”
“怎么不相信！当然相信。”道静冲口说道。
江华点点头。把学生作业放回原处，又说起别的来，“再谈谈你们学生们的情况好吧？”
“真是！这个人怎么这么仔细得怪？”道静见他又打听起学生的情况，什么เ多少数目，家庭成份——什么农民多少，工ื人多少，有没有做官的……学生家庭的生活状况又是怎样……她就在心里嘀咕起来：“他打听这些有什么เ用呀？”但是，她还是把她所知道的全对江华说了。当然她知道得很不具体。
说到最后，她好容易找了个ฐ空子回问江华道：“你为什么想到定县来找工作？以前都在什么地方แ呢？”
“没有准地方……”江华脸上纯朴的微笑，使人并不觉得他狡猾。他随便一带，又把话题带到道静身上来，“把你的过去，还有你的希望什么的，也对我这个新朋友谈谈行吗？”
“我很愿意告诉你。”道静的神情变得严肃了。她带着沉思的姿态慢慢地说，“我是地主的女儿，也是佃农的女儿，所以我身上有白骨头也有黑骨头［出自俄罗斯ั民间传说。白骨头代表贵族，黑骨头代表奴隶和劳动人民——原注］。”说到这里，她偷偷看了江华一眼，看他并没有笑她，她就继续说下去，“过去，我多愁善感，看什么เ都没有意思；父母对我不好，引起我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憎恨。可是那时只知道憎恨，而不知怎么去反抗。直到เ我认识了一个最好的人，这个人才告诉我应当走什么样的道路，怎么去反抗这不合理的社会，怎样用阶级观点去看人看事。我这才……可以这样说吧，我的白骨头的成份这才减少了。我找到了一个ฐ人应当走的道路。可是这道路也够难走的。总找不着门……”道静说到เ这里把话打住了。她的两眼焦灼地看着江华，似乎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出来。
许久，江华没有出声。他用深沉的目光看着道静，似乎在说：“年轻的姑娘，你说的倒是实话。”